“一掌,只要一掌——便能杀了这害得我家破人散的元凶!”冲动似一条毒蛇不断噬咬在杨恒的心底。面对身负重伤的杨惟俨,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下手机会。
他的手绷紧了松开,松开了又绷紧,始终下不了决断。
杨惟俨看在眼里,沾着血丝的嘴角露出一抹不屑道:“你不敢动手?”
杨恒被激得眸中冷光乍闪,提起左掌,可耳畔不由自主响起当日石颂霜所说的话:“假如有一天你真的有了这个能力或者机会,你会杀他们吗?”
是的,这个机会是自己一直在等着盼着的,如今,这机会真的出现了。
然而望着杨惟俨威严深沉的脸庞,那酷肖父亲的无言桀骜,杨恒突然不知道,出手之后,又该如何面对下一刻的自己?!
终于杨恒说道:“放了我爹娘!”
杨惟俨不屑的笑容愈发深浓,说道:“你这是在求我吗?”
“休想!”杨恒剑眉扬起,道:“我娘亲求过你,可结果呢?”
闻听此言,杨惟俨的笑中陡增冷意,徐徐道:“莫在老夫面前提这贱人!”
“铿!”清亮的金石鸣响,杨恒掣出半截正气仙剑,咬牙道:“你说什么?”
杨惟俨轻蔑地扫过清澈如泉的剑锋,泰然自若道:“你该感激我没有杀了她!”
“那是因为你想得到聚元珠!”杨恒目光炯炯怒视杨惟俨,念及娘亲如今的惨状,不由得呼吸加促,喝道:“放了我爹娘!”
“做梦!”杨惟俨硬吞下一口涌到喉间的热血,慢条斯理地说道:“天底下有这么和爷爷说话的么?”
杨恒笑了,道:“你这时候倒端起爷爷的架子来了,早干嘛去了?”
杨惟俨晦暗的眸子里猛地精光爆射,阴沉着脸道:“混账,你敢不认我?”
杨恒争锋相对道:“那你有认我爹么?”
杨惟俨眸中的光芒遽地黯灭,森然道:“既然如此,你今天为何而来?”
杨恒神情游移不定,手中的仙剑嗡嗡颤动,始终无法完全出鞘。
杨惟俨冷视半晌,鼻中低哼道:“老夫没空和你磨牙。倒是有句话送给你:就算烧成了灰,你的坟头上放块石头,那还得姓杨!”说罢对杨恒手中亮出的半截仙剑视若不见,御风自他身侧不到三尺的地方擦肩而过。
杨恒几乎可以听清杨惟俨急促的心跳和喉咙里热血翻涌的声音,看着他走近,走过,走远……一只颤抖的手紧紧握着剑柄,竟不能出。
喉头,有咸湿的血液味道,又苦又涩难以吞咽。
他恨自己,恨自己面对仇敌时无可作为?
“就算烧成了灰,你的坟头上放块石头,那还得姓杨!”杨惟俨的话刺耳而扎心,让他在矛盾的煎熬中痛不欲生。
终于,灵觉里再感应不到杨惟俨的踪迹。“砰!”杨恒像是泄尽了所有的力量,颓然跪立在江心的砥石上,两行热泪潸然而下,仰天发出一记穿云裂石的激越长啸。
啸声滚滚,宣泄着胸中的愤懑与不甘。尽管没有交手,可短短的几句话间,杨恒明白自己输了。
他霍然意识道:“我也曾有机会对杨北楚下手,可我宁愿去追捕花沉鱼,而置他于不顾。难道果真因为端木神医的下落重于爹娘的生死安危么?不,不是的!是我害怕,害怕自己做错,只好让自己远远地逃开!”
他仰望着天空,浑然不觉半截身子都被酷寒的江水浸透。明月在天,云絮淡渺,江风干了他的泪痕,却吹不去心口的痛。
也不知呆跪了多久,他方自如梦初醒般站起身,想起还留在冰崖上的小夜,暗道了声糟糕,强抑澎湃的心绪,往来时路上飞去。
一路心不在焉地御风疾驰,转瞬便回到了早先观看杨惟俨与空照大师对决的冰崖上。然而崖顶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杨恒心一沉注目四下扬声唤道:“小夜!”
再看瀑下,空照大师也没了踪影,偌大的天地间此刻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杨恒心头发紧道:“小夜会去了哪里?是不是久等我不归,前往寻找了?若是如此,我也该在回来的路上碰见才对。”
他细看崖上景状,并无打斗的痕迹,心下稍稍放宽,忽地想道:“多半是空照大师发现了小夜,将她带走了。”可隐隐又觉得,倘若如此小夜至少也会在崖上留字,告知自己,绝不会悄无声息地便随空照大师离开。
一时间又是疑惑又是懊丧道:“无论如何,都需先找到小夜!”当即顺江而寻。
※※※
“砰——”一道雪白的水柱从江中冲天而起,厉青原携着浑身湿漉漉的石颂霜凌空一折一飘,落在了岩壁嶙峋冰霜覆盖的岸边。
他全身真气流转,衣发竟是点滴不湿,俯首一瞧石颂霜面色发青,已昏死过去。
厉青原剑眉微蹙,心道:“以她的修为便是落入再湍急十倍的江里,也绝不至于溺水昏厥。显然闻听杨恒噩耗生出了必死之心,人在江中竟不作丝毫挣扎之故。”
他心头暗自叹服石颂霜的痴情,更对杨恒升起一丝妒意,放眼打量四周,见岸边多有江水冲刷而成的洞穴,因是枯水季节均都裸|露在外,正可藏身避雪。
厉青原将她抱入冰穴里掌心吐劲,“嗤嗤”微响水雾冉冉,石颂霜衣发上的水汽刹那蒸干。一缕劲力透入娇躯,她的樱唇翕张,呛出几口江水,悠悠苏醒过来。
厉青原松开手,说道:“你已死过一回,不要再死第二次了。”
石颂霜万念俱灰,连最后一丝的希冀也化为了泡影,木然道:“你放心。”
厉青原伸出右掌道:“我先替你疏通经脉,行宫活血。”
石颂霜探臂格挡,摇摇头道:“别再碰我。”
厉青原心下一酸,冷哼收手道:“你当厉某是放浪之人?”
石颂霜摇头道:“你回楼兰吧,别再管我。”
厉青原生性孤傲,几曾被人一再拒绝过?禁不住心头生火,就想甩袖离去。可看着石颂霜憔悴花容与空茫眼神,两脚终究迈不出步,按捺怒意道:“我送你回家。”
“我哪儿也不去。”石颂霜语音淡漠,却蕴含着无可更改的执拗,“就留在这儿。”
厉青原深吸口气,终于醒悟到石颂霜的人虽还活着,但她的那颗心已随着杨恒一起去了,徐徐说道:“你这算是为他守墓,还是替他陪葬?”
石颂霜眸子深处流露出一缕哀婉,回答道:“这裏很清静,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厉青原道:“如此说来,是我纠缠不清,打扰了你的清静?”
石颂霜瞥过厉青原面色铁青的脸庞,对这青年略生歉意。奈何自己的一颗心,已另有牵系,又怎可能再分与他?纵使那人不在人世,纵使他尸骨无存,自己的心意却丝毫未变。
她的眼神微转柔和,轻轻道:“此去楼兰关山万里,厉兄一路珍重。”
厉青原的胸口像是狠狠捱了记重锤,眼里闪过冷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失去对手的斗士,战斗尚未开始,便早早地被判出局。空负一身绝世神功,却也永远赢不了。
同样的感觉,这生中他已是第二次品尝到。另一次,来自他父亲冷漠的目光里。
他慢慢站起来,冷冷道:“不劳挂怀!”头也不回地走出洞窟,投身进漫天凄迷的大雪中。
石颂霜失色的朱唇微微翕张,终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静静望着厉青原孑然挺拔的背影消隐在风雪里。
洞里登时万籁俱寂,狂野的寒风不停歇地咆哮着扑入,吹动她的衣袂。
传遍阑干谁与语,思量有恨无人处。涌动在心底的热泪终于不可抑止地流淌下来。
杨恒,杨恒……你去了哪里?是在天上化作了一颗永不甘寂寞的星辰,还是长眠江底做了一方横断大川的砥石?
眼前浮现过他熟悉而遥远的面容,或横眉冷眼,或嬉皮笑脸,或凝目沉思,或横剑仰笑……点点滴滴的往事不期然地尽情涌上心头,堵得她胸口发闷发痛,直欲爆裂开来。
她是何时钟情于他的?她已记不得。她是为何爱上他的,她已想不明。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莫名地,她想起外公时常吟诵的两句古诗,才体验到其中的辛酸苦涩,懊恨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