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2)

一粒红尘2 独木舟 3945 字 1个月前

回到公司之后,叶昭觉恢复了忙碌,只是在一些工作的间隙里,比如在茶水间的时候,或是在洗手间对着镜子补妆的时候,她会想起,确定饭团烧店完蛋了的那天,她对乔楚说的那句话:我走到绝路了。

当时看起来,真的就是那么回事。

可是,此路已绝的时候,往往也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开端。

她必须承认,重新回到齐唐创意,即便只是一个过渡期,都让她的身心好过了许多。

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遇上重大项目,一群同事集体群策群力加班加到凌晨,工作结束之后,老板请吃夜宵,她也嘻嘻哈哈地跟着大家一起去。

没有男朋友在家等着,即使晚归,也不会有任何心理压力。

月薪比从前高了一些,午餐吃个赛百味也不用再掂量是否有点儿过分。偶尔休假的时候逛逛街,看到喜欢的衣服、鞋子、包,内心盘算一下,如果不是太过昂贵,也会买来送给自己。

这是大多数白领未婚女青年的生活常态,叶昭觉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除了依然高悬在她头顶上的那笔,齐唐从来不提,她却从来不敢忘记的债务。

要怎么定义她和齐唐现在的关系呢,有时候,就连叶昭觉自己也觉得模棱两可,谁也没有把话说破,可是又好像已经无须再把话说破。

两人在工作时间都表现得很专业,上司下属界限分明,一个暧昧的眼神都没有出现过。

相比起其他人和齐唐之间尊卑不分的轻松,随意,叶昭觉小心谨慎的姿态,很像个胆战心惊的职场新人。

可是除了工作时间之外的任何时刻,他们之间的那根界线都很模糊,并且,越来越模糊。

她已经不再扭扭捏捏,同事们私下里拿他们开玩笑,她也不再急着否认,那样做的话,显得她多小气啊。

有时,加班到太晚,齐唐开车载顺路的员工一程,绕来绕去,她总是最后一个。

她坐在副驾驶时,等交通灯的间隙,他顺势握一握她的手,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立刻抽回或是全身僵硬。

这好像已经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有几个下雨的晚上,等雨停了,两人坐在他家的阳台上,一边看星星一边聊些漫无边际的话题,没有意义,但令人愉快。

他们是两个过分有耐心,过分节制的家伙,一切已经昭然若揭,可他们都不急着揭,心照不宣的默契让这件事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叶昭觉并不了解,对于齐唐来说,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

他确实有过不少女伴,回想过去,他最深切的感受就是:吵,太吵了。

要钱,要包,要陪伴,要宠爱,要名分,个个都是索取的高手,这些东西他都有,也愿意付出,只要她们觉得开心就行,可是时日一久,他难免觉得枯燥。

叶昭觉不同,她什么都不要,你想给她,她还要拒绝,以“穷人的自尊”这么奇怪的理由拒绝。

可她越是这样,他偏偏就越想要多给她一点儿,关心,帮助,感情,什么都好。

齐唐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叶昭觉身上最难得的,是一种接近极致的安静,一种仿佛可以将整个世界的嘈杂都收纳其中的安静。

一种立地成佛的安静。

她不说话的时候,她低下头眺望远方的时候,她凝神思索的时候,看起来跟一座雕像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种安静并不意味着没有内容,相反,它是静水深流,是被命运反覆锤炼过后的大音希声。

齐唐为这种静所着迷。

因为心底里的这份偏爱,在越来越多的场合,齐唐会携叶昭觉一同出现,有时是出于工作需求,但更多的时候,他就是单纯地觉得带上她,自己高兴。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叶昭觉真的只是齐唐的助理,到后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人的关系绝不仅此而已。

一旦有一小部分人注意到这件事,便自然而然地会引起更多人对她感到好奇,可是,每当这些目光从四面八方聚焦在叶昭觉身上时,她都有一种被狙击手包围了的感觉。

她从来都不擅长活在众目睽睽之中,也许很难有人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从小到大都不曾做过明星梦的女孩子,可是,叶昭觉就是。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出风头,让所有人都注意自己,从来没有过,一分一秒都没有。

有时,相熟的人跟齐唐开玩笑,半真半假地问,“到底是助理还是女朋友,你可不要假公济私”又或是,“换新女朋友了啊,怎么也不给大家好好介绍一下”。

类似的情形之中,齐唐往往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可是那一个“换”字,总令叶昭觉感到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屈辱。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之后,叶昭觉终于按捺不住,直接向齐唐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以后这种外派的工作,您还是交给其他人吧。”

齐唐却持另外一种看法:“这些人说的话,你根本不必听进去。”

不只如此,最让叶昭觉感到不适的,不是生意场上的这些应酬,而是齐唐和他的朋友们聚会时,他们谈论的那些话题,开的玩笑,她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

他们提起的那些人,她不认识,他们说起的那些事,她也不曾参与。

什么叫“局外人”,她就是了。

偶尔,有些齐唐留学时的好朋友来中国,又或者是老同学回国,他们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用英文交流,语速飞快,就像是没有字幕的美剧。

对于叶昭觉来讲,这场面就像一场噩梦。

离开校园之后,她没有太多机会需要用到英语,她原有的水准仅仅只够日常交流,要想在齐唐他们的聚会上对答如流,这对她实在是太过勉强。

每当她身处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都只能尽量装聋作哑,摆出一副很爱玩手机的样子,把头深深地埋下,脸几乎贴着手机屏幕,出于礼貌,她不便擅自提前离开,只能把自己摁在位子上,枯坐在其中。

每次聚会结束,她也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作为齐唐的附属,她即便是想说一句“再见”,都找不到合适的人。

再也没有比这更浪费生命的事情,叶昭觉深深地觉得。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她决定不再忍让,必须把自己真实的感受告诉齐唐。

她用了一种近乎文艺腔的语调:“每次我在旁边看着你,你谈笑风生,从容自得的样子,你们谈论的一切,所有的细节,都在提醒我,你和我原本就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

她说的完全是事实,他们的确不是。

不同的家世,不同的生长环境,不同的教育背景和经历所造成的文化差异,甚至是悬殊的财务能力所衍生而来的消费方式……

这些都是不容辩驳的事实,齐唐也承认这一切。

“可是,这和我喜欢你,有什么狗屁关系?”

齐唐一旦动气,便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安抚得了的事情。

“你不想做的事,以后可以不做。不想去的场合,也可以不去,但是,”他压了压自己的火,“但是不要往不相干的事情上扯。”

末了,他忍无可忍地加上一句:“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又不是我能够选择的,我家有钱又不是我的错。”

以他的敏锐,他当然看出来了,问题的核心不是叶昭觉是否愿意陪同他聚会,而是在他们的感情好不容易有了一些实质性的进展之后,她又因为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犹犹豫豫地想要往后退。

面对齐唐的牢骚,叶昭觉哑然失笑,一种很酸楚的,懒得讲明白的笑。

他们曾经达成一致,认为沟通和交流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而现在,他们用自身证明了这一点。

叶昭觉沉默了,既然说不通,那就不说了吧。

通常情况都是他把她当小孩儿看,因为她虚弱,她无助,她遇到的挫折总是很多。

其实他幼稚起来,发起横来,倒是很像个未经自己允许,家人就把自己喜欢的玩具送给别人的小孩儿。

他不明白,也很难真正相信,关于生命本质的悲哀,她的理解毕竟比他要深刻得多。

从这时起,叶昭觉开始认真地考虑离开齐唐创意这件事。

这个念头其实从她回公司的第一天就存在于她的脑袋里,只是这一系列不愉快的体验,又加速了它的生长。

不同于第一次从这裏辞职时的心情,那一次,她的生活发生巨变,一切都太糟糕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短时间之内很难调整好,所以不愿尸位素餐。

而这一次,她的动机非常明确:不能够仰仗和依赖着齐唐对自己的感情,渐渐地习惯这种温吞的生活。

如果要顾全生存大计,她的确不应该意气用事。

可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一天不离开这裏,她和齐唐之间,就一天不可能真正的平等。

然而,开店的惨败,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吃多了苦头,自然就长了记性,想到这裏,不是不悲哀的。

下班之后,她去商场转了一圈,家里的护肤品都已经见底,得赶紧买新的。

但是专柜价和代购的差价这也太大了,她有点儿犹豫,贵这么多,怎么办,到底买不买?

正为难着,忽然背后有个女声,带着一点儿试探的语气:“叶小姐?”

只有工作关系的人才会这样称呼她,她一回头,一个原本就只有过一面之缘,而又久未谋面的面孔,“真的是你呀,”陈汀笑得很惊喜,“我还担心看错了,好久不见,你好吗?”

叶昭觉也有点儿惊喜,她的朋友们最近都悲惨兮兮,陡然见到陈汀这样浑身不带一丝清苦气息的人,简直如沐春风。

“我啊,就那样吧……”想想自己一言难尽的际遇,叶昭觉没法昧着良心说“我很好呀”,又问对方,“你好吗?”

陈汀一直笑着:“老样子。你有约吗?没有的话,一起吃个饭?”

叶昭觉刚摇了摇头,陈汀便立即打电话给相熟的餐厅订了位子,接着,又吩咐专柜的服务员:“请把这位小姐要的东西包起来。”

她转过头,对一直摆手拒绝的叶昭觉说:“小心意,就不要推辞了。”

这次之后,叶昭觉和陈汀的联系便多了起来。

吃过几次饭,喝过几次东西,闲聊之中,陈汀得知了叶昭觉分手,辞职,开店,开店失败,重回公司的全部过程。

虽然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叶昭觉都是平铺直叙,语气也是云淡风轻,但陈汀设身处地地想想当时的境况,大致也能推测出其中有几多艰难。

虽然只打过一次交道,但叶昭觉的行事果决,周到细致,都给陈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陈汀之所以将自己非常喜欢的胸针送给叶昭觉,却不仅是因为她的敬业,而是因为叶昭觉尊重她。

不是合作方之间的尊重,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个体,最基础的尊重。

“既然现在你回到齐唐这裏了,也算是柳暗花明。”

没想到叶昭觉听到这句话,面上露出微微难色。

“怎么?”陈汀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环境?”

叶昭觉抬起眼来,深深地看了陈汀一眼。

她们在一家欧式咖啡馆,厚重的木头桌子上摆着一盏蒂芙尼彩色玻璃台灯,灯光折射在叶昭觉的脸上,她的迟疑落在深深浅浅的光影里。

陈汀看出她的顾忌,身体往前倾了倾:“昭觉,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久,但你帮过我,我也是真的想和你交个朋友。你要是有什么苦恼,可以对我吐一吐,即便我帮不上忙,你说出来,自己也好过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