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甫见那人半天不动,不由更生怒气,急言相催:“还不去唤城中司兵来见我。”
那人竟是若无所闻,静静走上前去,从身边取出长钥,将司兵衙门年久失修的木门缓缓拉开,一摆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低头沉声说道:“西营帐下左骑军驻边城司兵江一草恭迎大人。”
满心期待以本朝律法整治一浑噩度日、脑满肠肥无耻官吏的三人一愣,实在未曾料到这貌不惊人的青年人,便是此行想要质问的对象。
“不知大人此行前来,有何事情?”江一草问道,接着向谢侍郎躬身行了一礼,恭谨道:“不知大人微服来此,下官实在惶恐。”言虽称惶恐,语气却是莫名之淡。
谢侍郎笑了一笑,回礼应道:“江司兵何须多礼,谢某倒来的有些唐突了。”他在京中也是大有声名之人,此时对着小小边城司兵,却不摆官威,颇见笃诚之风。
四人分头坐下,江一草与谢仲歌、林甫的品秩实在差的太多,只得请二人上座,然后搬了两个小板凳,一个递给那师爷,一个塞进自己屁股下面老老实实地坐在下方,只是棉袄太大,竟将身下矮凳也罩了进去。
谢侍郎瞧他模样滑稽,不由轻笑出来。江一草闻得笑声,却是面不改色,端坐于小矮凳上,故作正色而问:“不知侍郎大人前来,可是考核官员吏绩?”像他这种小官,哪里能轮到吏部主事大员亲赴一地进行稽核,只是他刻意如此说着,倒让谢侍郎有些不知如何起头。
呆了半晌,谢侍郎方冷冷问道:“江一草,你身为一城之守,所司何职?”
“回大人的话,下官为边城司兵,平日里操练行伍,时刻以备敌患来袭。”江一草恭敬应道。
“只有这一职责?”谢侍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向上空望了一眼,只见屋内檐破梁斜,蛛网密布,灰尘满地,不由呵责道:“瞧瞧你这办事衙门,怎的如此肮脏不堪,由此可见你是如何荒废政事!”
江一草忽觉着这位不在预料之中的侍郎大人有些可爱,一晒应道:“边城不过千余人,虽者司兵亦代行民政之事,可实在谈不上什么政事如何。至于这衙门……”
他看了看四周熟悉无比的事物,无奈道:“边城驻军的费用倒是西营按月支取,可这衙门毕竟不是军中事务,吏部又以为没有部属官吏驻在此处,从来没拨过银子,自然有些破落了。”
谢仲歌一面听他应答,一面在这衙中巡视一圈,见这处果然是破烂不堪,不由心生疑惑,心想若是贪婪成性之徒,必须好奢趋侈,断不会天天坐在这等模样的屋子里处理公事。待见着他最后绕了个弯子,居然说到自己吏部头上来,不由又气又笑,转而问道:“江一草……”
“下官在。”他仍是漫不在乎的随口应着。
“你可知朝廷明令禁止除抱负楼以外人士经营对西山的盐市?”
“下官清楚。”
“你可知这两年裡有多少私盐经由你地,流入西山?”
“下官对此毫不知情。”江一草又摆出一副惶惑神情。
“你身为一方长官,对于下面这等大事,难道分毫不知?”那林甫见此人散漫,加之在安康城中被西营军方压的有些厉害,此时对着这小司兵,当然要出上几口恶气,连忙厉声逼问道。
江一草淡淡一笑应道:“若果真是出了大事,难道朝廷会不知晓?怎地一经两年,却无公文发至此处,令下官严加勘察?”
“你……”林甫见他语中轻蔑,竟是对朝廷大为不恭,不由喝道:“朝廷正是有你这等小人在,才会纲纪大乱。本人却要取你官职,不然日后定出大事不可。”
江一草挪了挪身子,免得那小方凳坐久了有些不适,低头应道:“大人说的是,既然早晚要出大事,还是赶紧换个清明之吏来这荒芜之地,小人也好告老归田。”
谢侍郎在一旁听他二人对答,正自寻思,忽听着这年青人竟也学着什么告老归隐之说,不由笑意浮上面来,又觉得不妥,立马沉下脸。
江一草无意间瞄了他一眼,见他面目端方肃然,暗自笑道:“为何但凡有名一些的清官都是这般黑着脸?”其后一大段腹诽之思还未来得及展开,却听着门外有人一面叫嚷着,一面冲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江一草霍然身起,竟不理会身后数人,道:“在哪儿?”
“城北那间茶铺。”
※※※
待江一草集合兵士赶至城北二裡外的那间茶铺时,才发现事情真的很大。一路跟他行来的那三人瞧见那阵势,也不由心神为之一震,心道这藉藉无名的边城莫非成了战场?
只见城外这一道荒原上,沿着那车马压出来的模糊路辙,有两方人马正整整齐齐地排在两侧,人数虽多,却是安静异常,只偶尔闻得一两声马鸣,众人刀剑在腰不曾拨,但那股杀伐之气早已是随着马儿喷出的雾气漫天挥散开来。
路头前不远处,有一茅草搭就的凉棚,一个声音传了出来:“董老板,只是看看而已,何须如此紧张,莫非车中果然是些犯禁之物?”
江一草一众人慢慢走近凉棚,两方人马也无人上前拦阻,只闻有人应着:“我易家买卖通关之时向来免验,却不知为何到了此处,便要换了规矩?”
应声之人正是易家望江主事董里州,他们一行百余辆车趁着天色微白之际,绕远路掩过边城,到了交货所在的城北茶铺。不料迎着他们的却是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把他们堵在此处。瞧那些人穿着各异,不像是同一帮派,但行动间趋退如一,却较诸天下那些知名的帮派气势更为骇人。自己一行人押着这将近千袋井盐,自然不敢胡乱动手,只得先在这儿待着,不料来人报明身份竟是按察院中人,要开车验货,却是难住了商会中人。
双方在这城外已僵持了半个时辰,守城官兵起始远远望着,还道是盐贩子聚在一处玩闹,哪知那气氛渐趋紧张,才知晓出了大事情。
茶铺之中董里州正极力分辩着什么,和他交涉的是个面容拙朴的年青人,只是左袖空空,竟是少了一臂。江一草在铺外瞧了一眼,便认出正是两年前在清江舟上挟持自己,又自称姬小野的按察院主事。他转头在这小小茶铺里瞄了一圈,却没瞧见那位正牌姬大人的身影,只见着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正在满嘴唾沫星子飞溅地争辩着什么,江一草虽不识得他,但也知定是易家望江那面重要角色。
再往他身后望去,只见一张陋桌之旁,坐着三人。
右手那位便服低帽,意态疏适,一瞧便是镇定施令之人。中间坐着位青年,背负长弓,却伏在桌边,好生无聊地打着呵欠,一副惫懒模样颇对江一草的胃口,只是额上一络长发将将挡住了一只眼睛,让人觉着有些别扭。左手边是个剑客,一身黑衣,右手安静地缩在袖中放在大腿上,左袖却是极短,开口将将至肘弯,看他剑在身右,便知是位左手剑客。
谢侍郎跟着江一草走进茶铺,甫见那左手剑客便是一惊,心道此人竟连袖口这种柔软之物也视作对出剑有所阻碍,足可想见此人剑法之迅疾。他看着这三人模样,倒想起了望江郡赫赫有名的三位人物来。
江一草早已对此三人身份有所悟于心,不由看着冷五笑了笑。冷五却不知这位小城司官为何对自己一脸熟识的模样,心中虽然纳闷,却也没有在意。倒是燕七在这茶铺里坐了半日,早已是厌了,见按察院将己方堵在这处,却是打也不打,不由好生无聊,调侃道:“莫非大家今日却是来饮茶的?只是这多人马加在一起,茶铺老板倒是招待不起。”
那位断臂青年向着他笑了笑,道:“这位兄台莫急,只待我们检过这批货物,自然放行,若一切无事,在下季恒,自会泡一壶佳茗以为陪罪。”
董里州闻言惴惴,却不知应当如何应付,只得硬起脖项,强自阻拦着。那叫季恒的年青人却不再理会他,向属下冷冷道:“开车,验货。”
茶铺里一阵骚动,江一草正待开口说话,却见几个按察院里的人逼近董里州,腰间利剑半出鞘,竟是开始威吓。
冷五站了起来,慢慢走上前去。
其中一人喝道:“老实点儿,坐下去。”说出欲拨剑出鞘,却只见来人踏前半步,手如疾电按在了自己的剑柄上,生生送回鞘中。按察院众人一惊,呛呛数声,剑光满棚。
冷五身子略侧,左手小指微动,剑已出鞘。
只听得叮叮一阵碎响,他身周持剑之人手腕上皆冒出一个血点,一时拿捏不住,剑都落在了地上。旁人却只觉眼前亮光一闪,倒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用的是何等招数。出剑之快,实在令人咋舌。
易风坐在桌侧,心道杀人之剑终于成了制敌之剑,冷五的剑法倒又有了进益。
棚中大乱,冷五静静道:“谁人出手?”
谢侍郎轻声异道:“望江半窗月,青铗何为用?”
闻得这名扬天下的曲中一句,按察院众人此时方才知晓,原来自己面对着的这位左手持剑的汉子,就是望江三面旗之一,素有天下第一快剑之称的左剑冷五!
众人大骇之余,却有些遗憾未曾仔细端详方才他的出手。而有些识人却在心中叹着,这世上究竟又有几人能瞧清他的出手?剑行苍龙之态,一线而至,绝不稍屈,这等剑法毫无定势,只在一个快字上下足了功夫,眼光所视之处,便为剑尖将至之方寸。
徒一快字罢了,全不玄奥,倒有些简单的难入方家之眼。
可他就是这样简单。
天下第一快剑的出手,原本就是这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