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纠结(2 / 2)

一剑惊仙 牛语者 3203 字 1个月前

真禅沉默了会儿,擦去先前的字迹,接着写道:“我想回家。”

杨恒的心没来由地一酸,晓得真禅所指的这个家,绝非灭照宫,而是青灯古佛的峨眉山法融寺。他毫不犹豫地回应道:“我陪你回去。”

真禅霍然望向杨恒,神情有些惊讶,比划道:“你想重返云岩宗了么?”

杨恒苦笑了声,说道:“只怕没人欢迎我回去。我们曾经一起在云岩宗的日子,真是快活,可惜一去不复返了。”

真禅点点头,两人一齐沉默下来。

过了好半晌,杨恒问道:“真禅,你是怎么从那座石楼里逃出来的?”

真禅便从自己离开雄远峰说起,连带慑仙玦之秘亦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惟独隐去了那段在石牢中无比屈辱又难以启齿的经历。

杨恒静静听着,由魏无智想到了失踪七年的端木爷爷,又从端木爷爷想到了小夜,想到了明灯大师和石颂霜……一幕幕前尘过往历历在目,难言辛酸甜蜜。

但听真禅已开始参悟慑仙玦中蕴藏的《魔真十诫》,又不禁代他欢喜,说道:“我看你往后也别做和尚了,干脆自个儿开宗立派,创一个‘慑仙门’。”

真禅一笑,摇摇头比划道:“开宗立派太复杂,还是做和尚简单。”

杨恒若有所思地颔首,忽又在地上写道:“我和你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真禅吃惊地看着他,杨恒继续写道:“这是我惟一感激杨北楚的地方。”

真禅呆了会儿,手写道:“那你有没有打算认他?”

杨恒洒然微笑,毫无犹豫地书写道:“我有父亲,一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父亲。”

“杨南泰?”真禅写道,见杨恒微微点头,他又写道:“我以前常常幻想,如果师傅就是我爹爹,那该多好。可惜,他不是。”

杨恒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灯大师找到失散多年的小女儿了。你猜她是谁?小夜!”

真禅惊愕地张大嘴巴,可一想到别人都能父女母子团圆,独独自己与娘亲天人永隔,不由悲从中来,怔怔不语。

杨恒懊悔自己失言,又勾起了真禅的伤心事,将地上的字迹统统抹去,站起身道:“秦姨的灵柩应该还在灭照宫,我想你该去一次。”

真禅点头,拖着沉重的身躯从地上站起,与杨恒肩并肩而立。

上午的阳光渐渐驱散林中的雾气,温柔地轻抚在这两个少年的衣发上。而他们的前方,仍有几多风雨几多离合,便如这重重叠叠的祁连山,翻过一道还有一道,绮丽雄壮的风景永远会在冰雪皑皑的险绝处。

※※※

两人回到黑沙谷时,天已近午。尹自奇等人正指挥着一干灭照宫部属处理善后。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黑沙谷中的小妖逃的逃,死的死,剩下的也都垂头丧气做了俘虏。因为战事顺利,谷中建筑几乎没有遭受什么破坏,而刁冠绝的“鹰扬殿”更是被杨北楚和凌红颐顺手拿来充作了临时驻驾之处。

杨恒和真禅走进鹰扬殿。这是一座占地的近百亩的楼宇群。正殿之后,尚有两座偏殿和十数栋亭台楼阁,相互间以水榭长廊相连。

刚到正殿外,就见一大群相貌打扮奇形各异的怪客聚集在殿前。鹧鸪天和赫连兄弟正陪他们聊着天,远远看到杨恒和真禅,脸上均自露出欣慰之色,忙招呼道:“阿恒,真禅,总算等到你们了。这些都是被囚禁在石楼里的祁连山各路豪杰,先前都被我们放了出来。他们听说是你们几个大破黑沙谷,诛灭了祁连三妖,便坚持留下要当面道谢。”

杨恒朝真禅微微一笑道:“这可都是你的难兄难弟。”又问鹧鸪天道:“幽儿姑娘呢,为何不见她?”心中想这丫头可不是省油的灯,千万别再节外生枝。

鹧鸪天道:“那位幽儿姑娘正在静室里闭关休养,整个上午都没露面。”

这时一位身材魁梧的赤发男子率着几个祁连山妖人走上前来,向杨恒和真禅抱拳施礼道:“在下祁连山无边崖崖主赤吞霞,特来叩谢两位小兄弟救命之恩。”接着又将身后几个男女向杨恒和真禅做了介绍。

左边一个矮矮胖胖活似个冬瓜的男子名叫包不平,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乃祁连山大恶谷谷主;右边那个高高瘦瘦,面色晦暗阴沉的男子姓雁名留痕,却是祁连山空离府的府主。站在二人身后的是一个黑衣女子,耳后斜生出两根食指长短的褐色犄角,面孔雪白眉目细长,只称自己姓鹿。

几个人瞧见杨恒和真禅,也是大感诧异。他们都因开罪祁连六妖而身陷囹圄朝不保夕,对这几个魔头的道行自是深为忌惮。但见这两个少年最多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居然能将祁连六妖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委实觉得不可思议。

大伙儿聊了一会,其间不免说到祁连六妖的种种恶行,均感黑沙谷这一覆灭大快人心。赤吞霞等人少则被关了三五年,多的几达数十年之久,此刻亦是归心似箭。于是便在鹰扬殿外依依惜别,以期后会。

当下鹧鸪天领着杨恒兄弟穿过正殿,来到一座幽静的院落里。司马阳站在院中,只向鹧鸪天躬身问候,对杨恒和真禅视若不见。

杨恒也不以为意,心头微动道:“敢情杨北楚也在这儿。”

鹧鸪天一指东厢房道:“阿恒,大魔尊便在这间屋里。”

杨恒谢了,推开东厢房虚掩的屋门。真禅犹豫了下,不知该不该进去。

就听屋中传来杨北楚的声音道:“真禅,你也进来。”

杨恒走进屋,只见娘亲正静卧在榻上,昏睡不醒。杨北楚与凌红颐坐在窗边的小桌案旁,屋中再没有别人。

凌红颐道:“阿恒,令堂的禁制尚未解开,我们正等你回来一起商量。”

杨恒迈步走到榻前,大魔尊的脸上还戴着那张他熟悉的人皮面具,双目低垂,浑不知自己的爱子就在身畔。

那边杨北楚目光复杂,望着站在门边闷声不响的真禅,也终于徐徐问道:“你娘亲的事,你都知道了罢?”

真禅一动不动注视着杨北楚,忽而恨得咬牙切齿,忽而又想扑入这世上惟一亲人的怀中痛哭一场,最终只是木然地点了下头,那幅度小得连自己也感觉不到。

杨北楚低哑的声音道:“她走得很安详,惟一记挂的便是你。”

真禅再也按捺不住,一颗颗泪珠劈啪滴落在地毯上。

杨北楚的眼中缓缓升起雾一样的光芒,默默无语地望着真禅,将一只紫色的绣花香囊送到他的面前。香囊上还用纤细的红色丝线绣着一行童谣:“二尺娃,不回家,想得娘亲泪哗哗”。

“这是她留给你的,”杨北楚的语音愈加低沉,竭力掩藏起自己的痛楚和歉仄,说道:“她说,早给你想了一个名字,便叫杨楚鹤。因你在楚地出生,却又怕你如黄鹤一去不返,故而一直没有用上。”

“娘——”真禅接过香囊,终是呼喊出了朝思暮想十七年的那个声音,尽管是那么的含糊不清。

他将香囊紧紧地握在手中,贴在胸口,心却似被揉碎了一般。

杨恒和凌红颐的眼眶亦都变得湿热。忽然,真禅发现从香囊口露出了几缕黑黑的发丝。他疑惑地轻轻抽出一段,那发丝且细且短,绝非秦鹤仙所有。

他恍然明白过来,这香囊中所藏的,正是自己孩提时的头发!这么多年,娘亲始终将它带在身边,直至临终一刻又托杨北楚交还了他。

睹物思人,真禅的手剧烈颤抖着,将这弥足珍贵的遗物缓缓由胸前贴滑到面颊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娘亲的一丝余温。

凌红颐柔声道:“好孩子,别伤心了。”话没说完,自己的鼻子竟也是一酸,险些坠泪。

“铿!”杨北楚猛然拔出杨恒身后的正气仙剑,手腕一翻三尺青锋倒转,剑尖垂地嗡嗡颤鸣,平静地说道:“杨恒,真禅,你们谁来?”

凌红颐一惊,却被杨北楚摆手制止,淡然一笑道:“我杨北楚恃才傲物率性而为,从不为做过的事后悔,如今也是一样。可我也敢作敢当,绝不亏欠于人!你们二人便为各自的娘亲拿起此剑,替她们做一了断!”说着先将正气仙剑递向真禅。

真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望着杨北楚手中的仙剑,默然不动。

杨北楚突喝道:“杨恒,你来!”

杨恒没有应声,杨北楚神情里掠过一丝落寞,冷笑道:“那日在灭照宫中,你不是要杀我报仇么?而今宝剑在手,为何反而瑟缩了?”

杨恒一咬牙,跨步接过正气仙剑,一字字道:“你以为用死,就可以抵偿她们所受的这许多苦?”“铿”反手将仙剑还入鞘中,转过头去再不看他。

杨北楚僵在原地,看看榻上昏迷不醒的大魔尊,想想业已香消玉殒的秦鹤仙,回顾数十年来红尘往事,一颗心起起落落,忽觉十方世界,索然无味,长声吟道:“蝶梦南华方栩栩,斑斑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叮”地将随身多年的青玉魔笛抛入院中的池水里,拂袖出门,径自驾起清风吟唱而去。

凌红颐目视杨北楚的背影欲言又止,好半晌后幽幽轻声一叹道:“寂寞人,寂寞心,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