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炽烈的阳光蒸得小土堆直冒热气。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干裂的土地在饥渴中喘息,可连吹过的风都是滚烫的。
虽然楼兰地处西域,往年三五个月没有一滴雨也属正常。可自从无量天照莅临后,却连这干旱也变得反常。入秋后太阳越发毒辣,天空中漂浮的云彩非但没能遮挡阳光的直射,反而像一面面翠绿色的铜镜,烤得地上直发焦。
庄稼已经绝收,牲口的饮水也成了问题。可人们除了仰头痛骂贼老天外,惟一能做的却还是烧香求神,指望龙王爷能降下一场及时雨。
或许是苍生的求告终于感动了上苍,广阔无垠的天幕上忽然涌动出一团团墨绿色的浓云,刹那遮蔽了恼人的烈日。接着,从沙漠那边吹来的狂风卷裹着浓烈的沙土吞没了广袤的戈壁与绿洲,天色瞬间变得昏暗无光,白昼如夜。
对于所有这些天气的变化厉青原浑然不觉,兀自忘我地沉浸在道虚篇的神妙天地里,如醉如痴地汲取着点点滴滴的明悟,再将它们化作哺育道心成长的能量。
他已在厉问鼎的衣冠冢前整整静修了六十七天,没有起过一次身,更没有与人说过一句话。但这并不代表他未曾感觉到权抗鼎的到来与离去,更不代表他忽略了厉夫人已在小土堆下默默陪了自己一宿。
然而此刻已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中断他向天道巅峰发起的冲击。他就像一艘鼓足云帆的扁舟,乘风破浪徜徉在不可思议的天道浩海之上。那风推动着、引领着,使他不能停也不想停,惟有不断地向前、再向前,直至彼岸。
无疑这风的力量来源于父亲的猝死,更是来源于他和吴道祖之间电光石火的一战。三十余年的自负与骄傲,都在吴道祖的左手一挡与右手一抓中粉碎,却也令他清醒地意识到——要想击败吴道祖替父报仇,就必须站上天道的峰顶!
“哗——”大雨倾盆洒落,将厉青原孤傲的身影笼罩在一团蒙蒙水雾里。
晶莹的绿色雨点劈劈啪啪地滴落,渐渐渗入了他的青衫里。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渗入了他古铜色的肌肤中。
不止是雨点,还有吹来的风,扬起的沙……几乎所有碰触到他身子的物事,无论有形的无形,都匪夷所思地被吸纳进了厉青原的体内。
这些惊人的变化自然无法逃过厉夫人的眼睛。她惊异地发现,厉青原的肌肤慢慢起了变异,先是有一层淡淡的青光从体内散发出来脉脉流动,而后凝结成一缕缕浓密的丝光,如同春蚕作茧,将他的身躯逐渐包裹了起来。
她的修为虽然远谈不上顶尖,但拜吴道祖为师在先,嫁厉问鼎为妻在后,数十年来耳闻目染,无一不是正魔两道的顶尖绝学,见闻之广博殊不逊色于当世大家。
很快她便醒悟到,儿子正在进行一次脱胎换骨的蜕变。任何一点惊扰,都会令他功亏一篑甚而走火入魔。但这个过程需要多长的时间,厉夫人心裏却没有底。
正在这时,楼兰九鼎之一的赵封鼎匆匆而来,低声道:“夫人,神会宗的人已到至尊堡外,权三哥正率人出迎,特命我前来探视少掌门。”
厉夫人的心一紧,却丝毫没有表露在脸上,不置可否道:“我知道了。”
赵封鼎看了眼小土堆上的厉青原,问道:“少掌门何时能够苏醒?”
“他一直都醒着,”厉夫人淡淡道:“只是绝不能被打扰。”
赵封鼎苦笑道:“那可如何是好?殷长空兵临城下,指名道姓要约战少掌门,大伙儿还等他出面主持大局。何况神会宗来意不善,稍后定有场恶战,青原他……”
厉夫人摇摇头,不让赵封鼎继续往下说,沉声道:“你不必说了,就烦劳权三哥设法拖住殷长空。只要能撑到青原破关而出,神会宗便不足畏。”
赵封鼎傻了眼,很想再问厉夫人:需要大伙儿撑到几时?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面色凝重道:“夫人,您是知道的:厉大哥不幸仙逝,楼兰又遭无量天劫,如今少掌门又是这般情形,大伙儿群龙无首人心涣散,我也不敢保证能顶过神会宗的这一劫。只是师门恩重如山,今时今日赵某惟有以死相报!”说罢向厉夫人抱拳一礼,冒着狂风豪雨往外堡走去。
厉夫人望着赵封鼎颇显悲凉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心头五味杂陈。
从嫁入至尊堡的那一天起,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没有把这裏当做自己真正的家。
她的魂,她的心都留在了过去,留在了凤凰岛。楼兰剑派如日中天也好,衰败陨落也罢,本是与她毫不相干。
但随着厉问鼎的去世和厉青原的继位,她的心态也在潜意识里发生了改变。
如今的楼兰剑派,是儿子的。任何人想毁灭它,夺走它,便是死也要抗争。
她听得出权抗鼎、赵封鼎等人言语中的心灰意冷以及对儿子的不满。但她无法苛责这些位楼兰剑派的元老人物,毕竟儿子将来还要依靠他们撑起至尊堡的基业。
当然所有这些的前提是:楼兰剑派必须岿然不倒,熬过这段最为艰难的日子。
蓦地她有所决断,扬声唤道:“赵五哥,请你等一等!”
赵封鼎身形一顿,回过头来问道:“不知嫂夫人还有何吩咐?”
厉夫人凝望着已被蚕丝般的青色光缕层层叠叠包裹起来的儿子,缓缓道:“你留在这裏,加强周围防范,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青原。”
赵封鼎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不甘道:“可殷长空那里——”
“我去会会殷长空。”厉夫人打断他的话道:“五哥,青原就拜托给你了。”
“夫人?”赵封鼎愕然看着厉夫人,无法相信纤弱如她怎能挡得住来势汹汹的殷长空?慨然道:“还是你守着少掌门,小弟拼死也不会让殷长空踏进至尊堡半步!”
“你留下!”厉夫人迈步走向赵封鼎,神情坚毅而令人无法抗拒,“我去,是代问鼎代青原出战,如此才不会冷了大伙儿的心。”
赵封鼎怔怔目送厉夫人远去,半晌后才醒过神来,急忙调派弟子封锁周边。
这头刚刚忙定,赵封鼎便听心寂佛堂东北方向传来一声惨叫。他心头一凛道:“是清平?”跟着警讯响起,在滂沱大雨中听来异常刺耳。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烟雾般的黄色身影穿过心寂佛堂外的密林,以肉眼几乎难以锁定的速度直扑小土堆上的厉青原。
赵封鼎掣动七节锁喉枪腾身而起,枪尖抖出数朵真假难辨的炫目光花,挑向黄影的咽喉。那黄影被迫刹住去势,左手五指戟张抓向枪柄。赵封鼎振腕呼喝,七节锁喉枪由刚化柔横扫黄影的腰际。
“呼——”黄影蓦地从腰部断开,化作上下两截避过七节锁喉枪,左爪直插赵封鼎面门。赵封鼎招式用老,本能地身躯后仰拍出左掌。
“哧——”黄影的左爪骤然下沉,划开赵封鼎的胸襟,再往右闪让过掌风,两截分开的魅影重新合于一处。
这时守备在心寂佛堂四周的十余名楼兰剑派弟子闻讯赶来,各持魔兵攻向黄影。
耳听惨叫怒吼之声不绝于耳,只在赵封鼎低头打量胸口抓痕的工夫,便有三名弟子倒下。他惊怒交集,喝令道:“闪到一旁,让我来!”抖动枪花拧身再上。
“竟是苗疆魅怪!”直到这会儿他方始看清楚黄影的脸面,却是个从未见过陌生老者,不由纳闷道:“楼兰和苗疆一北一南从无瓜葛,这老魅怎会突然来袭?莫非,他是受了殷长空的指使前来刺杀少掌门?”高声喝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黄影喈喈狞笑道:“老夫南天君!”右手拨开七节锁喉枪,与赵封鼎斗作一团。
转眼间一人一魅交手十余个照面,突听小土堆上传来哔啵哔啵的爆响。
赵封鼎以为又生变故,赶忙用眼角余光望去。只见厉青原身外包裹的青色光缕不断往外膨胀开裂,冒出滚滚浓烟却是汇成一束笔直向上。
就在他微一走神的当口,南天君的身影遽然化为一道黄烟欺至近前。
赵封鼎大吃一惊,急运左掌拍出。但觉眼前黄影一晃,一股冰凉的雾气已贴了上来,如旋风般绕着他的身子“呜呜”飞转,所过之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尽是被南天君十指撕裂开的血口。
赵封鼎怒声大吼,七节锁喉枪往胸前回扫。南天君哈哈一笑扬身而起,“砰”地闷响枪杆击中赵封鼎的胸口,打得他口吐鲜血往后软倒。
一旁的楼兰众弟子悲愤交加,玩命般冲向南天君。南天君手起爪落连杀两人,破开一条血路直奔小土堆。赵封鼎大惊失色,抚胸叫道:“截住他!”
南天君纵声笑道:“别担心,老夫不过是想请厉掌门作客几日——”说着话凌空掠上小土堆,探出左爪从裂开的青色光缕间穿过,抓向厉青原道:“跟我走吧!”
话音未落,他的脸上猛然现出惊骇之色,一条左臂剧烈颤动“哧哧”冒起黄烟,仿佛遇到了某种极为可怖的事情,嘶声叫道:“你——”
“轰——”蚕茧般的青色光团应声爆碎,从里迸射出不可逼视的寒光,竟将南天君从头到脚完全封冻。那寒气卷挟着青色的强光往四周扩散,波及到十数丈外的赵封鼎等人。众人顿感全身如坠冰窖,手脚一霎里冻僵麻木,纷纷往外抛飞。
不知过了多久,光澜徐徐褪淡,可怕的寒气亦随风飘散。众人逐渐恢复过来,惊讶地发现厉青原修长的身影正伫立在坟冢前,双目中的青色神光由强转柔,最后隐没在漆黑的眼眸里。
“喀喇喇——”冰雕似的南天君浑身迸裂,碎成一块块的青色寒冰,散落一地。
“要是能再多给我两个时辰……”厉青原望了眼南天君残碎的肢体,摇了摇头收起内心的一丝遗憾,走下小土堆来到赵封鼎的身前。
赵封鼎的胸骨已被自己的七节锁喉枪打折,身上横一道竖一道全是触目惊心的血口,倒在心腹弟子的怀里奄奄一息道:“青原——”
“赵叔,别说话。”厉青原俯身将左掌轻按在赵封鼎的胸口,指尖青光熠熠注入他的体内。赵封鼎顿感一股甘泉般温润的清流在体内荡漾开来,断裂的胸骨自动复位,伤痛大为缓解,不由精神一振道:“快,夫人已出堡迎战殷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