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同为朝廷办事,自然容易想到一处去。”季恒闻言诺诺。
那边厢的易风闻言却是心中一懔,没想到今日所面对的不止是按察院的走卒,还有一位朝中名吏。传闻中这位谢侍郎持身颇正,素有官声,却又有些古板拘囿不化。自己这一行私盐,只怕也落在了他的眼中……他上前见礼,也不言它,笑说一句:“王命在身,不敢稍有懈怠,还望大人莫要见怪。”说罢出门招呼易家伙计将车队拉回城中。
谢侍郎随之步之茶铺,看着名动天下的望江三面旗,心想走盐居然出动了望江郡的三位大将,究竟是何用意?额角青筋一显即隐。
望江此行消息漏风,已是输了极大的分数。百余车的盐赫然便在望江人的身旁,却被按察院堵住了去路,稍有举措不当,便是双方火并的场景。而易风为望江郡大局着想,自是颇不愿意出现这等情况,思来忖去,倒悟得了一个可笑的耍泼之法,只管将王命二字抬了出来,却又故做玄虚,让朝廷来人不便动手。
这番心思虽然粗浅,一时之间却易让耿介之辈犯了糊涂。江一草自然算不得耿介之人,笑笑走出茶铺。
步出铺外,只见远天悬着白日,照的这沙地上苍苍一片,唯余下白沙之上还残着点点血痕。他不由一声轻叹,心道谁料得方才数刻前便有一人性命无声无息地在此断送?看着那长长的车队在按察院人的押送下缓缓向二裡外的那小城行去,他有些失神,心道这最不应该被人知道的一次走盐,竟似乎成了全天下人人尽知的盛事。
这件事只怕和那位夫人是脱不了关系,想来此事到最后,望江方面尽可隐忍,按察院也不会不知进退,只是自己这个小城司兵恐怕是当不长了,他忽地想到小时候抱着春风听戏,曾经在茂县红瓦寺旁听过一个和尚唱过的俚曲,曲子是这么写的:“花开花谢花零去,人来人往人不聚。思这思那思不足,走南走北走千里。恩爱暂,无常久,生世多畏惧。”他无来由胸口一闷,心道自己又要走千里了吗?
沙原上蚁行众人间,那永远垂下一络长发的背弓年轻人,正半倚在盐车上打着呵欠;左手剑客正紧紧地握着剑柄,眼光却定定地看着前方;易风满脸堆笑地跟在谢侍郎身旁笑声不断;季恒领着人马冷着脸斜斜地拉在后方;易家的掌柜董里州倒是急冲冲走在盐车队的最前面,不停地揩拭着额头,只是这北地天寒,却不知哪里来的汗水。
江一草忽然觉着方才看到的那滩血迹有些刺眼,闭了会儿眼睛,方抬起头来。此时无朔风劲吹,也没有雪片纷飞,倒是有一轮冷火秋烟的日头寒寒地照着这原上诸人。他哑然苦笑,真是一个多事的冬日啊。
※※※
长鹤楼在边城北城门旁的临街处,也不知是何许年修成的,楼檐之上满是灰尘。此时正是寒冬,酒楼生意本来应是不错,此刻楼中却是冷清的有些异样。
江一草将手下的那些兵士安排在左近的几个巷口上,便上了二楼,只见楼中四个大方桌摆了个品字形,望江三旗和董老板占了其右,按察院的季恒率着几个院中好手坐在左手,谢仲歌并安康来的二人居中而坐。靠街栏边还放着一张桌子,那桌上的客人不知是胆大还是如何,见这般剑拔弩张的情形却也并不走避,桌上摆着几盘肉片腿筋,一壶酒,还放着两个青瓷酒杯,客人身着青衣,脸望长街,意甚寂廖。
见此情形,他这小小司兵正不知该安身何处,却见那青衣客人转过脸来向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他无可奈何,只好坐到了那桌上,道了声谢。
此时楼中虽然平静,实则各人心中各有心思。望江那方一味拖延,心道堂堂按察院总不至于就这般拖下去吧?季恒却是胸有成竹,也不怕就这般耗着,心道你既然搬出王命旗来,这硬搜自然是不成,却不知待会儿若堂官来了,你望江三面旗又要作何计较?只有谢侍郎心中颇乱,不知在这小酒楼中的大朝局内,自己应如何立身。
他心道这总不是个了局,斟酌半晌起身道:“诸位皆是食君禄之人,今番这件事情,自然总要有个了结。只是郡王府声称负有王命,本官自然不好多问。不过按察院一向为朝廷监察之所,对于通关之物查上一查,也算不得什么过分的事。依本官看,不如按察院押两车回去,至于这盐是运得还是运不得,回京城后让莫大人面见天颜后再做定论也无妨。如此一来,各位这一趟的差使也算成了……”转头向易风说道:“不怕说句不中听的,这也算是拿住了望江走盐的物证,却也全了王府的面子,想来百车之中少了一两车,也不会对三位所负的王命有太大阻碍才是。”
此时楼中他侍郎官位最高,说出话来自然有几分力度。易风忖了忖他的话语,觉着竟是僵局中唯一可行的出路,虽说盐车被扣在按察院手中,日后闹上殿堂定会对郡王大大的不利,但这样一来,今趟这二十三船盐却是保住了极大的分额,两相权衡下,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长身而起,向着楼中诸人合拳一拱,道:“侍郎大人这番话,才是老成持重之言。”转而对着季恒笑道:“主簿大人,若不想伤了贵院与王府间的和气,如今倒是只此一途。”
他心料这按察院在自己那唬烂王命旗面前也是无法可施,此时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倒不怕对方不抬脚。不料那季恒闻他之言,呵呵一笑道:“易三兄身为望江三旗之一,好大的名头,难道这般大的事情就想如此了断?”
易风亦是一笑道:“莫非季主簿还另有高见?”
“高见倒是谈不上,只是望江郡私运盐出关,售与西山国,已是资敌大罪,本院身负执律之责,岂能就此作罢。”季恒双眼一眯,寒光忽现。
易风却是不急,笑道:“运盐?哪有此事?”
“那为何阁下不敢让本院搜车?”
“笑话!我等受王爷密令,身负要命,若被尔等走露了风声,这个罪责却是谁来担当?”此时人人皆知这百来车裏面装的都是盐,偏这易风说来倒还是义正辞严,全没有半毫心慌神色。
季恒淡淡一笑,干脆懒地应他。正在灌着闷茶的燕七见不得这些京城官员的作派,喝道:“你搜又不敢搜,放又不肯放,到底想做什么?”
“王命在身嘛,我等小官自然是不敢轻侮的。”季恒淡淡应道,言语间却有几分调侃之意。易风闻言一惊,瞧这人算珠在握的神态,莫不是有什么把握?
正在他思忖间,闻得楼梯口处,传来一碎金断玉般的声音:“王命?能有天高?”
随着这句话响起,一人走了进来,身着褐衣,身形瘦削,许是长途跋涉的缘故,脸上满是风霜之色,却也掩不住炯炯有神的双目。江一草生性佻脱,方才对峙之中,早已和那青衣人搭上话,此时正和那青衣客人你一杯我一杯的闷声喝酒,闻声转头一看,却是心中一惊,想着:“姬小野终于来了。”
易风却不识得此人,只是隐隐觉着来者不善,一拱手笑道:“却不知阁下此言……”
言尤未完,姬小野已自怀间取出一黄绫包着的小筒,冷然喝道:“圣旨到。”
楼中人骇的霍然站起,只那位青衣客人淡淡坐在桌旁,竟似聋了一般。
姬小野看了那人一眼,心生疑窦,却也不及理会,向着望江三旗喝道:“还不跪迎圣旨,莫非真的想反了不成?”
易风面色一青,哪里料得按察院这次准备如此充足,竟将圣旨也请了出来。圣旨一出,谁人敢抗?只是他心中有个疑问却挥之不去,圣上……怎会对望江动手?只是此时也无从得解,回头示意了一下冷五二人,双膝一跪,恭声道:“臣望江郡王府主管易风并一干人等,恭迎圣旨。”
楼间其它人也跪了下去。
姬小野环视四周道:“本人乃按察院堂官姬小野,今趟奉圣谕来边城查望江走盐一事,还望各位大人多多照看。各位请起吧。”说罢上前扶起谢仲歌,笑道:“侍郎大人忧心为国,倒和本院想到一处去了。”看也不看一眼那三位空负一身好武艺,却被圣旨二字压的不敢动弹的望江高手。
谢仲歌听他这般讲话,似想分己一分现成的功劳,一时倒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淡淡回道:“堂官说笑了。”
“如何又是说笑?”姬小野故作嗔怪,忽地面上一冷,吩咐道:“小的们,扣车搜盐。”
按察院底下那些兵士好手,方才被冷五一剑、燕七拉弓骇的不敢出头,本就气闷,此时见着己方稳稳地占了上风,不由作一声喊,直扑盐车而去。守在盐车旁的那些伙计,见是上谕拿人,早已是面如土色,哪敢阻拦,在楼上看着的董里州此时更是颓然坐到了凳上。
冷五眼瞧着街旁车上装盐的麻袋被挑翻,露出白花花的盐来,眼中凶色一现,手便扶上了剑鞘。燕七看他动作,也悄悄地吐了口唾沫,润湿了手指,便待引弓大杀一番。
易风却知道此刻是万万动手不得,一旦动手,就不止是贩私盐这般简单,而是逆旨的大罪,只怕连王爷都难逃此劫,急忙伸出手按在冷五手上。
姬小野眼看着盐车在握,赫赫有名的三面旗也是束手无策,不由心觉快慰,暗道不枉了十来日快马赶路的辛苦。谢仲歌却在想着,此事一旦大白于天下,只怕望江郡王一怒之下,又不知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朝局却又将不宁,又冷眼瞧着那天下第一快剑冷五青筋毕露的左手,心中却生出一份悲凉,心道任你英雄好汉,沙场名将,在那一张黄纸面前,也不得不气短嗟吁。
正在这大变突发之时,却闻着一人有些惊异地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圣上究竟颁的是何种旨意?”声音不大,扬扬地荡在街上楼中,清晰无比。
楼中街上忽然一静。
姬小野侧脸看着发问之人,季恒凑上来在他耳旁说了句,才知道原来这裹在棉袄里的猥琐之人就是本城的小司兵江一草。他正待喝斥,又闻着江一草不慌不忙的接着问道:“若非明谕,又非口谕,想来是密旨。按本朝规矩,密旨应于旨意到时当场诵出。怎的却不见这位大人照章办事?”
易风见这小官卑职,却是侃侃而谈,忽地心中一动,只觉这天寒地冻中似乎隐约来了一丝暖意,向着楼下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让咱们听大人宣旨。”言罢冷冷地瞧着姬小野。
姬小野在众人目光环视中哈哈大笑,道:“莫非以为本官还敢假传圣意不成?”忽地瞧见那边城小司兵长的有几分面熟,不由笑意一滞。
他将圆筒打开,取出一张薄薄的黄帛来,淡淡巡视四周诸人,道:“圣旨到,接旨。”楼间众人第二番跪下。易风眼尖,早已自那黄帛背面瞧见那大红的玺印,只是两头没有盘龙绣,确是密旨模样,胸中一凉,只道这最后的念头也是告空了。
姬小野小心翼翼地将圣旨在自己掌上摊开,念道:“上诰:今查边城一带,走盐之事日见猖厥,传某郡王亦牵涉其间,为事慎重,特命……”易风等人越听越觉寒气袭身,忽地没听见下文,抬头望去,却见这位按察院的大堂官,手握上谕,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似在那张纸上见着了什么很荒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