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功房内, 褚离静默观察着眼前之人。
顾暝渊一身蓝白道袍, 低眉垂目,看不清面上神情, 五官尚且带着稚气,却已显露出俊美的雏形,身上有一丝淡淡的煞气环绕, 若非到了褚离的境界, 是很难觉察的。
少年的气质十分沉静,但却不是那种无波无澜的平静,而是孑然一身, 无所凭依而致使的孤独寂静, 也是无声的警惕和抗拒。
褚离淡淡开口:“顾师弟, 你既然已经入我仙宗门下,当修习我派法门。然功法所向, 源于本心所求, 所求相异,而功法不一。因而, 师弟能否告知我,你所求之道, 究竟为何物?”
他早便对此有所疑虑。当年那个身负冤孽、血亲尽殁的少年仍旧历历在目,如今即便洗去记忆,养于阡陌, 褚离也并不认为, 顾暝渊的内心没有受到当年经历的丝毫影响。
血煞冤孽时常影响人之心智, 容易令人愤世嫉俗、偏执成狂,太清仙宗的道意法旨却偏向淡泊离世,无欲无求。
说实话,少年没有走入邪门歪道,反而执意登上太清登天阶,寻求仙门道法,已经令他出乎意料。
听到褚离的问话,顾暝渊本安静放置于膝头的手微微弯曲,片刻之后,他仰起头,面上的神情是恭敬谨慎的,的确是寻常人面对同门师兄的表情。
然而,那双偏向狭长,又带着几分凌厉的黑眸却暴露了他,那漆黑眼眸深处,却好似燃烧着一簇渺小幽暗的火苗,汹涌着暗藏的野望。
顾暝渊的声音里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又有一丝莫可名状的喑哑,道:“回师兄,缘由无它。我渴慕修道之人所掌握的术法,更欲求得长生之道,得以永存世间,而不愿拘束于芸芸众生,受困于人世樊笼,因而踏上修道一途,拜入仙宗之内。”
唯有力量,才得自由。
这是顾暝渊未曾说出口的话,褚离听出来了。
他不置可否。
顾暝渊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有些过于猖狂,并不适合太清仙宗的道意法旨,他抿了抿唇,将眼中呼之欲出的野望暗藏下来,随后再度低眉垂目,低低解释道:“……不过,我之所以有如此欲求,其实源于我时常做着的一个梦。”
“哦?”褚离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身在梦中,整个世界血色漫天,看不清其他的颜色,里面魑魅丛生,诡谲可怖。明明只是梦境,感觉却如此真实。每当惊醒之后,我都会想,这种命运无法掌握于手中的感觉,实在太过令人厌憎。师兄,您能理解吗?”
顾暝渊低着头,尚且少年的他身形相当瘦弱,声音微弱而带着一丝颤抖,不是不惹人怜惜的。
只是,褚离却能够清晰感受到对方话语中那丝隐约的抗拒,明白这示弱般的伪装之下,那浑身的警惕和试探。
他心中微叹,开口道:“不必因此困扰。大道三千,有人追寻天地之无穷奥妙,自也有人追寻力量与长生,并无孰对孰错之分。本门虽讲究清静无为,却并非一定要尘俗不沾,断情绝爱,只需坚守本心清净恒一,杜绝妄念滋生,无所为,亦可无所不为。”
顾暝渊有些惊讶的抬头看他,似乎十分意外眼前这个看上去过于冷清淡漠的师兄,居然没有斥责他刚才那番在正统修仙者看来过于“追名逐利”的话语,反而说出这样一番类似安抚的话语。
褚离继续道:“……你所思所求,我已知晓。依你心性,往后便修习太清道玄真经与太清冲虚剑诀罢。两部法门皆已刻录在此玉玦之中,你且以意念观之,用心体悟,有何不懂,可自来寻。”
说罢将一枚通体莹润的白玉递给顾暝渊。
少年尚未长开的手纤细瘦削,在接过玉玦的那一刹那,手背接触到对方修长莹润的指尖。
便在此时,顾暝渊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反手一握,牵住了自家师兄的手。
褚离手的动作一顿,疑惑道:“师弟?”
顾暝渊终于缓缓松开手,语气看不出丝毫异样,只道:“……抱歉,失礼了。”
褚离微微皱眉,却无法看到顾暝渊袖中颤抖的手,也寻不出表面上的端倪,于是只好淡淡道:“无妨。”旋即起身,走向门外,落下一句话语:“师弟往后在此住下后,若有何需要帮助之处,直接在玉玦传讯于我便可。”
而顾暝渊则独自端坐传功房中,凝望他的背影,目光似在出神。
……
自那日起,褚离时常会接到顾暝渊的传讯,向他请教一些修行上的疑难困惑,态度恭谨有礼。
于是长此以往,两人之间的距离便在不知不觉间缩短许多。
顾暝渊年纪尚小,早早便与他有着一番因果纠葛,如今更成了他的师弟,褚离心中未免有些许微末的怜惜之意,于是在照顾这个师弟时,便不自觉多了几分温和优容。
以他素来冷淡的心性而言,已是相当难得。
少年时期的顾暝渊,虽然骨子里带着几分孤傲深沉,却非常善于察言观色。
他对待每个人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不远不近,不亲不疏,不至于惹人生厌,却也无法令人引为至交,而唯独在面对他的时候,会不自觉流露出几分亲近之意。
兴许是因为觉察了他的善意的缘故罢。
褚离暗自猜测。
这日,褚离正手执经卷,盘坐于洞府之中细读。
手边玉玦亮起,褚离伸手拂去上面光芒,道了一句:“请进。”
洞府外禁制变幻,露出一条通道来。身形已经拔高不少的俊美少年走了进来,目光落在端坐蒲团、白衣乌发、姿容清隽的青年道修身上,又慢慢转移到对方执卷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扫视两圈,目中有光华掠过,最后漾成轻轻浅浅的亲近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