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天心池并未预先设置蓬莱剑派掌门入席位,高台上又是一阵忙乱。好半天才腾出十来个空位,将小夜等人请到台上入座。至于其它的两百多个蓬莱剑派弟子便挤在台下的人群里,黑压压的一大片蔚为壮观。
杨恒、明灯大师和石颂霜几人的心中无疑都充满了疑惑,怎么也想不明白小夜如何会成为蓬莱剑派的新任掌门。两边的高台遥遥相对,杨恒远望着被勾魂摄魄、牛头马面几人拥坐在正中的小夜,不无担心。
忽听王霸澹高声道:“时辰不早,便劳烦两位师叔将大魔尊带上!”
群豪闻听此言,俱都精神一振,往天心池所在的那座高台背后望去。
但见空地中央的黄土上,忽然亮起一汪青褐色的神光,水纹般贴着地面荡漾至数丈方圆,继而“呼”地冲天而起,化作一束浑圆强光。
在巨大的光柱中,三条人影缓缓浮现,正是天心双木和宋雪致。
众人啧啧惊叹间,光柱消隐,王霸澹走上前去躬身施礼道:“有劳二位师叔。”
杨恒的目光凝定在母亲的身上,果如天心双木承诺的那样,宋雪致没有丝毫受到虐待的痕迹,早先所受的伤势亦逐渐痊愈,只是体内经脉依然受制,脚下显得虚浮无力。
他看到母亲也正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神情宁和平静,仿佛能够坦然接受最坏的结果。但那样的结果绝不是杨恒想要的——他要的,是母亲的自由,是一份冥冥中自己坚信一直存在的天理公道!
终于,宋雪致也看到了儿子。她的唇角露出一缕渺如轻烟的微笑,淡定而从容,却饱含着慈爱怜惜,人母情怀。
杨恒的眼睛有点湿了,他听不到无数人对母亲的谩骂嘲讽,也听不到王霸澹义正词严的指控,眼里心裏唯有母亲唇角的那一抹微笑。
不知何时,盛霸禅在两名门下弟子的随扈下来到场内,嗓音嘶哑地说道:“明昙师妹,你对刚才王师弟所说的那些事情有何异议?”
宋雪致的温和目光地从杨恒脸上挪移开,望着盛霸禅轻轻道:“没有!”
“我有!”杨恒突然从观礼台上站起,面对数千群雄大声道:“家母无罪!”
像是积郁了万年的火山熔岩勃然喷发,这一声怒吼振聋发聩,犹如一道道晴天焦雷轰然在白山黑水间。林中樱树瑟瑟震颤,落英缤纷云气悸动。
久久久久,偌大的樱树林里只听得见杨恒的吼声回荡,没了其它的声音。
盛霸禅皱了皱眉,他身后的一名黑衣弟子定定神大喝道:“真源,令堂已亲口认罪,你还有何话可说?若再胡搅蛮缠,未免惹得天下同道耻笑!”
杨恒蔑然一笑,说道:“不知是你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脑袋先天残疾。家母何时认罪了?她不过是认同王长老适才的话并无虚假而已。”
那黑衣弟子被杨恒当众讥笑,不无羞恼道:“这又有什么区别?”
杨恒点点头道:“好,我来告诉你,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那“别”字的声波陡沉,如出鞘利刃从杨恒唇间喷薄而出。待到盛霸禅惊觉不妙时,黑衣弟子抚胸闷哼,已被无形罡气击中膻中穴,软软地往后瘫倒。
这手功夫和宗神秀先前吹气断剑的绝技如出一辙,可对象却换成了一个大活人。
王霸澹扶起黑衣弟子,怒喝道:“真源,你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伤人?”
杨恒悠然道:“请王长老看清楚了,我只是封了他的经脉,没伤及半根头发。”
王霸澹一怔,在黑衣弟子胸口推宫行血数下,果然将他救醒。
盛霸禅不以为然道:“真源,你太沉不住气了。即便劣徒稍有失礼之处,你也不该逞强斗狠,出手封他经脉。”
杨恒笑吟吟地看着盛霸禅,眼神却如刀锋般森寒,说道:“听盛总监话里的意思,是在责怪杨某不该小题大作,封人经脉?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盛霸禅忍住胸中怒气,问道:“老夫哪里错了,还望阁下赐教。”
杨恒好整以暇地说道:“封住令徒经脉的,是那一束罡锋,而非在下。这一点千万不可搞浑,否则盛总监难免要贻笑大方。”
此言一出,连许多心裏倾向杨恒的人也禁不住皱眉,不晓得他为何耍起无赖来。
果然盛霸禅抓到把柄,深沉一笑道:“只怕阁下所言才是贻笑大方。那束罡锋无神无识,全凭阁下操纵,这……”他的话说到这裏,猛然心中一凛感觉不妥。
“罡锋无神无识,全凭我来操纵,诚哉斯言!”杨恒不给盛霸禅丝毫改口的机会,迅速接着道:“敢问盛总监,家母的心神被轩辕心炼化之后,形同傀儡,无法自主,只能任由杨惟俨操控驱策,与这罡锋有何两样?诸位不找幕后人,却把这笔账算在她的头上,是何道理?”
他的这番话盘旋心中已久,实是合情合理,只问得盛霸禅一时哑口无言。
王霸澹见势不妙,忙道:“真源,你莫要忘了,令堂可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多谢王长老还记得家母也是血肉之躯,与诸位别无二致!”杨恒语音激昂,“她原本是一位性情善良与世无争的女子,却整整七年被当做杀人工具,替人流血卖命,落得一身骂名和累累伤痕。请诸位扪心自问,如此遭遇落到一个人的身上,难道不比那束罡锋更加悲惨?”
他长舒一口积郁之气,目光渐转温柔地注视着母亲,继续道:“家母饱经苦难,劫后重生,我不明白大家还有什么理由要难为她,中伤她,而不是关怀她?或许是在下年幼无知,尚请在座诸公赐教!”
话说完,杨恒遥遥望向母亲,胸口的气血还在沸腾,还在燃烧。
他看见了母亲眸中的泪光,看见了她的诧异和欢喜,哀伤与慰藉……那么多截然不同的情绪,都在她的心底里搅动着翻腾着,默默无语地诉说给他。
此时无声胜有声,母子两人的心灵在交会着,融化着,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也无法阻隔。
盛霸禅面目阴沉,说道:“年轻人,不必激动。大魔尊有罪无罪,自有公议。”
猛听高台之上有人扬声道:“好,公议就公议!今日四家掌门都在场,凡是赞同真源所言,认为大魔尊身不由己受人利用,于情可恕的请举起手来!”
听到这人的声音,盛霸禅就像后脑勺上结结实实捱了一闷棍。
他早就预想到,云岩宗和祝融剑派会连成一气,竭力为宋雪致开脱,甚而做好了雪峰派的无极真人也倒向那一边的最坏打算。然而做梦都没有料到,率先发难的,居然会是一直力挺天心池且与宋雪致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神会宗宗主殷长空。
他努力保持脸上的镇定,缓缓转过身,望着殷长空举起的右手道:“殷兄,你这是何意?”
“抱歉了,盛总监。”殷长空道:“虽说咱们是多年的至交,但这一次请恕殷某爱莫能助。真源说得不错,明昙师妹这些年来所受的冤屈,远胜常人千百倍,试问,咱们该用什么理由来将她定罪问刑?如果强行加罪于她,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盛霸禅心头涌起一种遭受背叛的感觉,堵得胸口发闷。他注意到,宁长河等人都露出了惊愕疑惑的神情,显然殷长空在作此决定前并未及与会中的长老通气协商。但是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非但是他,包括杨恒、宋雪致所有的人在内,都为殷长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愕然。
殷长空神色从容,转目望向云岩宗的席位,问道:“明水大师,你怎么说?”
明水大师一声不响地举起右手,也在奇怪殷长空为何要襄助杨恒母子。
盛霸禅的心不断下沉,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雪峰派掌门无极真人。
无极真人深深看了杨恒和宋雪致一眼,笑呵呵地举起手道:“贫道也从善如流了。”
台上台下一片哗然。
谁都知道,在三家掌门均已认同宋雪致无罪的情况下,宗神秀的表态与否已无关紧要。纵然他是仙林四柱本届的盟主,是空照大师驾鹤西归后的正道第一人,也改变不了这既定的事实。
杨恒惊喜交集,从高台上飞身而出,奔向母亲,不经意里热泪盈眶。
宋雪致朱唇颤抖,难以置信地看过那三只高高举起,决定自己命运的右手,兀自觉得身在梦中,直到听见杨恒激动的呼喊,才确信这不是梦。她心中百感交集,转过身子张开双臂迎向儿子,母子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明灯大师、司马病夫妇、真禅、西门美人、小夜、桐柏双怪……人们满怀喜慰地注视着这对命运多舛,饱经磨难的母子,不约而同在心底里通过一道暖流。
“他奶奶的,老子心裏怎么有点儿不好受?”西门望眨巴眨巴眼睛,喃喃抱怨道:“早知道就该带两坛酒来,喝他个稀里哗啦。”
话音未落,面前忽然多了个酒坛子。西门望一愣,却是真禅像变戏法似地,不知从哪里拿出两坛酒来,一坛递给了他,一坛递给了明灯大师。
明灯大师哈哈一笑,接过酒坛问道:“司马兄,我的禁令也该解除了吧?这两天贫僧实在忍得好辛苦。”
司马病冷峻的脸庞上有一缕罕见的笑容,说道:“其实老朽也很想喝上两口——嘿嘿,说实话两口又怎么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