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中的轰笑声还未落下,冷五手中的物事便已狠狠地,准准地刺进了那令自己颇为厌恶的眼睛,一道夹杂着别的什么颜色的血花从那人的眼中飚了出来。
铺子里一下静了。
众人见着自己的老大哼都没哼一声,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知该做如何反应,齐齐愣住。而少年只是非常安静地看着场周的众人,像沾满了大红染料的棉絮一般的右手放在胸前,脸上的表情像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般。
流氓们只是些小地方的流氓,什么时候见过这种角色,不由都骇的呆了。其中一人忽地想到了去年在深山里瞧见的幼狼,不由骇的手一抖,酒碗落地,只听得“啪”地一声,场内众人惊呼四起,纷纷窜了出去。只留下像旗杆一样站立着的少年,还有横死于地的那位老大,一人一尸在炉火摇曳的铁匠铺里相对无言。
※※※
还是个少年的冷五又开始了他的第二次逃亡。只是这一次,他带上了救了自己性命的家伙。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黑黝黝的家伙叫做剑。
他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是西陵郡某个帮派里的暗杀者了。
冷五那个时候仍然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别人都叫他左剑。帮中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他的师承,更不知道他那狠毒快魅的左手剑法是怎么修炼出来的,只知道当帮中要除掉某个对头时,这个少年总会静静地走出帮门,几日之后,他又会提着某个首级回来。虽然回帮时,少年身上到处都留着伤痕,但奇怪的是,那些看着极重的伤,总不会夺走他的性命。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似乎天生就和剑这家伙有缘份,它能救自己的命,而自己也能将它的用处发挥到隐约中的极致。他没有什么所谓剑法,只知道将剑尖指住敌人身体上的某个地方,然后想办法刺进去就是了。只是碰到的高手越来越强,他从看中某个地方,到刺中某个地方的时间也是越来越短。不得不短!因为时间若拖的长,那就会换作自己身体上的某个地方被别人刺中。
就是这么简单。冷五的剑法就是这么简单。
闷夏,西陵郡,破军山。
冷五一直忘不了那暑气难消的夏天,因为又是在一个夏天裏,他非常有幸的成为神庙十年间第二个发出西陵玉牌通杀的家伙。所谓西陵玉牌,便是指定某大逆之人于某时至某地与神官面谈某事。若逾时不至,则杀。
所谓大逆,自然是纂朝夺位辱神欺天之人。
冷五虽然在江湖上已经是小有名气,但毕竟只是个少年,做不出这些事来。之所以会送他一块西陵玉牌,实则是因为一件巧事。的确是巧事。冷五早就准备将过往一切忘了,却不知过往并不打算忘了他。当他随同帮主前往破军山那林荫密布的后山进香时,忽然瞧见了几年不见的玉泉寺长老。
从那老人阴毒的目光中,冷五知道他认出了自己。别人或许会以为这少年渐长,面貌已然改变,一个神庙外堂寺庙的老长老又如何还认得出他来。但冷五知道,这丧子之痛,只要是人都不会忘记。而他当年整日獃着的灶房又是一个能偷听很多小道消息的地方,所以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几年前死在自己手上的那位僧人,其实就是这位德高望重长老的私生子。但此时的他已不再惧怕,或者说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惧怕。他只是冷冷地盯着那长老的眼睛,很无聊地听着长老为自己的帮主祈着福,心中默默对自己说着:“地瓜,死在你手上的人已经很多了,不缺这一个。”
可长老全无异样。
回到帮中,帮主仍像以往那般客气,像慈父一般交待晚上要盖的厚一些。他虽难言感动,却也并不反感有人对自己嘘寒问暖。然后到了晚间,发现自己房中飘来一股绵香。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迷香,只是闻着有股伤心的味道。
于是拿起剑,推开门,走了出去,看见帮主带着一帮兄弟如临大敌般用刀剑对着自己。
“为什么?”他以超过本身年龄很多的冷静轻轻问着。
“左剑,实在对不住,神庙下来的命令,我们抗不住。”帮主带着歉意看着他。冷五瞧见了那一抹歉意,心中稍感安慰,向众人行了一礼,慢慢走出门去。无人敢拦。
过了月余,身在旅途的冷五听说了一个消息,原先自己所在的那个帮派因为窝留奸人而被巡察司带人剿了,帮中弟兄一个都没逃出来。
他未愤怒,倒觉着一丝凉意,于是将手中的青果慢慢放到桌上,握住了腰间之剑,因为觉着有些冷,所以要血来暖暖剑才好。三日后,西陵郡破军山的那座寺庙被一人血洗。
二十日后,神庙发出十年裡的第二块西陵玉牌,牌上却没有刻名字,因为冷五那时候还没有名字,只是刻了一把剑,一把做工粗劣,出自某市集铁匠铺的黑铁剑。
※※※
数月后,冷五来到了高唐边的一个小县城。连日里朝廷的围捕让他浑身染满了血渍,却根本没时间换衣裳,血污之人走在大路上很是碍眼,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从山中小路走。那些山间小道上,最容易遇上神庙修行的高手,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只怕走不了几个回合。于是他在城外打晕了一个农夫,剥下了他的衣裳换上,再在脸上拍了很多尘土,将剑藏在一支大南竹里,跟着那些流丐混进了城里。旁人只道他是个少年乞丐,倒也没难为他。
自己已然得罪了神庙,死,只怕是早晚的事情了。但在死之前,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往哪里去,却不知道。现如今只好在街上乞讨度日。
此时已是暮春,跟西陵破军之事已有大半年。十七岁的冷五懒懒地坐在城墙下面,将南竹放在身后,晒着那太阳,不知怎地,却悲从心来,愈想愈是觉着凉意驱之不散,嘴一咧,竟也不顾四周众人注意,呜呜哭出声来。
他日后一直记着这幕,因为正当他不知为何而哭时,觉着一道春风自他面上拂过。
“哥,为什么这小哥哥哭的这么伤心了?”
冷五抬起头来,看见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女孩儿,正好奇看着自己。那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一双眼珠子灵动地转个不停,细发淡淡地搭在额上,白白|嫩嫩倒似水做的一般。他不由一愣,急忙用袖子在脸上抹去泪水,不料面上灰多,这一抹倒成了个花脸。
小姑娘看他狼狈模样,不由嘻嘻笑出声来。
冷五虽然飘泊世间多年,但毕竟是少年心性未脱,见她发笑,不由心头一烦,恶声恶气道:“死笨丫头,滚一边儿去。”
小姑娘被他一句吼骇地说不出话来,泪珠子簌簌落下,一串串地滴在冷五身前的地上,张着嘴喊道:“哥,有人欺负我。”冷五瞧她哭泣模样,正有些后悔,听得有人在自己身侧说着:“妹,别哭,这位大哥不是故意吼你的……”
一个很平常的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后轻轻敲着那根南竹,冷五低吼一声,将他的手打了下来。少年笑着将手缩了回去,过去搂住那小女孩儿,柔声劝慰道:“乖,别哭,哥给你买糖葫芦吃。”
哪有七八岁的孩子不爱吃糖葫芦的,小女孩儿闻言雀跃而起,带着泪花笑道:“哥哥最好了。不过为什么要去买呢?咱们买些葫芦回家,你做给我吃好不好?”
少年异道:“干嘛这么麻烦?”接着一笑道:“糖葫芦可不是用葫芦做的。”
“娘说过,省钱最要紧的了。”这丫头小小年纪,从她口中说出这等话来,实在是惹人发笑。
少年笑了笑,无奈地点了点头。
冷五瞧着这兄妹情深,想着自己孤伶伶的在世间飘零,不由好生羡慕。那兄长蹲下身来,静静地看了他两眼,忽然说道:“你是不是没地方去?”眼中似有探询之意。
冷五只道这二人想收留自己,但一见这少年年纪只怕比自己还小着一两岁,看穿着也不是什么富家子弟,又想着自己被神庙天下通杀,何必拖累人家,干脆把双眼一闭,不再说话。
那少年却不死心,兀自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冷五无聊地翻身躺在地上,没好气的应道:“老子没姓,我说我叫地瓜你信不信。”
小女孩此时怯生生地跟着自己兄长到了他的身边,轻轻说道:“没姓没名,这么可怜啊……”忽地高兴道:“我刚学了不少字,要不要我给你取个名字?”冷五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翻身不理,却听见那出自幼|女口中的恶俗之名还是飘进耳中,不由闷叹一声,拉起衣服,蒙住了自己面目,沉沉睡去。
那县城本在高唐的边上,已是南方,此时暮春天气已是颇热。冷五闭着眼在城墙下晒着太阳,只觉身上发热,不知怎地想起一生中最难忘的两个夏天了。第一个夏天,自己错手杀了一个人,而去年的夏天,自己杀了很多人,似乎也同时判了自己的死刑。却不知今年这个将要到来的夏天,又有什么样的厄运正等着自己呢?
蝉鸣未起,鸟倦已歇,正午阳光之下,小城之中安宁无比。一生居无定所的左剑冷五,在他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将要来到的时候听见一句话:“去望江吧,望江有个新王爷了。”
他睁开眼,没看见身边有人,只有一长一短的两个人影正慢慢地从鲜山楂摊子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