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晚上开始,时间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拉上窗帘甚至无法分辨白昼黑夜,乔楚一直陪在我身边,关掉了我的手机,也关掉了她自己的手机。
除了哭泣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大多数时候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有电视的声音提醒我们外部世界依然在有序地运转。
乔楚不会做饭只会叫外卖,我没有一点胃口,就算她强迫我吃下了一份沙拉,几分钟之后也被我吐得一干二净,我们躺在床上,像两个完全被世界遗忘了的人。
太累了,二十多年积攒下来的疲惫在此刻一次性倾泻而出,我心裏有个声音在说:你还要去工作。我对她说:滚你的,老子不干了。
我乐意就这么堕落了,怎么着。
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我隔绝开来,理所应当地,我不知道齐唐找我找疯了。
一贯有风度的齐唐,在那天的晨会上对我这种公然旷工的行为破口大骂:“她以为她是谁啊,想请假就请假,想来就来,想不来又不来,连招呼都不打,她当我这裏是什么地方!”
公司全体同事都沉默着,事实上确实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
齐唐显然对这种局面很不满意,头一个就迁怒了平时跟我走得比较近的苏沁:“你!找过她吗!”
苏沁吓得一弹,连忙点头:“找,找过的,手机都打爆了,她一直关机,QQ也没上过线,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意外?”齐唐一声冷笑,忽然又意识到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便收了声。
会议草草地结束了,同事们交头接耳都在表达同一个看法:齐唐是疯了吧?
邵清羽乘坐的航班刚刚落地,她才一开手机就被振得不行,未接来电十二个,全是齐唐,她刚准备回拨过去,马上又来了:“这么久才开机,你找死啊!”
“你有病啊,你坐飞机不关机罔顾他人生命安全是吧!”邵清羽对齐唐一向都没什么好语气,“这么急着找我肯定没什么好事,我还是挂了吧。”
“别别别,是我不对……”齐唐的语气软了下去,“我找你有急事,叶昭觉最近老是无缘无故地请假,这两天假都不请了直接旷工,人是你介绍来的,你要负点责任吧?”
好一个先声夺人,邵清羽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周围的乘客都开始起身拿行李了她还坐着没动:“到底你是她老板还是我是她老板啊,自己的员工旷工你倒是好意思怪我?”
“你现在在哪儿,有没有什么办法找到她?”
“齐唐……”邵清羽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昭觉是携款旷工吗?”
“那倒不是,怎么了?”
“怎么了?齐唐,你看看你自己的反应,正常吗?”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和乔楚同时从床上弹起来,有那么一刹那我还是抱着幻想,会不会是简晨烨回来了?
然而这幻想在下一秒就破碎了,我清楚地听见邵清羽一边捶门一边喊:“叶昭觉,你死了吗,没死就起来开门!”
乔楚看了我一眼,轻声问:“要不要我去应付?”
长时间的哭泣和昏睡,加上房间里混浊的空气都让我眩晕。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清醒地知道,邵清羽不是这么好打发的。
我摁住了乔楚,说:“我自己应付。”
邵清羽的反应会很大,这个我在开门之前已经想到了,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后站着齐唐。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有点儿后悔没去洗把脸,哪怕稍微整理一下仪容也好啊,也不至于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啊。我站着没动,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该给出一个怎样的反应才算正常。
邵清羽一把推开我就往里冲:“天!你是自己在家制作毒品还是怎么的,见不得光啊这么阴森森的……哎,乔楚你也在啊。”
我还是站着没动,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看齐唐。
我们俩像两尊石像一样杵了半天,他才开口说:“你手机关机了。”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
他又说:“你没事就行了,那我走了。”
听到这句话邵清羽在我背后大声衝着齐唐嚷:“喂,齐唐!我说你真的有病吧,之前在电话里火急火燎的不是你吗,这下你来都来了,不问问她为什么旷工你就这么走了,我看你真是有病!”
一时之间齐唐没说话,我也没说话,我们都被邵清羽弄得有点尴尬。
乔楚又适时地出来打圆场了:“昭觉家里这么乱七八糟的,也不好意思请人进来坐,再说我们三个女生在呢,这位先生——齐唐对吧——齐唐夹在这裏也不合适,他想回避就让他回避嘛,下次打扫干净了再请他来坐好了。”
我回头朝乔楚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要不是她给了我和齐唐这个台阶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人没事就好。”最后齐唐就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依然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连对不起抱歉都没说,甚至连正视他一眼都不敢。
“分手了?!”邵清羽在听完来龙去脉之后再次不淡定地大叫,她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字对我的刺|激和冲击有多大。
乔楚白了她一眼:“你别这么咋咋呼呼行不行,谁没分过手啊。”
“她啊!”邵清羽依然很激动,指着我,“她就没分过手啊!”
“现在也分了呀。”我笑了笑,不知道这个笑有多难看。
忽然之间,邵清羽整个人都塌了似的往沙发靠背上一倒,声音里竟然都有了哭腔:“你们干什么啊昭觉,你们俩干吗要分手啊?我以为你们一定一辈子都在一起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说着说着她真的哭起来了。
我打了她一拳说:“邵清羽你干吗,你才有病吧。”
说完之后,我也开始哭了。
在我们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无论是我和简晨烨,还是邵清羽和蒋毅,我们都没想过分手这件事,打从一开始我们都是奔着一辈子去的。
执子之手我们相信过,与子偕老我们也从来就没怀疑过。
当年我和简晨烨不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高中毕业的时候有些女同学就说了:简晨烨到了大学绝对不会缺女孩儿喜欢,叶昭觉趁早做好被甩的准备吧。
这些话对我不是没有影响的,简晨烨上的是艺术院校,谁都知道艺术院校美女多,坦白讲那个时候我有过一点儿担忧,不是欠缺对他的信心,恰恰相反是因为对自己没有信心。
叶昭觉实在是太普通了,就像高中时那些女生们说的,简晨烨怎么就看上叶昭觉了?
可整整四年,我们每个月都见面,不是我过去就是他过来。舍不得坐飞机,攒了一盒子的火车票,我课间打零工的那点收入转头全贡献给了铁道部。
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二十岁生日的那天,不是周末也不是月末,很平常的一个周三,下了课从教室里出来就看到简晨烨站在台阶上冲我笑。
没有玫瑰花没有巧克力,所有跟浪漫一词有关系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只有他自己和一张火车票。
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快餐店一起吃了顿饭,我问他:“怎么突然来了?”
他笑笑说:“你生日嘛,就是来看看你。”
简晨烨曾经说过,一辈子只和一个人在一起,这不丢人。是啊,有可能会遇到更好看更优秀的人,但一个人不可以这么贪心的。
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天雷地火可以讲出来骗人眼泪的情节,我们有的只是一份朴素的决心,一份无论将来怎么样我们都会在一起的决心。
我亲眼看见过很多人很多事的改变,翻天覆地的改变,但我一直觉得我和简晨烨是不会变的,外面世界的兵荒马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关上门,我还是叶昭觉,他还是简晨烨。
我曾经对这段感情有多笃定,而今对人生就有多灰心。
邵清羽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下来了:“他走了之后你没去找过他?”
我惨然一笑:“他要回来自己会回来,我去找他做什么,跪下来认错吗,抱着他的大腿求他原谅我吗?我还没那么贱。”
一直闷声不说话的乔楚在这个时候,忽然缓缓地说:“你做不到吗?”
我吓了一大跳,斩钉截铁地说:“当然!”
乔楚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别过头去没再提这一茬。
很久之后我在她写的信中看到了关于这次对话的延续:昭觉,当时我问你,你做不到吗?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自己的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只是我没有敢流露出异样。
我被自己吓到了,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我的潜意识里是:也许……我能做到。
你那么干脆果断地回绝了这种可能性,不禁让我扪心自问,在我和闵朗的关系中我已经陷入了何种程度,才会觉得那么没有尊严的事情比起失去爱人来说,并不算什么。
我看着你毅然决然的样子,又想到自己,我知道我彻底没救了。
“昭觉,作为跟你们俩都认识了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倚老卖老公平地说一句,这件事你错在先,你怎么能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个人就去打掉孩子呢?还有你——”邵清羽转向乔楚,“你也真是的,她是当局者迷,你应该旁观者清吧,你怎么能怂恿着她这么胡来!”
关心则乱,邵清羽对乔楚说的话中分明有了责怪的意味,可这真不关乔楚什么事,她三番五次劝过我不要这么鲁莽,是我自己顾若罔闻。
我刚想开口替乔楚撇清关系,她便一声冷笑抢在了我前头:“邵清羽,既然你为人处世这么周全,那昭觉需要你的时候,你人在哪儿呢?”
一句话就把邵清羽逼得动弹不得,我心裏一颤,乔楚真是见血封喉。
“我……”邵清羽果然没法接下去。
“算起来,你跟昭觉比我跟她认识的时间要久得多,你跟简晨烨也比我跟简晨烨要熟得多,他们俩之间的事情,你该比我清楚。按理来说和事佬这个角色,你该比我称职才对,”乔楚慢慢地喝了一口水,“那为什么那天晚上简晨烨是敲开我家的门,让我来陪昭觉呢?”
在乔楚说完这些话之后,邵清羽的脸色变得非常非常难看。
很久没有人这么不给她面子了,很久没被人把她堵得如此哑口无言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
我看看乔楚,又看看邵清羽,本来思绪就乱七八糟,现在夹在她们俩之间更是左右为难。
“得了,”乔楚站起来,“我也两天没回家了,家里电视还开着呢,我先回去洗个澡休息会儿。晚上我们出去吃饭,你也该进点食了,正是身子虚的时候,别这么糟践自己。”
她说完就径直走了,看都没看邵清羽一眼。
只剩下我和邵清羽两个人了,我对于刚才发生的事觉得很抱歉,急忙转移话题:“你这段时间忙什么呢?上次齐唐还说,你爸都找不到你,担心死了。”
“哼,担心个屁。”邵清羽明显余怒未消,“我爱在哪儿就在哪儿,我爱干吗就干吗,谁有资格说我?”她明显是在针对之前乔楚说的那番话。
我默默地低下了头,罢了,我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我没力气也没必要装出一副关心别人生活的善良模样,况且她说得也没错,她有钱有自由,谁有资格说她?
过了好一会儿邵清羽大概是从那股郁闷中解脱出来了,又变成了平时正常的样子,握着我的手说:“我去找找简晨烨吧,你们俩性格都这么犟,谁也不会先低头的。”
“不去,”我依然很嘴硬,“等他自己想明白。”
“神经病。”邵清羽忽然大叫了一声,“最近是流行分手吗?”
“还有谁?”
“齐唐啊!刚刚来你家的路上,他自己说的。”
两天来头一次,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伤痛,被一个与我完全无关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具体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关我屁事啊,我才懒得问。”
“哦——”我说不上来心底里荡漾开的那点儿淡淡的失望是怎么回事。也真是奇了怪了,对于齐唐和Vivian之间那点八卦我怎么就这么放不下。
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太讨厌那个女的了,想起她曾经当着全公司人的面羞辱我,这口气一直卡在我的胸口没咽得下去。
对的,我就是小人之心,我就是巴不得她和齐唐没有好结果。
“这样吧,元旦的时候我打算借我爸的别墅办个主题Party,到时候我把简晨烨也叫去,制造个机会你们再当面好好沟通一下,说真的,昭觉,七八年的感情,我不信你们说分就真的分了。”
邵清羽离开我家的时候握着我的手,特别诚恳地说了这些话,我心裏木木的,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邵清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我和简晨烨就是吵了一架,很严重的一架,就像那些年在她和蒋毅之间发生过的无数次的那种吵架。
她是真的不明白,我打掉孩子这件事只是一个导火索。
追根溯源,是我们在对方身上已经看不到一个自己想要的未来。
有些人的分手是今晚原本想吃的那道菜售罄了,有些人的分手,是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去辞职的那天早上,我拉开窗帘才发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原来半夜下了雪,我竟然一点儿都没察觉。
被雪覆盖的世界看起来如此洁白无瑕,有种童真的趣味,我从衣柜里拖出最厚的那件棉衣裹上,一脚捅进厚实的UGG里。
我没有化妆掩饰自己的憔悴,反正那天那么难堪的样子都被齐唐看见了,也没什么粉饰的必要了。
“你确定要辞职?”齐唐一脸出乎意料的表情。
“是啊,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我低着头,羞愧是发自肺腑的,“本来就请了很多天假,又无故旷工好几天,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与其让你炒掉我,还是主动辞职比较好。”
“你也不算是无故旷工,清羽告诉我原因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邵清羽你这个浑蛋,我的隐私你也拿出来乱跟别人讲,好在齐唐又补了一句:“失恋嘛,哪个成年男女没经历过,我也分手了呀。”
“说到这个,你是为什么分手?”我一下子没忍住。
“那你又是为什么?”
“我不告诉你。”
“那我又凭什么要告诉你?”
我们俩互相瞪着,谁都没有要退却的意思,忽然之间都憋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笑出了我无限的感慨。
我没忘记过第一次见到齐唐的时候,我有多不喜欢这个人,但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也只能仰人鼻息,在这间办公室里接受他那些变态的提问。
他问过我胸围是多少,还问过我能不能接受为了工作陪上床这么让人恨不得扇死他的问题,那个时候我认定了将来他一定会在工作中百般刁难和折磨我。
事实证明,他没有。
虽然他表面上刻薄顽劣,但细细想来,我在他手下做事这么久以来,他其实一直对我很友善,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只是看在邵清羽的面子上——我都真心感激。
“没想到到我离开的时候,我们反而能够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回想起从前为了那些公事私事我们总是吵个没停,我脸上的笑意浓了些。
没想到,相处久了竟然也处出了点儿真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