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天行仰首向天哈哈一笑,忽地嘴唇一合,银面具下双眼泛着幽幽的光,盯着江一草,迸出几个字来:“谁人执刀?”
“我用剑的……”雪花漫天中,已走到城门口江一草身旁的阿愁轻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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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天行拍马上前几步,示意身旁的亲兵让开,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二人,半晌后开口问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江一草拍拍手上的盐花,抬首看了看天,不料一粒雪粒落入眼中,连忙用手揉了揉。西山军士见他在这等情况下,还故作轻松之态,不由轰地一声,几个性急之人,更是腰间长刀半出鞘,脚跟轻打马腹,便待杀将进城去。
龙天行将右手一摆,示意部下稍安勿燥。
他越想越觉着面前的二人是不知从何处听得了山中老人以暗杀阻两国交战的事情,便借此故弄玄虚,哈哈一笑道:“二位若是无事,请不要阻路。”执辔欲进。
江一草却是似无所闻,又似是有些畏惧天寒侵体,慢慢走到城门旁,靠在木门上,避起雪来,将中间七八步宽的地方让出,只留下阿愁一人静静地站在龙天行马头之前。
“我家公子说了,越此线者杀。”阿愁低头敛眉,静静道。
“嘿嘿……”龙天行一阵低笑,不无揶揄之意道:“你家公子?原来却是为人奴仆之人。难怪不肯抬起头来,想来也是觉得无颜见人吧?却不知无颜之人手中剑,又如何能阻我西山勇士?”他身后的军士闻言一阵鼓噪,讥刺之语四起。
乌蹄刨泥,铁骑便将闯城。
只见城门处一道极清丽的剑光泛起,其幻美处较这西塞雪景更是冷上三分,一股似自地下千丈黄泉中泛起的寒意弥漫四周。西山骏马受惊,齐声长嘶,任凭骑手拉缰以控,仍是强自向后退去,但听得喀喇一声,城门偏左十步的一株胡扬缓缓倒了下来。
阿愁收秀剑归鞘,缓缓抬起头来,伸出左手捋了捋了鬓边散发。
龙天行被这熟悉剑意一惊,细细看着面前这清秀面容,觉着有些眼熟,再看见那挽发秀手上赫然戴着枚黑石指环,忽地想起一人来,嘴角不期然抖动了两下,急忙翻身下马,站到了雪地之上。
他站在阿愁面前嗫嚅半天,方轻声唤道:
“小师姐,你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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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龙家,其实姓里,便是数十年前中土亲王里佳恒之后。当年不知何故,里多多即位之初,他那素来为人亲厚的叔父里佳恒竟然起兵造反,事败之后沿河北走廊遁往西山国,族人在西山居住至今,生息数十年,早已为国内有名大族,只是愤恨于当年之祸,便改了姓氏,这才有了如今的西山龙家。
龙家原本便是中土王族,加之里佳恒与西山始祖和晓峰乃是姻亲,西山连着两位皇后皆是龙家女子,是以在西山国内地位尊崇。而这带兵侵城的龙家银面大帅与西山当朝太子交厚,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唯独怕死了长年住在小东山上的那人。
世人不知,当年帝师大人之仆,后来的山中老人黄泉,便是里佳恒的幼子,如今西山龙家背后的大人物。当年龙家凄惶北逃,死伤惨重,家中所传祖学消失殆尽,直至佑天七年黄泉重入西山,方才重新拾起。如今龙家掌族之人的武功,其实都是由小叔黄泉一手教会,那老人在龙家的地位自然与众不同。虽然他长年呆在山上以教人杀人为生,但每年团年时却还是要下山来聚上一聚,还要考较一番他兄弟的武功。
龙天行愕愕看着面前的阿愁,一时呆了。
家中人都知道,山上的小叔最疼这个小女徒,简直是捧在掌心一般。而自己的武功名义上是小叔所传,实际上却是小叔首徒所授,若真论起来,面前这人倒是小师姑才对。一想到自己方才满嘴胡吣,对师姑无礼,不由汗然,暗骂自己简直是在找死。
“若是那些言语落在父亲大人耳中,只怕今年回京后,可没好日子过……”他正想着,忽觉自己穿着马靴,比小师姑竟是高了两个头,若是对话,倒有些居高临下的感觉,连忙弯了弯膝盖,将身子缩低些,两眼带着讨好笑意看着阿愁。
西山众骑面露愕色,奇怪地看着自家主帅不知怎地忽然下马,老老实实站在那瘦削的中土人身前,大气都不敢放一个,不由哗然。然则西山军纪森严,见主帅无令,也无人敢动。
阿愁看了看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忽地疑惑道:“三爷?怎么别人唤你龙帅?脸上戴这么个东西干嘛?”
龙天行赧然地摸了摸银色面具,愣愣道:“没办法……”凑上前去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忽地转眼瞧见江一草正倚在城门上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不由无名火起,狠狠地瞪了他两眼。转头轻声问道:“小师姑……师姐,那家伙是什么人?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阿愁却还在思琢着方才从他口中听得的那消息,闻得他说话,方醒过神来,淡淡道:“那是我家公子,不过反正你也识不得。”
龙天行闻言方松了两口气,心道若让自己去给那小子行礼,这脸岂不是丢大了?他此行本是志得满满,准备和望江来人狠狠干上一仗,好生风光一番,此时见着小师姑在此,不知为何却有了想溜的打算,恭谨问道:“小师姐还有什么吩咐没?如果没,我可得先走了,这巡边可不敢马虎的。”
阿愁难得一笑,调侃道:“如果真的忙,怎么却带兵杀到这处?”
龙天行讷讷不知如何言语,闻得身旁有人笑道:“今日雪大,小城不便留客,鄙人边城司兵江一草恭送贵军。”他侧脸一看,却是那小师姑口中所称的公子在说着话。
他冷哼一声,也不敢对这小师姑口中的公子太过放肆,虽然心中仍是猜不透为何自家门中这尊贵无比的身份还要为人奴仆,仍是无奈向阿愁拱了拱手,翻身上马,马鞭一挥,在空中清脆一响:“回!”
西山众骑闻言愕然,全不知此行为何而来,又是因何而退。只是军纪森严,虽在这大雪中无谓跋涉百余里地,也无人敢有言语,默默中掉转马头,鸦雀无声地向沙原深处驰去,只不知日后龙天行如何安抚手下这一干悍将。
来势汹汹的西山铁骑竟然真的就这样老老实实地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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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草走上前去,和阿愁站作一排,瞧着西山众骑渐远,见拖在阵后的龙天行仍不时回头向阿愁拱手,不由笑道:“这人是龙家老三?倒还有趣。”
阿愁淡淡应道:“他们家被迫远走西山,虽然与西山皇室也是表亲,终究还是外人,掌兵权后颇受人忌,加之中土又是故国,总不好真的领着西山军倒戈相攻,也是颇为郁闷。老三虽不是老大那样的厉害人物,你也莫要被他那嘻嘻哈哈的外在给骗了。”
江一草一笑道:“这些人都是世间了不得的人物,我又不想与他们打什么交道……”忽地转而温声问道:“倒是你怎么来了?今天一大早便被那侍郎大人堵在衙门口,想偷懒不成,反惹出一大堆事来。”
“刚刚在厨房里淘米,底下有人来说出了些事,我便跟来瞧瞧。”阿愁应道。
江一草忽地惊叹道:“哎呀,昨天打的豆腐不会坏了吧?”阿愁闻言亦是一惊,道:“倒忘了这事,不过天气这么冷,应该不会吧?”这二人实在是有趣,方才还身处这大危局中,谁知脑中念念不忘的却是豆腐青菜之流……
“嗨。”江一草叹口气道:“看样子中午这顿饭又没得吃,走吧,上长鹤楼,我让人请客。老三,老五,老七他们哥仨来了。”
“就是王爷信裏面常提的那三面旗?原来你们已见过了。”阿愁嫣然一笑道:
江一草一笑道:“今天出一大摊子事,哪有机会相认,只是好在看似风急浪险,却也都尽化为无形,没惹出什么大乱来……”忽地住口不言,轻声道:“听见你的声音,便知道不用担心。”眉眼间透出一份谢意。
阿愁定定地瞧着他,忽见眉心处粘了片雪花,伸手替他拂了下来。江一草看了看她的眼,空中雪花自二人间缓缓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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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城中早已是炸开了锅。
方才只是见着那江司兵走上前去,然后那龙天行下马与他身边那人言语了数声,只是隔的远,二人说话的声音又轻,是以谁也不知说的是些什么。只是谁也未曾料到,来势汹汹的西山铁骑就这般无声无息地退走了!众人大惊之余,自然便是大喜。大喜之余,虽然有些不明所已,却也没有追究原由的兴致。
只有望江三面旗仍自愣愣地站在长街正中,看着四周在雪花中面泛喜色的人们,一时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们三人在荒原战场上也是威震一方的名将,大小战事也经历过不少,却是未见过这种情况——来敌一箭不发,便这般灰灰退去。
燕七呆呆地看着城门口那两人,出神道:“三哥,出啥子事儿罗?还有城门口那两人究竟是哪个啊?”
谢仲歌在栏边看着楼下出神,心想这江一草究竟是何等人物?他身旁那清削身影又是何等人物?这二人与那西山国龙帅又是何关系?那似自黄泉中来,带着无比死寂之意的一剑……他瞧着江一草身旁的那男装女子,忽又想起方才她从大雪纷飞中静静走过长街的情态,虽是无言,却自神思恍然。
那青衣客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道:“又没打起来,却不知弄得什么玄虚,今日真是无趣啊……”
听得一阵脚步响,江一草主仆二人已上了二楼,众人纷纷站起,董里州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司兵大人辛苦了。”易风望着江一草一笑道:“费心了。”
眼瞧着众人似有问询之意,江一草却不理会,静道:“事情已了,诸位但请安心。”街风过楼,将他的声音传的远远的。
众人见他立于堂间,青袄破鞋,却掩不住眉眼间一闪即逝的那股英气,倒觉着与先前那惫懒司兵模样对不上号,在这当儿,众人闻得那青衣客笑道:“当言则言,这才是为人嚣张本性,敬你一杯。”
江一草一笑,向谢仲歌拱了拱手,和阿愁二人向着栏边那桌行了过去。
众人不知这青衣客是何来路,易风却觉在此当口,此人的存在很有些别扭,与二位兄弟对望一眼,也跟着坐了过去。青衣客瞧了三人一眼,苦笑着摇摇头道:“虽不嫌不期之客,只是这小小方桌,又如何坐得下这多人?”
易风含笑看了他一眼,自搬了个凳子坐在江一草身后,燕七嘻嘻一笑,却是坐在了栏上,唯有快剑冷五大咧咧地坐到了桌边,将重剑往桌上一放,砰地一声,竟将桌上的菜肴震地弹了起来。
青衣客面色一凛,忽地一笑道:“其实不必对在下多有疑虑,我只是个生意人。”静了少许,又言道:“我自红石来,欲购四十车盐。”
此言一出,楼中又是大惊。
今日之边城究竟是如何了?竟是一波未曾平歇,一波又起……
董里州虽在发船前便料到此行定然有颇多险阻,却着实没料着这小城中竟是风云激荡,好不容易送走了按察院的瘟神,西山那些莽撞武夫也不知何故退去,不料红石中人又来了!心中一紧,冷汗大作,直觉喉中发涩,紧忙端了杯冷茶灌了下去。
易风面色一凛,冷然道:“原来是北阳城的高人,莫非以为凭阁下一人,便能横行无忌?”望江三面旗虽没有什么官场习气,但毕竟份属藩郡官员,对着红石反贼疯三少的属下,自然不会客气。
谢仲歌拍案而起,喝道:“来人啊,将此反贼拿下。”此时楼中不过八九人,边城官兵还在街中站着,他这一声喊却是无人相应。江一草一愣,心道若以职责论,倒是该自己出手拿人才对。
青衣客闻言却是嘿嘿两声干笑,哼道:“好嚣张的京狗。”忽地面色一肃,也没见他如何动作,便已离凳而起,瞬忽间欺到谢仲歌身旁,右手五指一张,便向他咽喉扼去。
待谢仲歌醒过神来,指风已将触喉间,好在旁道里一抹凄艳剑光将青衣客来势缓了一缓,才让他趁暇退后两步。这一急退,将将避开这一抓,只是脖项间肌肤却是隐隐作痛,惊魂未定之余,不由将手扶在在桌侧喘息不已。他身旁那林甫并师爷二人,更是骇的哎哟连连,瘫软在地。
剑气逼人,青衣客却似视若无睹,当头一掌劈下,其劲无比。来剑一格,剑光沿着来人掌缘画了个小圆,锋寒无比。眼见青衣客有断掌之厄,却不料他亦是反着沿着剑光划了一个圈,只是更是迅疾。
而阿愁手中的凄艳剑光此时却不知何故敛去了肃杀之意,似是手下留情,正反二圆一交,剑未破掌,反被那奇大手掌拍了开去。
趁着这一隙,青衣客侧身一滑,便又到了谢仲歌面前。
眼见这位名臣命将不保,望江众人哪敢怠慢,急忙上前援手,只是相距尚有几步,瞬息之间却也来不及……只有燕七坐在桌旁没有起身,只是举起左手轻轻一扬。
只闻破风之声大作,青衣客不知为何身形在空中一个翻滚,露出几分狼狈。笃地一声,众人才看着一支细弩将他大袖穿了个小洞,穿出去后钉在了这长鹤楼的旧梁之上。
他被燕七细弩阻了一阻,众人道只怕能将谢侍郎抢回来了,不料此人身法着实怪异,身子犹在半空,却是左腿一屈,长衫一摆,颇出人意料地又向前进了几步,以背面靠近谢仲歌身旁。
此时冷五快剑已到。
青衣客衣袖一卷,将那柄快剑卷入其中,但那剑竟似活物一般,嘶啦啦一阵响,青布乱飞中,已是杀到了他的面前。
他面色一肃,暴喝一声,不顾来剑,平平正正一拳向冷五胸前击出,竟是两败俱伤的作法。这一拳来的太快,冷五不及思索,回剑当胸,只听砰地一响,脚下吃力不住,退了数步。
青衣客这一拳已是使了全力,加之拳剑相较,本就吃亏,手上血花一绽,已在这黑剑之下受伤。但此人着实悍勇,向左错了两步,行了个险,将将避开不知如何重递至自己面门前的黑剑锋芒,看也不看身后的谢仲歌,便是长臂一振,挟着风雷之声击下,显见是要取此人性命。
此人究竟是谁?在望江三面旗环峙之中,竟是毫无惧色,掌拍秀剑似水,拳退快剑如风,险避杀意无双的暗弩,要在这边城远地中斩京中名臣于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