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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东北方向不过百余里地,便有一条大河。这条河发于荒原,淡淡地划过望江郡的北端,在安康城外打了个转,带着红石郡那积累千古的红泥,便斜斜地向南来了。河水虽清,但在红石郡处经过后,水中总是带着那么一两团絮状的红色,而中土王朝初立之时,北疆难定,江畔山野多为杀戮之地,常有血流飘杵之事,是以大河两岸的百姓都带着绝望地称其为血河。直到中土大定,才由数百年前的一位大儒改其名为清江,取其天下清明之意。
此时正是初春,江中水流不急,江水更见清澈,远处的一些水面更是直可见底,若仔细望去,似乎还可见着一些鱼儿正在江底摇尾摆动。看到这些景致,旅途中的二人不由好生欢喜。只是待瞧见红花渡口那帆影遮日的码头上,一些搬运工人正毫无所觉地向江中倾倒着一些恶臭扑鼻的垃圾,阿愁才皱了皱眉头。
江一草侧头看了一眼阿愁,心中却是不大明了,为何自那夜后,这几日的行程中女子又回复了那种淡然模样,倒真让人有些想念溪畔柴上的那些糊鱼了。
中土自帝师卓四明退北丹拒西山之后,已有大约三十余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天下休养生息,自然万民安康,生活富足,南来北往的客商日渐增多,那些终生浮沉于旅途中的游子,也是流连于名山大川之间,不肯归去。望江郡偏于西地,交通不便,自陆上出来,要折向南边,由高唐北上,方能抵达京师,路途遥远,颇为不便,是以这条清江便成了出入望江郡最便捷的通道。这些年来,望江的那位王爷在那间用心经营,轻徭薄赋,是以商贾多愿不辞万里,前去贩货。于是离京师最近的晴川郡里,红花渡便成了商贾云集之地,各类车马行、船商都有分行开在此间。每到早上,码头的气氛便一下热闹起来,各式饭庄粥铺热烟升起,江上的木船也是橹尾轻摇,做着出行的准备。
江一草瞧着江中帆船首尾相连,时有一艘缓缓划出,想着待驾舟逝于江水尽处时,只怕才是余生所寄之地,想到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时时担心会被卷入一些莫名的事情,不由心中畅快,直欲在那习习清风中亮上一嗓子,渲泄一番心中十年所郁的闷气。
可回头瞧着阿愁艰涩无比地和船老大谈着船钱,不由又是一闷,走上前去道:“不拘多少船钱,给他就是了。到了安康后,自然可以到营中报账。”不料阿愁双手一摊,无奈道:“那五个疙瘩的白布色小包,我找了一早晨也没找着。”
江一草一惊,复又尴尬一笑,这才想起在京中托符言收买按察院佥事已花去了大批银钱,剩余的数目都在自个儿身上放着。连忙伸入怀间,却半晌拿不出来,神色还带着些古怪。
那船老大头缠青布,穿着白布短衫,在初春天气也是赤足着地,似乎毫不畏冷,一望便知是个极彪悍的角色,但性情却颇有几分侠气,一瞧江一草身上穿的倒还讲究,只是面色古怪,便知这主仆俩定是遇着什么不便,温言道:“我这船虽然收的贵些,却开的快,路上也不停别的码头,一路便到。若二位身上不便,倒不如往前走几步路,到蓝毛船上去,那船虽然慢些,却只要八十个铜子。”
江一草一躬到底,诚恳谢道:“多谢大哥指点。”
待二人走远后,阿愁问道:“还剩了多少?”江一草嘿嘿一笑,似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银锭。阿愁虽然遇事镇定,此时也不禁有些喜出望外,叹道:“你又是从哪里弄了这多银钱?对了,既然身上有富裕,为什么刚才不坐那艘大船?”
江一草挤挤眉毛:“我看这钱大概是春风偷偷塞到我怀里的。既然是她的额外贡献,可不能随便用了,路上还是省些吧。”原来这块银子是在京师之中,春风小丫向按察院正厅主簿刘名大人狠狠敲的那笔竹杠,小丫头心知自己的兄长和阿愁都不是过日子的主儿,便偷偷塞进了江一草的怀里,却不料此时竟救了急。
江一草想着小姑娘如此用心,不由好生感动,又听着阿愁在一旁有些失神问道:“你走的时候,春风哭了没?”他心知这两个女孩儿在一起呆的时日长了,感情颇佳,一旦分离自是难舍,应道:“怎么没哭?小丫头哭的跟个泪猴儿似的。”
不多时,二人便在一间粥铺前觅着先前船老大所言的蓝毛的船。如此好寻,却不是二人逢人便问,只是船上的那人虽不是满头蓝发,却在胸前满是污渍的青布短褂上别着个秀气无比的羽毛,那羽毛泛着深深的幽蓝,竟是天脉中颇为名贵的摆尾雀毛。一个船老大别着如此名贵的饰物,穿着又是如此破烂,实在是太过显眼,让人一眼便知此人即是旁人口里的蓝毛船老大。
二人都是自小离家的人,虽然不通经济世务,却也没有头次出门人的那种挑拣。付过船钱,径直上船在船尾觅了个遮风蔽雨又能远观水景的好去处,铺好由船上供的薄毛毯,蜷在那处,傻兮兮地看着江面上正在上下着客人的各色船只。
刚才指点他们来蓝毛船上的那位船老大,此时正在他们视线之中指挥着手下上下着货物,为客人安排着住舱。江一草心中对此人颇有几分好感,不免多看了几眼,却见上那船的客人中有两个身影显得非常特别。准确地说,是其中一个人的背影显得特别奇特。只见那人一袭黑衣,身材颇高,看上去有些飘忽,但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气压众山的气势。他走上跳板,江水自他脚下淌过,竟也似骇得安静下来一般。
江一草皱着眉看着那背影,对阿愁道:“那人好怪,上个船就像是要去列阵血战一般。”
阿愁摇头道:“没办法。此人天生的气势怎么也收敛不了,不是内力散发而外,只是英雄豪杰天生一段霸气罢了。”
江一草异道:“你识得此人?”
“天下谁人不识此君,只不过没见过他真面目罢。他八年前曾经到山上去过一次,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给他递过茶水,不知他还记不记得。”阿愁淡淡一笑道。
江一笑哑然一笑,“你居然能将这人的模样记得这么久,可见此人定有过人之处。”他见那人上了别艘船,想来与己无干,也不向阿愁问问那人大名,似生怕扯上什么关联,将包裹放到脑后与船板之间,懒懒地一靠,竟似准备睡去。
阿愁见他始终这般惫懒脾气,不由眉宇间略有忧色,轻一叹息,却被江一草听着。他半睁着眼促狭道:“愁,船上地方小,把我肩膀借你将就靠着歇息好了。”阿愁闻言轻啐一口,笠帽轻纱之下,红晕轻染了双颊。
过不多时,他们刚刚盯着看的那大船缓缓自江岸驶离,不一会儿功夫便行至江心,慢慢向上游行去。江一草见眼前无热闹可瞧,便凑到她耳旁想悄悄说几句俏皮话,正在此时却闻得岸上一阵骚动,几个当地的衙役领着些奇怪的人物赶到了这艘船上。
那些人物统统一身褐黄衣衫,腰间齐刷刷一色的银丝腰带,江一草一瞄,心中一惊,将脸转向阿愁那旁,假装睡去,耳中却听着船上的动静。
此时那在胸前别着根摆尾蓝雀毛的船老大迎了上来,向一位衙役问道:“老史,什么事儿?我可要开船了,船上也没位置,可不能再上人。”看着似乎和这些衙役相熟,称呼也不客气。其实此时船上舱位尚空,尤其是座席间都是些短途客人,挤上几个人自是不妨,但看这船老大竟是胆子颇大,居然敢不给官府面子。
被唤作老史的中年衙役连忙把他带到一边,正色道:“宁老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几位是按察院的大人,前来追缉前方船中凶徒。都晓得你蓝毛驾船技艺乃清江一绝,还是快让我们上船,可不敢耽误正事。”
那宁老大斜乜着眼,看了那几个系着银丝腰带的人一眼,冷冷道:“那便上来吧。”竟是丝毫不惧。
按察院权倾朝野,在各地司缉凶之职的府官武艺高强,地位尊崇,出入地方时,当地府衙均是前迎后送,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冷眼,哪里吃得下这小小船家的闲气?果然只见一年轻府官冷笑数声,也不言语,便转身打了站在跳板上的水手一个耳光,然后一如平常地跨入船中,狠狠道:“不是那便上来吧……”末一个“吧”字格外的用力,“而是请老爷上船。”
船中诸人虽不忿这府官气焰薰天,却各自惴惴,哪敢言声。但听得那宁老大嘿嘿一声,走了过来,伸出食指,定定地指着那年轻府官的鼻子:“那就请老爷下去……”话语中带着份冰冷之意,这个去字也是拖得老长。
“拔你的刀。”
那府官似乎觉得这苦哈哈竟敢和自己对峙是件极有趣的事,不由气极反笑,揶揄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和我比划?”接着一按腰畔乌金刀鞘,傲然道:“本人号称府中三把刀,只怕你没命来看。”接着讥笑道:“你以为自己是谁?天下第一快剑?”
宁老大亦是一笑道:“天下第一快剑又是谁?”
“望江三面旗里的快剑冷五,难道宁老大故作不知?”此时按察院的几位府官都已上了船。一个年长些首领模样的人说道:“我这位同僚方才是有些得罪,还请看在姬小野姬大人的面上,原谅则个。”
宁老大听得姬小野的名字,双目一翻,却不答话,仍是伸出食指,十分无礼的指着那年轻府官的鼻子,不停虚点着,冷声道:“真的不拔刀?”
那年轻府官听着首领示弱的话语本就有些不喜,此时见此人如此无礼,将一根沾满黑泥的手指在自己眼前晃着,更是大怒,厉声道:“不拔刀又如何……”
话尤未完,那宁老大竟是一拳当胸打来,出拳极快。这年轻府官突遭袭击,自然便想拔刀,偏又想起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不由愣了一愣。就这一愣间,碗大的拳头已到了自己胸前。
他慌乱中伸出左掌一拨,便待右手翻掌劈下,却发觉自己右手按在刀把之上,偏又自重身份,拔又拔不得,只觉好生别扭,心神一疏,却没留意下方,宁老大竟是无声无息的一脚踢了过来。这府官慌乱之中,促不及避,竟生挨此脚,身子狼狈跌入水中,激起水花一片。
观战的按察院府官不由一惊,齐地拥上前来。却见那年长的首领把手一摆,走上前来,苦笑道:“就此扯平。还烦宁兄将我的人捞起,必须马上开船。这公事要紧,可耽误不得。”
宁老大显然也没料到这府官竟如此忍得,呆了片刻,嚷道:“小的们,捞人,扯锚,起帆,下浆,上水罗……”这末一个罗字拖得是悠长无比,很是有些气势。
不多时,船已到了江心,被踢落水中的年轻府官早已被捞了起来,脱去了湿湿的外衣,恶狠狠地盯着并没去前舱掌舵,而是在中舱内喝茶的宁老大。
宁老大吹散茶碗口面的热气,美滋滋地喝上一口,骂咧咧道:“娘的,好不容易买的一双新鞋,也不知给踢到哪儿去了。”方才在跳板上挨耳光的水手在一旁乐呵呵地巴结道:“老大,这江面上哪有船老大穿鞋的,您可是头一位。不过掉了就掉了,到了前面新市,我下去再买双就是。”
二人在那儿一唱一和,弄得按察院中人脸色颇不好看,那首领咳了一声,道:“宁老大,我们身负要命,不敢耽误,这船可不能随停随走。”
宁老大一听不乐,正待反驳,却听得舱外甲板上轻轻笃地一声。
这一队府官本来是去西陵郡押送一位要犯,不料中途却被一个极厉害的角色给劫了。众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却又着实奈何不了那人,只得一路缀着,又将消息通知了正在晴川郡公干的正厅主簿姬小野姬大人,一行人约定在清江上游某处汇合。
他们跟着那极厉害的角色已经一路,那人似乎有些有恃无恐,毫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们却是打也打不过,走又走不得,实在窝囊至极。有时想到那人的手段,更是心头发毛,惴惴不安,一路上万分小心,生怕跟着的那人恼了,倒回头将自己一干人等杀个干干净净。
待听到甲板上传来了笃的一声,似是有人上船。按察院一干人等不由大恐,心道此时船至江心,距岸已有数十丈之远,实在想不出在这晴川郡左近,除了那人还有谁会如此嚣张,谁会有此功力,惊世骇俗地跃上江中行船。想到此节,不由各自握紧手中兵刃,紧张地盯着通往甲板的舱门。
谁知轻推舱门而入的却不是他们意料中的人物。
只见一个全身笼在极宽大的黑色袍子里的人静静走了进来,然后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从袖里摸出个一把铜子,放在了宁老大身边的桌上,轻轻道:“劳烦您了,这是船钱。”众人听着这声音细柔,偏又自有一份静谧味道,让人直觉心中安宁。
接着那人又缓缓走了出去。
自方才他进门,再到走出舱门,众人一直鸦雀无声,只是目光随着他前后移动。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面前,众人方面面相觑,心想用这种方式上船的,却不知是何等人物?此时他那淡淡的一句话似乎还在中舱之中响着,提醒众人方才真的有这么一位人物来过。
正靠在后舱木板上假寐的江一草,却在那人上船伊始,便已睁大了双眼。他体内两股真气之一似乎受到什么牵引,竟是欢喜无比,在体内经脉之中慢慢流动起来。他闭上眼细细感觉着这多年以前和阿愁初遇时的那种味道,却不知此人为何要将真气散的如此之远,竟似在和自己打招呼一般。
阿愁也睁开眼,似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江一草一眼,缓缓伸出手来,面露鄙夷之色,轻轻翘起了小指头。
江一草见她手指动作和脸上表情,心中一阵抽悸,低声道:“是他妈的神庙?”
空幽然缓缓地走到船的后部,看也不看一眼正盘腿倚在船板上的二人,兀自出神地看着船后那天上几片淡云,眼前一泓逝水。自十年映秀一役后,身为当年神庙三大神官中最年轻的一位,他在西陵那座孤山的茅舍中独居十年,却不料如今终于还是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