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邵清羽来说,这张请帖是她成年之后最凶险的一场噩梦。
午夜,家里其他人都已经入睡,只有她的卧室依然亮着黄色的灯光。
她刚刚沐浴过,披散着的头发还散发着鼠尾草洗发水的香味,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望着那张请帖发呆。
她的床上铺着前几天保姆刚换的埃及棉床品,洁净素雅。
好几个一线牌子的包包被随意地堆在房间一角,这是她最近经常背的几个,另外还有一大堆在后面的衣帽间里。
上个月刚买的灰色的羊绒外套,还有好几条限量款的大牌围巾,被她卷成团放在脏衣篓里,明天保姆就会来收去洗。
她的房间总是这样,再昂贵的物件来到这裏也都是寻常,邵清羽最烦的就是那种买个包回去当祖宗似的供着的人,那样有意思吗?你伺候它还是它伺候你?
以前叶昭觉来她家玩,目睹此番情形,差点儿怄得吐血,朱门酒肉臭啊,邵清羽,你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我们这些贫民的感受?
可是,邵清羽觉得自己无辜极了,你们眼里的奢侈、浪费、暴殄天物,真的就是我的日常啊。
她真是得意惯了,骄纵惯了,目中无人惯了,一直以来生活在云端之上,脚不沾尘,从没想过人生中还有这样的陷阱静候着她。
蒋毅彻底离开我了,,这件事,在她收到请帖的这个夜晚变得更鲜活,更尖锐。
她这才发觉,她现在已经很少想起这个人了,猛然一下甚至会记不清楚他的样子。
但是这不意味着自己没有爱过他,更不意味着眼看他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时,自己的内心能够毫无波澜。
叶昭觉下午说的那句话又在她的脑海中响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相应的结果。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邵清羽恨恨地想:你又不是我,你们都不是我,你们根本不可能明白我的感受,所以你们一个个占据道德制高点,道貌岸然地谴责我,声讨我。
当叶昭觉将何田田所说的一切复述过后,邵清羽不但没有推诿,反而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承认了。
“是,当年我是以退学为要挟,逼我爸想办法把何田田弄走的,这又怎么了?那么多同学眼睁睁地看着我从楼梯上滚下去,我难道不丢脸吗?你们上课的时候,我在干什么?你知道的,我躺在医院里!那个伤疤到现在还在我的后脑勺上,叶昭觉你不要给我装好人,换了是你,你难道不想出口气?”
叶昭觉的眼睛里有种很深邃的东西,她深深地看着邵清羽,并没有打算与她争辩什么。
这么多年了,她早已习惯了邵清羽这一套处世原则:别人欠我的,我一定要讨回来,我欠别人的……但是我怎么可能欠别人的?
“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盛怒之下,邵清羽口不择言,“这些死穷鬼,没钱还好意思结婚,蒋毅他买得起钻戒吗?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去哪里不是我付钱?他连个好一点儿的餐厅都去不起。还有,她何田田穿什么结婚,恐怕连稍微讲究一点儿的婚纱都买不起吧?像她那样的货色,也就配去破影楼租条发黄的破裙子凑合一下。”
叶昭觉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只是负责把请帖送给你,其他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你走吧。”
邵清羽对叶昭觉的态度感到非常不满,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叶昭觉:“你不站在我这边吗?”
“我也很想站在你这边……”叶昭觉轻声说,“可我也是你说的那种,死穷鬼。”
气氛冷到了极点,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沉默而坚硬地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邵清羽深吸一口气,拿起包,穿上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叶昭觉家,走时故意重重地摔了门,以此表示她的愤怒。
那动静太大,以至于屋内的绿植都抖了抖叶子。
从下午到晚上,在商场里怒刷了几万元之后,回到家里,邵清羽依然没能平复心情。
她恨何田田,也恨蒋毅,甚至连带着对叶昭觉都有点儿恨,你们所有人都是王八蛋,你们全都对不起我!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时,狠狠地吓了一跳。
为什么?为什么要因为那些死穷鬼做的事情哭?
她知道他们想让她不好过,可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很难过。
她狠狠地抹眼泪,毫不在意过度用力拉扯皮肤会导致面部皮肤松弛,这时,她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里的一大堆公仔布偶上。
其中有一只打瞌睡的白色兔子,平时她连瞄都懒得往那儿瞄一眼。
可这个时刻,她记起来了。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在他们都还很喜欢去打电玩的年纪。
蒋毅什么都会玩,什么都玩得得心应手,不管他在哪台电玩机前打游戏,背后总是会站着一群围观的陌生人,随着蒋毅的操作发出“哇喔”之类的赞叹声,而邵清羽作为他的女朋友,站在一旁时也觉得脸上有光。
但比起蒋毅,她完全是一个电动游戏的白痴,无论玩什么游戏,她都会在几分钟之内歇斯底里地大叫:“啊!啊!快来救我啊!”
时间一久,不是没有一点儿挫败感和沮丧的。
于是后来她就学聪明了,她只玩夹娃娃。
在她看来,夹娃娃可是比那些一顿“噼里啪啦”的游戏要简单太多。
可事实证明,这个她也还是玩不好。
无论她盯上的那个娃娃离洞口多近,她有多么志在必得,结果每次都是她一边大叫着“我靠”,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娃娃稳稳当当地落在距离洞口就几厘米的地方。
无一例外。
投光了游戏币而一无所得的邵大小姐,怒火中烧,不顾周围人的鄙视,用力地踹了机器好几脚。
而这只白色的兔子,是某一次,蒋毅为了安抚她,用自己手里最后那几枚游戏币夹来的。
“凭什么我夹了这么多次都没夹到,你一夹就夹到了!”时隔多年,邵清羽还记得自己当时抓狂的语气。
“可能是我比你聪明吧。”
邵清羽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紧紧地攥着这只小兔子,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来这种乱糟糟、闹哄哄的鬼地方了。
之后他们确实没有再去过电动城,因为好玩的东西总是层出不穷,而她又是那么有钱,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去尝试更新鲜有趣的东西。
可是,直到这么多年后,她才终于知道,那真的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
她记起来了。
她和蒋毅一同有过的那些温馨、甜美而又忧伤的时光,那些饱胀着希望又充满残缺不安的岁月。
那些她不愿意待在家裏面对姚姨的假期,她躲在蒋毅小小的卧室里,看漫画书,玩游戏机,困了就倒在他的木板床上睡一觉。
而他趁着父母不在,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给她煮东西吃,把冰箱里的最后一个鸡蛋煎成荷包蛋埋在那一碗泡面底下,自己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记得彼时少年清澈的眼神和笑容,也记得隔着瓷碗,自己的手触碰到的那碗面的温度。
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她的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个煎蛋的香味。
这些,她原以为自己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又全部回到她脑海里来了。
她曾经那么爱他,在她极度缺失家庭温暖又缺少同伴朋友的岁月里,是因为这个男孩子,才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人,她才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单。
这不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喜欢的人,却是她第一个认认真真想过与之结婚,组成一个家庭的人,是她在跟继母明争暗斗的青春岁月里望向未来的真切寄托,可是……
一切都被搞砸了。
分手初期,她曾经笃定地认为他一定会回头来找自己复合,而自己坚决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可直到她和汪舸在一起之后,这一幕仍然没有发生。
世界这么热闹,物质如此丰盛,何况她的新恋情又来得那么及时,汪舸比愣头愣脑、整天一副没长大的孩子模样的蒋毅更适合做男朋友。
她以为一切早就已经过去了,好过的,不好过的,快乐的,破碎不堪的,通通早就过去了。
直到她收到这张喜帖。
她坐在柔软的地毯上,也坐在回忆的沼泽里。
一个主意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像萤火虫钻进了黑色的夜。
那点儿飘忽不定的影影绰绰的微小光亮,引来了更多的星星点点的光,而当它们汇集成群的时候,一个壮举般的决定,在她的心中生成了。
她脸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一点点哭泣,一点点欢笑,像是要打喷嚏又控制住了,而她的眼神,随着急促的呼吸,越来越亮。
“你们这些人,永远别想赢我。”她擤了擤鼻子,恶狠狠地想,想用你们结婚的消息来刺|激我,呵呵,你们也配!
简晨烨正在吃早餐,刚咬了一口全麦吐司,手机响了,他一抬头正好看见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十五分。
这使得辜伽罗在他生活中再次出现有了一个极为具体的刻度。
“你不是说你会主动找我吗?”辜伽罗一点儿矜持和含蓄都懒得顾了,“说话不算数是什么意思?”
简晨烨嘴裏塞着吐司,使劲咽了好几下才咽下去。
他心裏一面想着“完了,放女生鸽子的人下场一般都很惨”,一面又有种没来由的愉悦:“刚回来那阵子很忙,后来又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约你。”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辜伽罗打断了:“所谓最恰当的时机,往往只是敷衍对方的借口。”
简晨烨一听她的语气,这通电话整个就是来兴师问罪的嘛,那只得赶紧认错:“那我现在邀请你今天来我工作室玩儿,还来得及吗?”
如果换成叶昭觉,只有两种回应结果,好,或者不好。
可辜伽罗有一套完全不同于其他女生的逻辑体系:“这个电话是我打给你的,你在这个通话过程中邀请我,是不真诚的。如果你有诚意,应该由你打给我。”说完,她竟真的把电话挂了。
在简晨烨极其简单的人生经历中,辜伽罗这样想法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姑娘,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好奇引起兴趣,兴趣催生好感,在这个时间段里,他尚未明晰自己和辜伽罗之间,那种若有似无,你退我进的情愫其实正在层层推进。
当他拨通电话的那个瞬间,脑中所想的仅仅是,这个姑娘还蛮特别的。
辜伽罗穿了一件特别扎眼的外套,密集的热带花卉图案,裏面穿的却是一条黑色的连身长裙,长得令人担心她走路时会不会踩到裙摆摔一跤。但这还不是她最令人意外的搭配,直到她坐下来,简晨烨才看到,她竟然穿了一双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