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已替了暮日,远远地吊在山头之后。漫漫清光之下,浅蛟滩上怒吼江水仿似被镀了一层银色,也让人觉得比日间安宁了许多。只是银水金月之下却是危机四伏,木船上十数张强弓齐齐地指着前方,只待那位纵横晴川红石数十载的怒龙前来受死。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听得那船中一个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也不觉那人吐气扬声,这边厢的众人却觉得声音正轻轻地在自己耳边响起:
“谁人又在扰人清梦?”
姬小野心中一紧,眼下己方虽大占优势,却是一丝也马虎不得,躬身向那方一揖:“按察院正厅主簿姬小野,向前威武将军、晴川郡知州泰焱大人问安。”他这一句话点出怒龙在官场上的两个身份,无疑是想令其回思以往,弱其战意。
对方船中那声音又清清透透地飘了过来:“天下何人不识我?”另有一人道:“今天不是有一个糊涂人嘛……”似在忍住笑一般。
江一草身旁的黑衣人闭目凝听片刻,忽地一笑道:“小姑娘说的对,这下按察院的人可是碰着他们抬不动的人了。”
姬小野并不理会,将手背到身后伸出大拇指,身后蓝衣社众人会意,手指一松,十来只箭挟着呼啸风声向那船上直射而去,只听啪啪几声,那些箭全都深入木板,呼啦啦燃了起来。
这时一个瘦削的身影自大船中一荡而出,身形如鬼如魅,说不出的飘忽随意。只见他身影在船板上自在滑动,偶有一掌击出,船板上的火焰便被迅即熄灭。旁人见那船上水手半天亦难扑灭的奇异火焰竟被此人轻描淡写的几掌化为无形,不由大骇。
那人扑灭火后,也无其余动作,只是静静地立在船侧,只见他一身黑衣,长发散乱在后,在月光之下倒有了几分银发的味道。
江一草看的清楚,这人便是当日自己二人上船时,阿愁曾经说过的厉害人物。
“大人果然了得,只是这连环箭发,却不知您扑得了哪头,何况这船下尚有易燃粮油……”姬小野虽见那人身法骇人,仍兀自强言。
众人似听着有人在自己耳边轻轻笑了两声,便见着月夜之下,两船之间的空气一阵轻纹,一个身影如疾风而至。随着一阵啪啪声响,这边船上的蓝衣社中人便纷纷落水。正当人们不知所已的时候,竟见着那人不知何时到了这边船上,正将双手缩往袖中,满脸带笑地看着姬小野。
“箭在哪儿呢?”
这一下变故发生的实在太快,快到大多数人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眼睛一眨,优劣之势已变,按察院再无可倚之人。
姬小野此时听着那句“箭在哪呢?”,倒想起日间听着那神秘黑衣人说的那句话来,不由嘴中全是苦味,烦苦之下鼓起余勇,大喝一声,一剑直刺,自肩到肘、腕、剑尖成一笔直的线条,去势凌厉之极。
众人见他剑法了得,接下来几招连绵而发,电光火石间,竟似化为一条灰龙于空中乱舞,龙舌狂吐,竟是分寸不离那人左右。
而那人看了一眼船中众人,便死死地盯住了袖手一旁的那位黑衣人,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姬小野,只是随着剑势在这船板上狭小的空间里随意转身,即便如此,毒蛇般的剑芒却仍是沾不到他半片衣裳。姬小野见他如此漠视于己,不由心中大怒,大喝一声,剑法一变,竟是大开大合,直如秋风扫落叶,船板之上劲风激荡,充满了肃杀之意。
那人面上一静,道:“撒手吧……”然后由极动转为极静,脚下挪了三寸,将将躲过迎面一剑,平平淡淡一拳击出。众人瞧他实力,完全可以轻身而退,何必避得如此惊险?却不知此人天性如此,对于这些他自己觉着无趣的事,向来是多半分的力气也不想多舍。
这一拳乃是他第一次出手,众人不觉注目,只见这拳中中正正,毫无烟火之气,实在是平常的有些过分。谁料那人拳到中途,姬小野不知为何身形急然而退,左肘轻抬,右脚无影踢出,这一抬手,一提足,看似平平无奇,实则足下加速而出手为缓,疾而不显急剧,舒而不减狠辣,守势已可谓严密之极。谁料到这一挡一踢尽落在空无之地,而那人这随意一拳竟不知如何悄无声息地印在他胸口之上。
众人见姬小野惨然一声,被打地飞出去,直直地撞在帆桅之上,只听簌簌声响,帆上积着的灰尘碎屑之类纷纷而落,撒在他的身上。他坐在地上,惨然道:“这是皇家功夫,你不是泰焱,你究竟是谁?”此言一出,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大半个衣襟。
此时这船上只余下些水手还有按察院那几个府官,蓝衣社早就被那高手打下江中,不知漂到何处去了。这些水手几日来备受姬小野呵责,此时见他惨状,自然在一旁偷偷高兴。而那些按察院的府官眼瞧着院中有数的高手姬大人,竟似被此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由心中大骇,纵有相救之心,却也吓得不敢动弹。
江一草很是佩服这人出神入化的造诣,但见他二话不说,便毁了十数条人命,心中便有些郁闷,后来鼻中闻着血腥味,更勾起他这十年来的恶癖,不由难受地抽了抽鼻子。眼瞧着那人向姬小野走去,他不由生了恻隐之心,正待开口代他求饶……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个一直立在一旁未动的黑衣人不知何故忽而站到了二人的中间,船中人知道前些天此人与按察院人有些不妥,看模样他此时竟准备替姬小野出头,不由好生纳闷。江一草却早料到此人定是神庙中的要紧人物,阿愁更是从他那奇妙身法上猜到,这人定是神庙那隐居十年的空幽然,空大神官。
从那边船上过来的高手亦觉诧异,缓步走近,抬头看月,忽地定下神来,将右臂自后拉起,直指背后淡月,头微微低下,全身拉成一道奇怪的曲线。
空幽然轻声道:“燎天一剑!”话语间似乎颇为兴奋。
也不知那人听没听见他的话语,只见那人低吼一声,体内真气疾走,弓背一舒,直如离弦之箭般,右掌一翻,全身向后仰至极限,左手横格在前,蓦地一缩,一掌劈下!
只见空幽然全身黑衣似乎一缩,如玉般双手伸出袖外,十指乱摆迎上,脚下亦丝毫不乱,错步而前。
众人只闻得一连串的嘶嘶声,两人便即分开。
只见那人脸上红色一显即逝。而空幽然不停地搓手,做出万分痛楚的滑稽模样。原来方才那人一掌劈下,而空神官如乱弹琵琶般的十个手指却不偏不倚依次敲在他的掌缘。那人只觉得,手掌少冲、少府两穴不停有如丝般真气攻来,且一股强胜一股,最后一指弹出,沿肘之上尽感酸麻,是以好不惊讶。
而空幽然也是大感佩服,想不到他这一掌竟如此凌厉,竟逼得自己使出乱波指来。
“神庙内堂功夫?原来还有高人在一旁等着。”那人眼睛一眯,似是来了兴致。
船上众人闻言又是大骇,谁料知在这恶水险山之间,方寸船板之上,竟能同时看见识得皇家功夫的高手,还有一位神庙内堂的神官。仍是惨坐在地上的姬小野亦是一愣,不由暗骂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却又不自觉的有些欣喜,心道这条小命怕是能保住了。
那边厢默默观战的江一草主仆二人却是相视一眼,又即默然。
空幽然搓了会儿手,许是不那么痛了,见那人仍是一脸煞气,连忙笑道:“七年不见……”
话尤未完,却见那蓝毛船老大冲上甲板,口中嚷道:“老大,船要沉了,咱们先走吧……”
方才自双方喊话之始,这蓝毛宁老大便没了踪影,只是众人心有它事,兼之后来战况激烈,是以都没留神,此时听得他忽然喊道船要沉了,不由一愣。却见那些水手还是笑呵呵的样子,按察院的府官便知是中了计,不由好生气愤。却不知他本是这船的老大,这声老大又是喊的谁?
只见杀到这边船上来的无名高手闻言亦是一愣,转身道:“宁兄弟,难道你不知此间有人天性惧水?”听他口气,这位了不起的人物竟似不识水性。
原来蓝毛口中的老大竟然是这位角色,众人皆听姬小野言过,此人是抱负楼中人,难道这无名高手也是抱负楼的什么角色?姬小野躺在地上惨然想到,没想到这一趟缉凶之旅却是真正地上了贼船了。即便那船中真的是晴川怒龙,若这蓝毛贼放水沉船,己等一干人也是毫无办法。这一战连对头是谁都没搞清楚,实在是输的窝囊的很。
蓝毛讷讷辩解道:“我开始以为是那条暴龙,心想他那迂脾气,只怕这帮按察院的小子让他自杀,他都做的出来……”接着将双手一摊,无奈道:“这不,我想着怎么也不能这样,只好舍了这条跟了我好几年的破船。要早知道是老大,我犯得着嘛。”
听他说船要沉了,按察院的那几个府官连忙去船边查看,眼见船身真的是缓缓降了下去,不由面上变色,耳听着那首凶还在唠叨个不停,不由更是心慌意乱,但此时绝顶高手在侧,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
只听那无名高手轻轻道:“还便过去吧。”接着转身向空幽然道:“兄台,烦请隔厢一晤。”脚尖在船沿一点,轻轻扬扬地飘了过去。
蓝毛将手指放在唇尖,打了个呼哨,只见对面船上似乎早有准备,十几根鈎爪顿时甩了过来,牢牢勾住这边的船沿。他向众人笑道:“大家还是快点爬过去吧。”
话语间,他手下那些水手早就沿着绳索向那船爬去,这些人常年在水上生活,成日价和绳索木板打交道,身手灵活的很,几下就攀到对面。而跟在他们身后的按察院府官却是小心翼翼抓着绳子,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落入下面这湍急水中。
看着那些人都已爬了过去,蓝毛带着歉意对仍立在原地的江一草主仆说道:“这位小兄弟,实在是不好意思,倒忘了有你这么个人,早晓得我定让老大把你们拎过去,这下要麻烦你们爬一下了……倒是不用怕的,我在后面跟着你,不是我自吹,管他好急的江水,就算你被冲到水底十丈,我蓝毛还是有本事把你捞起来。”
在他唠叨不停地当儿,空幽然呵呵望着他笑了一眼,提着重伤的姬小野纵了过去。
江一草见他心好,也是感激,道:“那倒不用,兄台自己先去。”然后将手伸了出去,阿愁把他的手一拉,走了几步,也不见怎么使力,便自空中飘了过去。
蓝毛目瞪口呆地看着,半晌后方骂道:“靠,这是什么世道,高手平日里都喜欢遮遮掩掩,玩隐身?”
待众人都在那船上安置好了,按察院的一干人也被绑了,放在中厅旁,江一草主仆方趁着大家不注意时,自门外掩了进来。
那无名高手此时正坐在一张梨花空雕木椅之上,眼睛却瞧着静坐一侧的空幽然。他旁边坐着一个富翁模样的人,穿着大绸袍子,手上戴着金晃晃的物事,脸上十分不耐,嚷着:“你今天必须把蓝毛的事情给我解释清楚,不然我断了你三成海盐。”
那人转过头来,冷冷地看了富翁一眼,淡淡道:“老鲍,什么恐吓都可以,断我盐?我拼着手下红石八千弟兄,也要跑到东都去砍你全家。你信不信?”
那富翁却是面无惧色,道:“别说全家,你就把我楼子里所有人砍了,你也得给我交待清楚。”
那富翁一口东都口音,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红石境内,清江之上。更令人称奇的却是与他对话的那无名高手,说话更是怪异,中土全境之内也没这种口音,他口口声声中的那个我字,听起来却像是个“鹅”。
江一草忽地猜到了此人那骇人的身份,疑惑地向阿愁望去,却见她带着无奈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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