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苦湖(2 / 2)

映秀十年事 猫腻 3945 字 2个月前

易风从未见过这个笑叱世间的王爷露过愁容,不禁想到,那究竟是何等人物?竟比这二十三艘盐船更加要紧。想到此节,便不由想到每次在王府那间密室里所看到的那似乎永远没有停过的信,除了王爷外,也只有自己能够接触到那些字迹,信中一时说的是些各地见闻,平日顽笑言语,一时竟又是为望江出谋划策,其精妙处,竟连自己这个望江第一谋士也瞠乎其后。他问了王爷许多次,写信之人究竟是谁,王爷总是笑而不答,言道日后若有机缘总是能见着的。

前后心思一连,不由暗自忖道,莫非此次寻的那人,便是那写信之人?忽地想到一事,转而对着冷五言道:“王爷说了,这一趟任务,易风颇识大体,自然是不错……”燕七见易风转述王爷对他自己的夸赞之词,不由一笑,对他做了个鬼脸,听着他接道:“燕七此人心思纯良,倒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冷五……”

冷五面上一黑,冷冷道:“我虽然不甘心为人奴仆,却也不敢逆王爷旨意。”

易风呵呵笑道:“只是冷五,倒是你们三人中却想见着那人的。”

燕七听见此言,奇怪地看着他。冷五也是一惊,心道自己除了这八年来在半窗里的兄弟,哪还有什么朋友。想到此处,忽得记起当年自己千里逃亡,化身为乞丐时,在茂县城墙下如春风一般的兄妹二人的两句话。

“为什么这小哥哥哭的这么伤心呢?”

“去望江吧,望江有个新王爷了。”

※※※

冷五并不知道当年为什么如此相信这句话。反正他真的去了望江,投到了刚刚开府收兵的王爷门下。入门之时,当时还年轻的宋王爷问了他一句从何处来。他想了想说:“茂县。”

王爷点了点头,似乎了解了什么,淡淡道:“我知道你剑法好,以后就跟着我吧。”

他很诧异,这个王爷是如何知道自己使剑的,却也不问,低头应了下来。

“小兄弟姓什么?”

“我没姓。”他又愣了愣,忽然想到那春风一般的小丫头,喃喃道:“就姓冷好了。”

从那天起,他便开始姓冷了,一直跟在王爷王妃的身边,学会了识字,更学会了如何拿住自己手上这把剑,而不是让剑带着自己走。当时王爷的身边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易风,他是第三个来的。

然后有一天,三人洗完了澡回到了房中,却见王爷正在房内等着他们。

“我忽然想到了你们嫂子的一句……好诗,”王爷很吃力地纠正道,“望江半窗月!你们以后就叫半窗好了。”然后笑了笑,走了出去。留下精赤着的三人面面相觑。

从那以后,王爷身边的护衞便有了正式的名字,再后来半窗里又来了很多人,十几个家伙挤在一个大院里好不热闹。

一个夏夜的晚上,当时还像个皮猴一样的燕七睡不着觉,吵着要大家排号,这样才好称呼。于是按着入门的顺序编了号,易风自然是老大,他就是冷三,又说王爷对大家恩重如山,就像兄弟一样,这老大的位置只怕还是要留给他来做才成,就让燕七跑到王妃那儿去探探口风,成还是不成。

谁知王妃轻轻说道:“如果要留,那你们还是留两个的好。”

谁都知道王爷纵横天下,谁都不怕,望江郡中,谁不怕他?但在王府中却是王妃一人之下。所以半窗中人只好乖乖地按王妃所言排了座次。易大就成了易三,冷三就成了冷五。他们倒也无所谓,只有燕七最为高兴,说这燕五太难听,燕六太俗,倒是燕七颇有几分雅气。

再后来,冷五和易三、燕七被王爷从半窗里编进了黑旗军,在荒原阵仗之上忙于杀敌,冷五使剑,燕七挽弓,易三居中,率着部队硬生生在荒原之上,群族之中杀的对手闻之胆惧。数年后,天下有谁不知天下第一快剑冷五,偏弓燕七?还有那终日温雅无言,心中却自有璇玑的易三。世人听得望江三面旗,便知说的是这三人。

冷五身世凄惨,直到流落望江后,方才有了自己的姓名,有了这良朋好友,对此间的感恩之情自然难抑,向来对于王爷所言的命令也是毫无二话,只是当听到易风轻轻说出今趟所见之人倒是自己想见的时候,却不免有些困惑,心道这天下虽大,又哪有快剑冷五记挂之人。

心思重重中向后望去,只见黑夜之中湖水泛蓝,二十三艘盐船静静地向前行着,船上点点火光倒映在水面上,衬着两侧阴幽的峡谷,似极了天上淡星在那乌云之间穿行。只听得一声轻唤,自己这艘船上的灯火灭了,身后的船也逐次熄掉灯火,就如接龙一般赏目。冷五凝目注视着远方,心道:“原来苦湖到头了。”

苦湖尽头乃悬石,悬石下方入黄沙十里地,便是边城。

冷五站在那奇特的悬石之上,看着山脚下远方那隐隐的灯火,心想这般夜了,边城还不曾完全清静,有些惊奇于这荒凉之地的热闹。他心知此地是近二年来因走盐之利,才慢慢繁盛起来,不由对那个传闻中整天只会睡大觉的小司兵,有了一丝好奇。

不知是何等人物,竟有这大胆量,对明里暗里的走盐竟全是不管不顾,既保全了盐贩活路,也为自己治下这块小地方带来鲜活财道。小小官吏,掌这块小小地方,倒还真有了几分拱手而治的意思。只是明摆着置朝廷纲禁于不顾,胆子倒真是大的令人咋舌,也不知西营大帅舒不屈是如何选得此人的。

他身后即是苦湖,此时夜已极深,早已没了来往船只,只有他们一行二十三艘船竞逐一般齐齐地停在岸边。冷五瞧着两百来号人井然有序地将盐包从船上扛下来,垒在悬石之侧,成了座小山一般,不由心中疑惑,这又如何运出关去?

这时易风和那董里州大老板笑呵呵地走了过来,也不见二人做了什么手势,便见岸旁密林之中推出了数目极多的板车,冷五不由一愣,转而心生佩服,未料着易家竟早已备了先手,准备的如此妥当。听着易风在耳边轻声说道:“我们只要运出边城北两里一个小茶铺外,便会有人来接车,路途是极近的。”

冷五点了点头,看着远处边城的灯火,心道那处是不是有什么事物正在等待着这一行人呢?倒是不惧,反有几分渴望,王爷要自己三人寻的人,想来此时也已到了城中吧。

※※※

长盛易家。

一辆马车急急地驶过城中主街,全不管四处躲避的行人。待灰尘落地,众人正待破口而骂,却忽地瞧见那马车竟在一处宅子前停了下来,马车上冲下一个人,二话不说便向宅里冲去。眼尖的已瞧见马车辕木之上印着个双飞燕的图画,燕喙点金,竟是城中易家的标识。

长盛城中居民,大半皆为易家所雇,此时明白马车上人易府总管的身份,自然生生将脏话压回腹中。只是瞧平日里和颜悦色,万事不惊的总管大人今日如此惶急,隐约易家中定有大事发生。这些人皆是易家下人,平日里赖以为生,脸上不禁出现担心的神色。

这宅子看着平常,但亭台楼榭,巧妙布局,自有一番格调。易家大总管似急火燎心一般,也不循那草间石子路行走,竟自人工小溪旁一跃而过,到了间极精巧的小楼前。他理了理身上衣裳,强自抑住急促呼吸:“夫人,出事了。”

楼中传来一妇人声音:“何事如此慌张?要知我长盛易家,最讲究的便是一个定字。当年北丹乾英后率大军直扑东都,家中事业荡然无存,先祖也是长睡榻上,这是何等定力……”话语间似对总管的失态颇为不满。

易府总管不敢言语,恭谨听着,只闻楼中传来极细的一道流水之声,知道夫人此时正在侍奉那盆井花,心知今日定会碍着她的兴致,不由有些惴然,但想到方才得晓的那消息,更是心中不安,强作勇气道:“夫人,真的出事了。”

“说吧。”妇人淡淡应道,声音中说不出的淡定。

“苦湖走盐的事,走了风声。”总管颤声说着。望江走盐乃是桩极大的买卖,更关键的是,若被朝廷堵在那边城,只怕易家也脱不了干系。他也有些奇怪,这般隐秘的事情,是怎么被外人知晓的,只是这走风的消息乃是朝中兵部的一位大员悄悄传的话,实是忽视不得。

小楼里传来轻轻一阵笑声,接着他听到来之前根本没想过会听到的话。

“知道了。不用管那边,自然有人操心的。”

“听闻吏部侍郎谢仲歌似乎也往那个方向去了。”总管应道。

“四公子裏面的大谢?小孩子家家整天做一脸正气,也不怕别人嫌他烦?唉……所谓傻人自有傻福,且莫管他就是。”

“那要不要让飞鸽通知小董?”

“何须多此一举?退下吧。”言语中不容人置疑。

待总管愕然退下后,只见小楼中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抚弄着楼台前的那几盆鲜花,如果花儿能闻,自当听见那妇人正在轻轻对她说道:“二十三船盐,若能把那人逼出来,岂不是很划算的一笔交易?”

望江船队缓缓驶进苦湖的那日,易家家主决定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