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怀孕期间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的,这孩子你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啊,姑娘。”医生看着我直摇头。
我低着头,没说话。
我知道这样想不对,但,我的确松了一口气。
医生说的话给了我一个光明正大地放弃这个孩子的理由,并且这个理由是如此的充分,我可以自欺欺人地说,不是我不想要,是我不能要。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还是想开一点,毕竟还年轻,养好身体再要孩子,也是对孩子负责嘛。”医生阿姨跟我妈妈年纪相仿,看我愁苦的样子,反过来宽慰我。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
走廊上坐着不少等待产检的孕妇,她们的先生替她们拿着包,嘘寒问暖的样子真让人羡慕,还有一些看起来年龄很模糊的年轻女孩,满脸的惴惴不安。
乔楚从包里摸出镜子补妆,示意我找个露天通风的地方再聊。
空地上有不少烟头,除了我们两个女的之外,周围全是些大老爷们儿,我观察到了一件事,他们都在拿余光瞟乔楚。
“时间定了吗?”乔楚一贯是这样开门见山,根本懒得理会四周那些跃跃欲试的猥琐眼神。
“医生说最好尽快,就这几天吧。”尽管是早就决定了的事情,但亲口说出来,我心裏还是一抽一抽地疼。
“吃药还是做手术?”
“还不到七周,医生说可以用药物。”
“也好,两害相较取其轻。”乔楚略微一迟疑,“真的不告诉简晨烨吗?他有权利知道这件事的。”
我没说话。
乔楚叹了一口气:“唉,你何以如此坚决。”
时机不对,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时候,我心裏那个叶昭觉又冒了出来,总是这样,一次一次,你以为她烟消云散了,可偏偏她如影随形。
她与我的犹豫和迟疑对峙,我听见她在说:“我卑微,我贫贱,没错,我都接受了,所以我努力改善我的生活,努力从泥沼里爬出来——当我付出了这样多的努力,当我终于看到了一点儿光亮,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去赌那一次可能把我拉回到贫贱的机会?”
我仰起头来看着天空,严重的雾霾导致能见度几乎为零,我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只看得见孤零零的太阳挂在空中,颜色那样浅那样淡,就像假的一样。
万物之上是否真的有神灵存在?
如果有的话,他真应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个千疮百孔的人间,看看这些小人物的悲喜。
“我明天请假。”
临下班时,我站在齐唐面前,单刀直入就这么一句话。
他不解:“你不是康复了吗,又请假?”
“这次我请事假,你批不批我都要请,工资随你扣。”
说完我没等齐唐反应就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也不管他在背后一直嚷着:“喂喂,你等一下,你以为你是谁啊!”
不好意思了齐唐,我心裏默默地说,请原谅一个即将堕胎的女人的惊恐和狂躁,我没法对你说明缘由。
在公交车站等车时,齐唐的车从对面的地下车库缓缓驶了出来,虽然隔着四车道的大马路,但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坐在副驾驶上的Vivian。
自从上次我们直面冲突过后,她每次来公司都视我如无物,就算不得不与我照面,那也是目不斜视,高贵冷艳。
我忽然觉得自己挺没劲的,那种“大哥你贵姓”式的没劲。为什么呢,因为你对别人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好吗?
他们那条车道的行驶速度非常缓慢,齐唐把车窗降了下来,远远地看着我这个方向。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我。
正好我等的那趟公交车来了,及时阻隔了我们彼此的视线,我拿出公交卡,跟在其他人后面挤上了车。
第二天清早乔楚陪我一起去医院,出门之前简晨烨毫不掩饰他的猜疑:“你们鬼鬼祟祟的,搞什么名堂?”
“你管我。”我虚张声势地回了一句。
在密闭的电梯里,乔楚轻声问我:“你还是没告诉他?”
我抿着嘴,两只手交错绞在一起,因为太用力了所以手指都发白了,这个冬天注定要比过去的任何一个都冷。
“前两天的药我都是躲着吃的。”我平静地说。
十七岁相识到如今,七八个年头已经过去,如果说这么长的时间下来我还不了解简晨烨的脾气的话,那我未免也太愧对这七八年的光阴,也太愧对我们已经逝去的青春。
我能猜想得到他的反应,并且我敢拍着胸口保证真实的情况与我的猜想不会有任何出入。
简晨烨会想要这个孩子的,就像他一直想要他的理想,想要跟我在一起,之后结婚,组成家庭。是的,就像他想要这些东西一样那么坚定。
即使告诉他,我在怀孕期间吃了药,打了针,也许对孩子会有影响,他也会回劝我说,也许没有呢?
如果我问他,我们拿什么来养这个孩子?他一定会回答我说,未来会比现在好,我保证。
比起十七岁的时候,我已经变得现实世故,而他还是那么赤诚天真。
我长大了,但他还没有。
我们经历了共同的艰辛,却分娩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自己,我的面容上已经有了风霜的痕迹,而他却仍保持着高岭之花般的灵魂。
因为那纯粹的理想主义,所以我知道,他其实比我还要不堪一击。
我们争吵的次数已经太多了,不需要更多了,我知道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但放弃掉孩子,只需要我一个人决定。
事实上,直到吞下最后那颗药片时,我都还在自我催眠着说:你看,我是如此体谅你,我知道你会为难而我不愿意你为难,所以我一个人承担。
这种自以为是的沾沾自喜,在药效开始起作用时逐渐土崩瓦解,先前那点儿贤良和温柔,霎时间都成了讽刺。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可来不及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种痛。
小时候我曾因为指甲发炎拔过一次指甲,我记得那次我在小诊所里哭得惊天动地,连隔壁家五六岁的小孩都跑过来笑我。
后来我得过中耳炎,半夜发作起来痛得直撞墙,硬生生地在脑门上撞出一大块瘀青。
我以为那就是我的身体所能够承担的极限了,再多一点我肯定就死了——可是,这种痛,是它们的总和还要乘以十倍那么多。
酷寒的天气,我痛得满身大汗,已经没有多余的一丝力气去维护尊严。
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可我的确哭了。
我蜷曲成一团,绝望地盯着墙上的锺。这锺是坏的吧,怎么可能这么久才过了十分钟!
医生进来看了一下我的情况,对乔楚说:“扶她起来多走动一下。”说完就走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心想我都这样了,还起来走走?走什么啊!
乔楚白了我一眼说:“活动一下有助于胎囊落下来……你别这么看着我,这不是经验,是常识。”
两个小时,一切结束了。
我听从了乔楚的建议,先去她家休息一会儿,省得被简晨烨看出不对劲来。
我在洗手间里照了一下镜子,除了脸色特别苍白之外,其他的看起来跟平时也没什么区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作太累和病了一场,脸倒是小了一圈。
乔楚开了一下门,又关上了,手里捧着一个瓦罐:“我在附近的私房菜馆给你订了半个月的汤,你先喝着,不够了我接着订。”
“我怎么好意思……”我急忙推辞。
“没关系,虽然断了财路,但这点闲钱还是有的,信我的,破船还有三斤铁呢。”乔楚把汤盛出来,回头对我嫣然一笑。
突然间,我心裏一疼,如果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让乔楚知道徐晚来的存在,那我也太没人性了。
但是,我真的说不出口。
我记得那天晚上乔楚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人,是闵朗,她说从今往后她也有爱人了。那个时候,她的表情像朝霞一样美丽,眼睛里闪耀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光芒。
我端着那碗热汤,在乔楚期待的眼神里慢慢地喝了一口。
她看着我说:“哎呀神经病,好好的你哭什么?”
周末结束之后去公司上班,气氛有点儿诡异。
虽然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正襟危坐着,但眼角眉梢那丝丝缕缕的八卦气息,那一脸欲盖弥彰的讳莫如深,都让我清楚地感觉到一定出了点儿什么事。
我在QQ上问苏沁:怎么了?
她说:你等一下,我把你拉进群来。
我说:居然特意建了个八卦群,你们对得起自己的工资吗?
我一进群就被那快速闪过的聊天内容给闪瞎了眼:怎么回事?你们倒是把来龙去脉说一说啊,急死我了。
苏沁是个好人,负责给我科普:就是你请假的那天,Vivian来公司跟齐唐大吵了一架,差点把齐唐办公室给掀了。
“!”——只有这个符号能表达我的感想。
苏沁接着说:我们也超级震惊好吗。那谁谁谁还假装报告工作特意去门口想偷听,结果齐唐打开门就是一顿吼,我进公司三年多了从来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吓死我们了!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开始补充。同事甲说:好像是因为齐唐那天把手机忘在Vivian那儿了,叫她帮忙送过来,没想到送个手机会搞出那么大的动静。
同事乙说:我当时听到一点点,Vivian在齐唐手机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她要齐唐解释给她听“这不是预备劈腿”是什么意思。
!!!!!——shift+1都快被我摁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