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久,官兵便攻了进来。
镇上的居民大多是当年跟过帝师大人的精干老兵,只因在战场上受伤成了残疾,才随着卓四明来映秀镇定居。虽然当年这些兵士曾经在帝师的带领下抗西山,拒北丹,纵横天下无人敢抗,但毕竟此时离那风云激荡的岁月已过去二十多年了。二十几年的田耕生活早已给他们当年引以为傲的兵刃,镀上了厚厚的一层锈迹,磨去了当年的厉杀之气……加之吸入了太多有毒的浓烟,又如何是那群如狼似虎,装备精良的京师大营对手。
江一草现在回忆起那晚的情景,手指仍然会变的冰凉……
镇西头拄拐杖的李铁匠死了。
镇中小桃园的掌柜死了。
豆坊的何大叔死了。
谁谁谁又死了。
所有的人都死了。
那似乎永无休止的死亡虽然使他们这十几个孩子惊恐莫名,却没人想着逃走,都从各自玩耍的地方齐齐地跑回映秀小院。只是没人料到,迎接他们的却是那位救了他们性命,收留了他们,教他们读书识字,平日里和他们谈笑风生,一桌吃饭,一院休憩的帝师大人,面带冰凉笑意坐在椅上的身体。
他……在前夜喝了平生知交送来的一壶酒后,独自一人面对着如三河郡海潮一般不断拥来的高手,也死了。
江一草唯一觉着安慰的是,先生死在朝廷围剿之前,没有看到他视为人间乐土的映秀镇会被糟塌成这个模样,而且一向爱好洁净的他,直至战死,衣上也无半分皱,鬓角斑白的头发仍是束地紧紧的。似乎集天下高手之力,也动不得他分毫,似乎在告诉世人:帝师卓四明,若战,则无输的道理,只是朋友背后刺来的那刀,真的能伤人……
空幽然的下一个问题,将江一草从那不堪回首的夜晚中拉了回来。
“为何?十年前映秀一夜,究竟是为何?”他似乎也想到十年前,自己还刚满二十,便碰着那么件人间惨剧,声音也有些抖了。
“那一晚,你进了镇没有?”江一草从对话至今,第一次反问道。
“我这人胆子小,听见镇上火光映天,杀声一片,骇的腿也软了,没敢……”空幽然苦笑应道。
“那就好。”江一草冷冷道:“你已经成功地激起我的恨意。若你也进了镇,也许我会忍不住对你动手。”
空幽然听他冷冷的声音,忽地疑惑自己今天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只听江一草转而道:“你方才问为什么会有那晚的事情发生,那是一个秘密。”
江一草忽地深吸一口气,左右二手食指互抵,过不片刻睁眼无奈笑道:“到底还是年轻,燥气难消啊。”也不知他如何做到的,这一会儿功夫便又神色如常,似是从方才恶梦中脱离出来。
空幽然静静看着他面容表情的表化,心道这般年轻,养气功夫已是如此骇人,不由悠悠思及那已是一代传奇却未曾谋面的帝师大人究竟有何等風采。
“受如此伤害,如此屈辱,何不拔刀以快恩仇?”
江一草似完全回复过来,一笑道:“在下身上无刀,又从何处拔刀?”
“如此朝廷,草菅人命,滥捕功臣。世兄何不揭竿而起,以你家门威望,加之舒不屈手握重兵,定思为父报仇,岂不手到擒来?”空幽然言中倒有几分询询劝导之意。
江一草一笑道:“大神官心怀天下,岂可以言语诱人入罪。”
空幽然把手一摆,道:“如此朝廷不要也罢。而世人皆是偏听偏信,愚不可及之徒,你看那京中黑柱上的唾沫便知,如此天下万民又管他作甚?”
江一草不应。
安静半晌之后,江一草淡淡道:“空神官的心意,在下已然明了。但请放心,在下生性惫懒,又心悸如鼠,断不至于在这天下掀出什么风浪来的。”
空幽然闻言一笑,长身而起道:“如此甚好,只是人心思动……”言有未完之意。
江一草亦是站起,应道:“人心思动,天下思定。往往不变就是这世上事物最好的改变了。”
空幽然望着他,半晌后方问道:“你可知你的身份是如何被我知道的?”
江一草无言。
“按察院的唐大堂官飞鸽通知的我。”
“哦?”江一草倒有些诧异。
“我仍然不能了解,为何你隐忍十年,偏偏要在此时故意露出一丝痕迹。”空幽然望着亭外山下湖中的一片水光问道。“不要说是一时大意,让人瞧出了自己行藏,这种说辞说服不了我。”
江一草想了想,应道:“那是受人之托,帮一个忙。”
“何人?”
江一草一笑道:“这仍然是一个秘密。”
二人相对无话。
“我往西南,过望江,至荒原。”
“在下往北,渡苦湖。”
“再会。”
“告辞。”
江一草转身欲行,忽听见空幽然在身后叹道:“当夜袭击映秀镇的京营官兵,事后被编为望江黄营,孤军奉命进攻荒原,深入四百里地,粮草全断,全军二万余人无一返乡,死于客地。”江一草心想这朝廷为了灭口,竟能使用这么荒唐的军令,不由无奈一笑应道:“仍是命数……”抬步出亭。
空幽然见他行出亭外,和阿愁向山上走去,直至身影不见,方将视线收回,心道此子既然不肯和自己说再会,只怕真是存了隐名弃世之念。只是又想到西陵山上的那一卜局,不由心中难安,淡淡念道:“我那天下之卜,可是被你这一草乱了的。”
今日二人一番长谈,他最想听到的两个答案,结果江一草的回答只是两次“秘密”二字,不由有些失望。
“你有太多的秘密……”他望着湖中船影淡淡道:“我相信你并无乱世之念,只是为何你要从舒不屈那里要了个边城的司兵官职?难道你不知那处乃是望江私盐运往西山国的必经之地?你又为何和按察院那个莫公子打的火热?难道你不知那人的父亲就是当年映秀一夜中的指挥使?”
“一草乱天下……一草乱天下……”他有些失神地念着这句不祥之语,心中默祷,面容回复平和,目光宁静,笑道:“这多事由,今后也不是我能操心的。”
空幽然立于栖云山上,向南望去,只见群山巍峨,群山之后,便是这些年声震八合的望江郡了。他心知该处那位王爷,只怕比江一草更是麻烦,不由心生忧意,恭谨地双手合什,向山下四方恭谨施礼,诚恳道:“愿吾神合四方之力,助吾消这世间戾气,保万民安宁。”
眉眼间自然透出一份圣洁之意,顺着迎风乱舞的黑袍挥散出去,淡淡缭绕在亭外野花丛中,久久不去。
末章 梅酒
西山与中土之间早已歇战,盐铁贸易也是不禁,只不过一切皆由朝廷专营,从东都城煮了海盐,再千里迢迢地运到这天之西头。这般运作费时既多,损耗亦大,西山一国每年为此支出的费用更是不菲。其实中土国内,距西山最近的望江郡也出产井盐,只是自那位王爷入主望江之后,朝廷便禁了望江与西山之间的盐马来往,明面儿上言道是便于控制盐之输出,以胁西山,实则却是惧那王爷与西山盐马互换,实力日增,令朝基不稳。
而西山除了铁器并良马一类,别无所产。是以这清江之北,由望江通往西山的必经之路——苦湖之上,贸易并不热闹,看不见什么人影,只有几艘破船在其间咿咿呀呀地来回摆渡着。
好不容易在渡口寻着肯渡人去苦湖之尽头边城的船只,他二人自然不肯错过,交了船钱,便坐到木板之上,听着长橹击水之声,往那任职之所而去。
这苦湖本是古清江的一段河道,被巨山所阻后,方成了西塞第一大湖。这一汪平湖形状细长,倒似极了美人之腰,湖上碧波万顷,一望无际,隐有几艘当地的渔船依岸而驶,两侧山壁高耸入云,风光确是极美。江一草卧在船上,看着一水鸟轻鸣一声,没入林中不见,眼光及处,只觉这岸上风光与湖中相比也不稍差——层层山林霜色未染,林间小路旁无数去年草垛,颇有些田家气息。
阿愁见他半天都没言语,坐在他身旁将包袱打开了细细收拣着,间不时地问上一句。江一草一面随口应着,一面将手伸入湖水之中无聊拨弄,忽地心中一动,竟想作些怪,捞起一泓清水,往她脸上弹去。
哪知她也不闪避,袖子一挥,真气圆融而出,倒把清水一滴不漏地奉还给了湖中。
“无趣啊……”江一草哪想到她会来这手,不由摇头大叹,一副怜子憨不受教的模样。
又过了些时。
“当年西山元老会发兵攻望江,应该就是走的这条道吧?”
“是啊,那时候西山皇帝正在北地狩猎,得到这消息马上赶回来了,不过还是晚了一步。”许是觉得方才自己用真气挡去水花,有些驳江一草面子,阿愁认真答道。
江一草一叹:“这一晚,汶川可就遭了劫罗。”他们这说的是当年的一段史事,西山国元老会趁皇帝陛下不在都中,为报当年卓四明领望江民兵驱西山之耻,暗地里命蓝旗军南下,过苦湖,直扑望江,入汶川而屠城,其役死伤惨重。
阿愁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两眼直视湖面,似在想些什么。
江一草此时正想着在国史馆小黑屋中看到的如山卷册上面的一段话:
“当年冬,雪疾。
帝师大人单身赴西山国蓝旗军大营,杀蓝旗军自营佐以上军官直至旗主,共计三百二十四名,无一遗漏。蓝旗军,即于汶川城屠城之部队。
来年春,风劲。
帝师又至西山国都城,日内,灭该国元老会,元老二十七名,死。
西山国元老会一制,从此消失。”
这段史话的执笔人,正是现如今整日只知躲在文武巷里晒太阳的那位老人。
江一草将手上的水轻轻擦在衣服上,奇怪地想着,当年这位执笔人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只怕也和自己看到的时候一样,心中充满了震骇和敬服吧?
“你说是不是我们二人的师长早年间杀人太多,伤了天和?不然先生为何会是如此下场?你家老头子,又为什么要躲到那白雪漫天的小东山上,死都不肯出来?”他忘神问道。
阿愁道:“若不是卓先生当年痛下辣手,中土朝廷为息民愤,肯定要动大军。你想想,那又会死多少人?”忽地定了一定道:“他们二人若是天生魔性,只怕也是魔性如神了。”
江一草无言。
※※※
边城。
中土天下最西边的一座小土城,位于苦湖悬石之下十里地。其实称其为城并不恰当,因为此城无城墙,只有几百口人住在其间,叫做小镇倒还比较合适。
江一草就任边城司兵一职已有月余。二人到时,兵权司库易手一类事情,进行的倒是极为快捷,因为守城官兵拢在一处,也不过几十号人。库中存着十来把长枪,外加一些被临时擦的亮晃晃,却迎风作响的薄刀。
令他二人惊异的,倒是当那位满脸皱纹间夹着尘土的上任司兵看到阿愁递上来的西营文书和盖着大印的调遣令后,竟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虽然不知何故,这位老司兵对二人格外热情,但事由一毕,他当夜便坐着船,急急往安康城赶了。江一草不由苦笑忖着,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啊……
不过江一草生性随遇而安,倒也不在意这些事情,只是看着满眼黄沙,容易让人厌烦就是。好在边城背后,有一条从苦湖悬石处漏下来的天水汇成的小溪,溪畔风景不错,他时常带着阿愁到溪边漫步,撷些不知名的花草之类回屋里插上。
司兵一职极小,乃无品之官,只是在这边城之中,倒成了众人之首,备受尊崇。江一草却没有身为此地之主的自觉,终日无所思虑,只是悠闲度日而已。也不知为何,西营的那位大帅舒不屈,似乎根本忘记了自己守区之内还有这么个地方,从未下过何等军令;虽有西山国之胁,但该国尚在远北之处,自前些年两国再次议和后,这边城外百余里地再也没见过那些令人生畏的军队。只是时不时有些来自望江的私盐贩子悄悄趁夜抹了过去,江一草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世人皆知盐贩凶悍,属下官兵拿着军饷,自然乐得逍遥度日。而又过了些日子,倒有人发现每逢盐贩夜间过城,第二天清晨倒总有那么半包盐放在司兵库前。
“大人,这算行贿吧?”一个小队长小心翼翼地问着江一草。
“也许是别人掉了的吧,收好,日后还给别人。”江一草笑笑应道。
手下官兵心裏却想着,哪有次次掉半袋的道理?
※※※
这一日,他和阿愁二人又到溪边闲逛着,却在那山后一处寻着一地梅树,树上结着青青的子。江一草性本嗜酒,只是以往和小妹在一起被管的严了,如今身在边塞,自然寻着城中酒坊喝了个痛快,只是觉着烧酒一味的烈,倒喝不出个所已然来,不由好生想念早年间在高唐边上喝过的香雪酒来。如此一想,心中早已是极渴难耐,此时忽然见着梅子青青,念头一转,不由心道大佳,雀跃向前,大肆采着。
阿愁不知他要作甚,只是看他高兴,也不由跟上前去,摊开下襟帮他接着。
回到那小城之中,江一草立马吩咐手下去酒铺弄点儿酒引子来。下属难得见大人发号施令,哪敢怠慢,打起精神去城中一家小酒铺连买带榨地弄了些酒引。
阿愁问道:“这是要做酒吗?”
江一草拿着酒引正往盆里倒,一手抓着一把青梅,一边乐道:“是啊,我也来学学古人的做派。”
阿愁无奈笑了笑,上去拦住他,吩咐门外的士兵:“做梅酒,这酒引可不行,你去找老板换些米酒引来。”
江一草一愣:“你会做酒?”
“未曾见过朱雀真身,总听过雀儿林间鸣吧?”阿愁道。
江一草心中想着,这妮子少时从山中老人习艺,艺成下山后便随了自己,倒还从不知道有这么一套本事,不由有些好奇。
后几日里,阿愁便像一个农妇那般忙碌起来。她先将青梅洗摘干净,然后用了块素布一裹,待水分干后,才放到太阳下晒着。只是此地偏北,气候颇寒,很晒了几日方才晒干,然后又寻了个磁瓮,将青梅并米酒引倒入,还加了些冰糖,这才将磁瓮密闭好。
在江一草千呼万唤中,又不知过了多少日,阿愁才将这磁瓮打开。
他定晴一看,只见瓮中酒泛浅金之色,晶莹通透,闻之梅香幽雅,待犹疑中浅尝一口,但觉回味醇和,不由轻呼一声:“妙啊……”
转头看阿愁正满脸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第二日,天降大雪,远处高峰已然白头。
城中左右无事,他二人便窝在屋内,生起一炉炭火,围炉而坐。江一草忽地想起那日空幽然赴荒原前送给自己的礼物,便翻了出来。阿愁见他拿出个软软的小包,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江一草一笑,淡淡道:“神袍。”将包袱解开,只见其间是一件纯白的衣裳,只是领口处用软银丝线绣着一株极引人注目的寒梅。
“他以此示脱离神庙之意,宽我之心。竟将这身晋为大神官方有资格穿在身上的神袍给了我。”说着摇摇头,“都是旧事,烧了吧。”竟随手将这象征着荣耀与地位的事物,扔入了炉火之中。
阿愁欲待说话,但又见江一草面上露出份古怪神气,不由低头轻声一叹,看着那白色神袍在红火之中渐渐化为灰烬。
江一草忽地问道:“我从没有听说过中土有这般做梅酒的,难道这是西山的做法?只是西山荒寒,难道也有梅酒?”阿愁一惊,心道莫不是被他瞧出了什么端倪,却听他继而说道:“做了不喝,岂不是对琴无语。”乐呵呵地从桌下取出酒来,也没见阿愁在他身后喃喃道:“当然也可以用盐先渍一下,只是……”
“这酒柔弱的很,你也喝一碗。”他斟了半碗送至阿愁面前。
阿愁苦了苦脸,却又不便阻他之兴,只得取起碗来,听他祝酒道:“以此美女亲酿梅酒,敬祷如下:一,愿俺长生不死。”自嘲地笑了笑,又正色道:“二愿天下太平。”
他转脸看着已将酒喝了一半的阿愁正愁眉兮兮地看着自己,忽地心中一颤,声音一顿道:“这第三愿……这第三愿,我还没想好……”
※※※
“中土此时想来已是六月了吧?”江一草酒意渐上,只觉陶然不知身在何处,喃喃问着自己。
“春风这时候会不会又去听明巷说书先生讲书去了?符言只怕又在和杜老四干架……噢,还有那没白衣裳穿了的空幽然,空大神官!”他此时一股悲愤之意直充胸臆,单手将碗举至半空,呓道:“你是好人,我敬你一碗酒,愿你修道成仙,离这个烂人间远远的……”
他正胡言乱语着,忽听着一道极清悠的歌声从身旁传来。原来阿愁此时也有些醉意,脸上已然泛起绯红之色,兴致渐渐高了起来,正在断断续续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曲。
“大雪漫边城,独叹梅酒香。
闲寻旧踪不见,弄杯亦无妨。
谁理会流云城下几多离人?烟花寂寥白苹洲上。
白霜之下,秋草满园;枯桑衰柳,稍掩断墙。
青梅一炉火,么事徒悲伤?”
(第一卷终。另附:最后这小调儿应该用四川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