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生一和他说话,那两个管教就不便推着张胜往前走了,张胜急迫地说:“文先生,我遇到一些麻烦……”
文先生目光一闪,笑吟吟地说:“那又如何?”
“整个看守所中,能救我的,唯有先生一人。”
文先生莞尔道:“如果有人想对你不利,可以对管教说。我也是犯人,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什么本事救你?”
“文先生,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若给管教说了,估计死期就到了。在这混,就行守这的规矩。看守所当然不希望出事,警察不会不管,可那又如何?他们总不能一直给我安排单间住吧?我纵使逃过这一次,仍然有下一次,说不定会死得更惨。”
他这样一说,两个管教脸色很是尴尬,可是性命攸关,张胜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了。警察不是他的私人保镖,只要他还在牢里,危险随时都有。潜伏在暗处的敌人还不知道有多少,起码……比他还早进来的老刀绝不是唯一接受指令杀他的人。
任何一种环境,都有与之适应的独特的规则,在牢里,真正能保护一个犯人的,只有牢里的犯人,只有犯人中的王者,这个王者就是眼前的文先生,凭他的能量,要消弥自己的威胁不过是举手之劳。
所以张胜无暇顾及措辞,他抢上一步,急急又道:“唯有文先生开了金口,才能让我摆脱麻烦,所以……厚颜请先生援手。”
换做以前的张胜,即便明知钢刀临颈,也必然温温吞吞忸忸怩怩,为了一点可笑的自尊放不下身架,等他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时,只怕机会早已失去。如今的他,已经懂得分析利害,懂得当断则断,他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他必须要给自己寻找机会,哪怕是千分之一的机会,他也决不放弃。
如今的文先生就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张胜如一个溺水的人,本能地就想抓住它。当年的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他张胜有什么身架可端,不能屈膝求人?
“哦?”文先生歪着头想想,然后便笑:“好吧,就算如此。可是,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呢?这世间一切都需要公平交易,才有人肯和你做生意。我帮你捡回一条命,你能给我什么?”
张胜一愣,仔细一想,文先生的身家不知比他高了多少倍,金钱方面他就是把全部财产都拿出来,只怕也入不了人家的法眼。其他的无论是权力、地位皆远远不如。对文先生来说,或许他唯一需要别人给他的,就是只是自由。自己有那个能力么?
张胜前思后想,嗒然一叹道:“没有,我没有可以和先生等价交换的东西。”
“那么……对不起,我不能帮你!”
张胜没有怨恚愤怒,只是黯然摇头,无力地说:“打扰了。”
“不客气”,文先生浅浅一笑,目光一定盯着张胜的神色变化,直到他被管教架起来带走,才转向桌子。
他拿起刀叉,才牛排上切了两下,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沉吟半晌,他端起了酒杯,杯中酒红如血。
文先生轻轻摇杯,看着酒液荡漾,许久许久,举杯抿了一口,似笑非笑地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刚强猛毅,靡所不信,非骄暴也。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这个小子,会是我需要的那个人吗?”
※※※
一个劳动号凶神恶煞地盯着张胜,摩拳擦掌地问:“卢管,怎么处置他,还是大挂吗?”
卢管叹了口气,说:“算了,才刚出来几天,再挂上人就废了。关进‘衞生间’吧。”
“好咧!”劳动号接过张胜,向里边拖去。
衞生间确确实实就是一个衞生间,同时它也是一间禁闭室。里边很小,比普通的衞生间三分之一还小,三面是墙,一面是门,脚下一个蹲便,人一进去转个身都难。
墙上有铁环,手铐子往上一铐,非坐非站,想直腰直不起来,想坐下屁股挨不着地。乍一看这刑罚远比被人拳打脚踢一顿人道,可是想想只能这个姿势得从早九点坚持到晚四点,换了谁都宁愿被人狠揍一顿了。
两个劳动号把张胜塞进去时很费了番功夫,等把他铐好再把门关上,两个人也气喘吁吁的。
门一关,里边就半点光线都没有了,如墨的一片黑,只有脚底下传出滴答滴答的声音,那是蹲便里向下淌的水,这裏的水就是这个速度,永远是用滴的。
在一片黑暗里,张胜的大脑紧张地思索着:“到底是谁对我有如此刻骨的仇恨,非要置我于死地?”
回想自己的这一生,做个小工人时,一直是与世无争,哥们儿倒结识了几个,却从没有与人发生过纷争,倒是最近这一两年来,卷入了太多的利益纠葛,第一个得罪的人便是现在的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贾古文。
“会是贾古文吗?”张胜在心裏问自己:“不,不会。从目前的情形看,张二蛋一案公开审理,说明贾古文所依附的政治力量已经占了上风,一个政治上春风得意的人再怎么恨自己,也不会冒这么大风险来报复自己,使得阴招,下点绊子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么是楚文楼?”张胜摇了摇头,再次推翻了自己的假设。他听说过楚文楼后来的下场很惨,成了残废,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哪来这财力买凶杀人?
“那么会是他吗?不可能……我不能胡乱认人是朋友,也不能草木皆兵。他没理由这么做啊,为了这么点事他怎么可能雇凶杀人?可是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甄哥说的那句话在他耳边响起:“不一定要你去和人结怨,有些人,只要你挡了他的财路,你对他有了威胁,他一样会想法除掉你。”
“可是,我能对他有什么威胁?为了一个顶多判五年的抽逃出资案就买凶杀人?这太荒唐了吧。不……也说不定……,我不能用普通人的思维去分析每一个人。身份地位不同,在乎的事情也就不同,思维方式也就不同。
比如那个文先生,他以前一定是个风云一时的大人物,当他站在权力巅峰上的时候,如果有人威胁到了他的安全,哪怕后果只是让他失去一年自由,他会不会甘心伏法?以他的权势和能力,如果只要吩咐一声就能办到的事,他会不会禁受得住让对方永远消失的诱惑?
会的,一定会,哪怕证人不止一个,他也会想办法把对方全部除掉。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家的衙内,都能视人命如草芥,何况是在监狱里犹能坐拥风云、如王似侯的文先生。人命关天,那是对小民们说的。
可他……徐海生……他是由于这个原因?”
张胜的脑海里不期然地闪过一些画面,那辆黑色的平治车上疑似徐海生的人影,麦小齐用筷子插入喉咙自杀的画面,以及今天蜗牛手里磨尖的饭勺柄,这些图像慢慢重合到一起。
“难道真是他?”张胜忽然觉得背上有冷汗渗出来。
刚想到这裏时,门突然开了,牛管教双手叉腰站在门口,腰里别着根黑橡胶棒,挺胸腆肚像蛤蟆将军似的瞪着他冷笑:“张胜,听说里边有人想搞你?”
张胜镇定了一下情绪,笑笑说:“管教,您套我话呢?”
牛管教眉毛一竖,刚想发火,张胜又道:“其实我不说,您心裏也跟明镜儿似的,牢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怕是瞒不过您那一双法眼。”
牛管听了便嘿嘿地笑:“有人想让你永远闭嘴,那你就该跟政府好好合作,坦白交待,争取早点出去或者劳动改造重新做人,你现在这样子,我保得了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啊。”
张胜愁眉苦脸地说:“管教,我冤呐,我是受人牵连啊,谁让我和张二蛋走得近呢,我真的没啥好交待的呀……”
牛管一听不耐烦地说:“得了得了,少跟我装六月飞雪的秦香莲,你们进来的哪个不喊冤呐?”
张胜一本正经地纠正:“管教,那不是秦香莲,那是窦娥。”
“嘿!你还有心思跟我贫是不?行了,虽说你是事出有因,可你踹了饭桶,这可是事实,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不认打,那你认罚得了。”
“怎么罚啊管教?”
“单人囚室的1367号犯人患了慢性病,得需要调理休养,他是重犯,可不能长期住医院裏头,把你调过去护理他好了,老刀那儿你别担心,所长正在想办法把他调走。”
张胜一听担心地道:“关小号的,不是杀人犯吧?管教,有没有生命危险?”
牛管教又气又笑:“你哪来那么多废话,你当这是疗养院啊?”他扭头吩咐道:“把他弄出来,给我走!”
张胜刚被塞进去没一会儿,腿刚蹲酸了,又被拽了出来,张胜被牛管教带着往回走时,看着那路径,心中忽然急促地跳动起来。
不出所料,他被带到了文先生的门前,拉开门走进去,看到地上有一个铺盖卷,捆得结结实实的放在墙边,文先生正在电脑上玩纸牌游戏,看到他进来头也没回地说:“地方小,晚上就睡地上吧。”
“原来他就是1367号犯人”,张胜心裏想着,嘴裏应了一声。
“去打壶水来,沏茶。”
“是!”张胜还是别不多言,拿起桌上暖瓶转身就走。
待他出去,文先生淡淡一笑,转首望向牛管教,说:“麻烦你了。”
“不客气,不客气,”牛管陪笑道:“您忙着,有事招呼我一声。”
“好!”
牛管转过身,就见张胜站在道边上探头探脑的看他,便皱着眉头走过去,问道:“叫你打水沏茶,站这儿干什么?”
张胜苦着脸问:“管教,热水房在哪儿?”
牢里的犯人是没热水喝的,一年四季都是凉水,他只有放风的时候在院子里转过,哪知道在什么地方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