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招何名?”江一草带着赞赏之意请教道。
“斩梅。”白衣人静静应道。
江一草有所悟于心,梅既无力破盆而出,不若劈了作那燃枝,却也免了为人所缚的苦恼,不由诚恳道:“既悟得此剑,何苦仍在那处浮沉?”
白衣人举首望天,半晌后方应道:“那处又是何处?”
江一草笑而不应,却不期然想起那年在长盛城中见着这白衣人于众高手中杀进杀出的无匹剑意……其时他尚是少年,曾见过此人一眼,此事距今时日已久,他心道这白衣人也不会记得自己是谁。
白衣人伸出尾指淡淡地在鞘上滑过,道:“十年前我杀进长盛,终究奈何不了那人,才知剑之一道本无止境,于是这些年来苦寻高手,奈何世间本多庸碌欺世之辈,实在是无趣啊……”这最后一声叹颇显寂廖。
江一草闻言却是一惊,心道这人果然是天赋其才,不止于剑之一道上胜过泯泯众生多矣,连记性也是如此骇人,当年稍一朝面,怎地让他记住自己这张平淡无奇的容貌。
也不待江一草应声,他又轻声念道:“待朱雀振羽,不思三尺翠红,但求百步柳绿,朝起于九天碧落,暮落于万丈黄泉,非寒枝不栖,非静泉不饮……”
……
……
白衣人从怀中取出一截断箭,静静看着箭枝上平滑如镜的断面,喃喃道:“能破偏弓燕七一箭于一瞬,却不知是那不现人间三十年的黄泉剑,还是东边那人的百步柳呢?今日若非平空冒出个你来,倒是要好生领教一番才对。”
江一草无言一笑,应道:“如何不能是疯三少的碧落刀,又或是西陵高洁寒枝?”
“刀乃俗物,如何能使出这等全非世上应有的冥杀之意?”白衣人出神地看着那断箭上被劲力破成无数小圈的截面,又道:“寒枝本在我手,你又何来此一问?”
他闭目半晌后冷冷道:“我不知你是何人,更不知你这身手从何而来,又是如何与望江宋别扯上瓜葛,虽则你我当年亦有一面之缘,奈何身非己有,若你如姬小野所言乃是回京中与莫公作对,我却要取你性命。”
江一草知这绝世剑客面上虽是潇洒如意,实则心中阴郁难解,加之这些年来一直为着当朝一等公莫言暗中杀人除敌,倒也不以为这是句虚话,亦是淡淡应道:“自然是这道理,只是在下却无此意。”
远处隐隐转来辘声。
白衣人眼中精光大盛,似欲再度出手,却又生生忍住。
江一草将布袄下襟轻轻拉了拉,道:“不送。”
白衣人冷冷地瞧着他,道:“今日遇着识剑之人,却偏未对着知剑之人,实是大憾,烦请告知左剑冷五一言,数年前便欲与其一战,只是可叹荒原偏远,加之为官家身名所累,不得一快。他若来京,异日若有可能,实盼能亲手替他将那一字去掉。”这句话说不出的霸气难掩,接着双袖一振,便自草地上轻轻向后滑去,不一时便隐入林中不见。
江一草看着淡日笼林,想着今后在京师中要对上这样一人,却是愁色渐上眉宇。
※※※
马车一出长街,便缓了下来,镇中也没有人追杀而出,易风转头望去,只见半空中一道远日淡漠,这才省得原来方才镇中这一番厮杀似是极久,却实则不过极短的时间。
他方才一直不明白江一草对上那绝世剑客前说的话,心道既是按察院有心杀人,纵是能冲过长街,又岂能保得太平。只是经历了这一番厮杀之后方才明悟,原来江一草早就料着按察院铁律如山,既是下令要将自己一行人的性命留在长街,那么除非将来人全数杀光,哪怕只留下院中一人,也定是不敢放己等过镇。
一想着此时细柳镇中死尸遍街的场景,他的目光便不由落在了正在为燕七包扎伤口的阿愁身上,想着这瞧着极纤弱的女子竟是此等人物,不由轻声叹了一下。
冷五坐在阿愁身旁,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方静静说道:“姑娘好本领。”方才长街之上一轮恶战,他三人虽未见着阿愁出手,但心中早已料定,隐在楼间的按察院好手定是被这女子悄悄除去。他一生少有服人,但想着阿愁悄无声息的手段,这句话却是说的分外诚挚。
阿愁面上笠纱未去,却是见不着她面上表情,只听她语气甚是冷淡:“这等本领,还是不要的好。”
此一役燕七和冷五都受了些伤,但这四人却生生毁了按察院数十号人,实在是有些骇人。望江三旗本就是自沙场上下来的角色,阿愁也是杀手出身,自然不会将杀生之事看的极重,但一想着方才那杀场上血染长街的情形,按察院人那般踔厉蹈死的气慨,想着数十条人命就这般无声无息地葬送在那长街之中,众人亦自黯然。
四人一时无语,只有那辆无蓬马车缓缓地向前行着,吱呀作响。过不多时,便见着江一草正笑眯眯地站在路旁看着自己,而远方林畔却有白影一闪。
五人坐在马车之上,已有些回魂过来的车夫又牵起了缰绳。待江一草轻轻将那白衣人临行前的一番话转述给冷五听后,冷五嘴角轻轻一笑,伸出有些变形的右手重重地在身旁黑剑上拍了两下。
燕七虽腹中受伤,却是精神不减,好奇问道:“那人究竟是谁?”江一草笑而不答,却将脸转向易风。
易风说道:“方才那人便是四公子当中的静泉公子。”顿了顿轻轻道出那人的名字:“易太极。”
“易太极?静泉公子?什么玩意儿?”燕七久在荒原沙场之上,又不似易风这般留意朝中情形,自然不晓得这声名冠京华的四公子是何等人物,搔搔头问道:“不过三哥呀,那人倒和你是三百年前的本家。”
易风面上忽地现出一阵莫名的神情,半晌后方道:“不止是三百年前的本家,现如今其实也是本家。想当年长盛城中有一爱剑少年,那少年本是族中旁枝贫寒家,却不知何故喜欢上了家主的长女,此等说本上常见的故事自然逃不脱那说本上常见的结局,棒打鸳鸯散,少年负气走……易太极数年后剑法大成,回长易之后却发觉当年心上人却早已郁郁而终。悲愤之余大闹长盛,一把长剑挑尽族中高手,末了却是伤重而遁,后来不知如何便成了一代剑客,声名传于天下,只是……只是不知为何现如今却暗中投了按察院。”眉头轻皱,似乎很是不解此事。
阿愁在一旁静静听着众人说话,发觉易风面上流露出一分不易察觉的凄苦之色,不由暗自纳闷,心道那静泉公子乃是因情之困,方不得不自从长盛城中杀将出来……而那这车中的易风又是如何弃了富甲天下的长盛易家,转而随了望江王爷?听闻他早年间是不习武事的一介儒生,莫非他在长盛城中亦有一段往事?
……
……
半晌之后,燕七忽然搔首问道:“我就不信那易太极真有那么厉害……对了,五哥,他告诉你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去掉什么字?”
冷五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不再理他。
易风似从方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呵呵笑道:“老五被世人称作天下第一快剑,易太极要帮他去一字,想来就是那个快字了。意思便是来日京中若能一战,只要老五能胜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剑。”
燕七怪怪一笑道:“他以为他是谁?神庙的大神官?这般自许第一,也不知道害臊,我才是正宗的天下第一箭……”正自胡吹着以逗众人一笑,却听阿愁在一旁静静道:“燕七的箭法确实不错。”
他见这俏丽女子难得的称赞自己,不由一乐,却又听着江一草摇头应道:“朝起于九天碧落,暮落于万丈黄泉,非寒枝不栖,非静泉不饮……此人以一身而挟寒枝、静泉之技,虽不是神庙的大神官,但传说中是那位知秋先生的关门弟子。事剑谨诚,天赋又高,近些年来未尝一败,被人称作天下第一剑,却也不妄。”
车中众人自然知道江一草念的这段话说的乃是中土朝数十年来最出众的人物,或是最厉害的绝学,闻得那静泉公子易太极竟然集神庙内堂二剑之法于一身,不由暗生诧异。
燕七听着那易太极竟是传说中有若神明一般的知秋先生的关门弟子,更是不由吐了吐舌,忽又笑着叹道:“这人剑法或许高明,只是可惜杀人的法子却是差强人意。”说着向江一草瞧了一眼,道:“不然以他天下第一剑的身手,怎地和你纠缠了这久,也没要了你的性命?”他本是半躺在车中,腹上尚有伤,却有心开着玩笑,反手向江一草腰间一拍。
江一草汗颜一笑道:“侥幸,侥幸……”忽地哎哟轻唤了一声,阿愁细心,凝目一瞧,却见他身上布袄被那易太极剑气割出了十数道口子,有些深入皮肉,血痕此时慢慢浸了出来。
众人一惊,急忙从包裹里取出刀伤药,阿愁接了过来,给他细细地包着,凑到他耳旁轻声说道:“为何会这样?”二人此时相距甚近,江一草隔着薄纱亦能觉出她眼神中的关切神色,凑的更近了些道:“区区静泉,不碍事的,四年前小阿愁的黄泉剑都……”
正待和她调笑几句,却听着车后林中一阵鸟鸣。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半空中群鸟惊飞,林间一阵剑势冲天,寒意四散。江一草低头看着自己腰间浅浅血口,微微一笑……
“谁金瞳焚如光华灿烂,谁偏髻婉转腰束抹檀,谁赤足清点露水不沾,谁枝间斜倚寒鸦为伴……”
林间有一白衣人此时正和歌而剑舞,腰畔长剑今日终于出鞘,周游全身,每吟一字,足尖便轻踏一叶,此时已是冬末,林间落叶亦疏,只见他身形随剑而走,宛若御风而行,其舞也魅,其剑亦幻,说不出的潇洒如意,纵横随心。
一曲歌罢,那人以颊依剑,一丝血自唇角缓缓流了出来,染在那如霜长剑上,喃喃道:“好郁闷的一战啊……”
※※※
由细柳镇往新市处约摸有三十几里路程,江一草一行人此时便在两地之间的官道上无声前行着。拉车的马儿已有些时辰没进草料,只是他们几人看着天色渐暗,想着天黑之前要赶到新市处,便仍是催着车夫打紧走着。众人身上伤的伤,乏的乏,都斜倚在那厢壁之旁发困,也懒怠理会顶上呼呼吹进的寒风。安静官道之上,只听着马儿吭哧吭哧的喘粗气声,还有车轱辘吱呀不停。
阿愁此时已揭了笠帽,坐在江一草身旁看着前方道路,忽地察觉座前马儿后颈鬃毛处已是浸湿了大片,将极漂亮的棕红色显的有些黑了。此马虽是易家所赠的骏骑,奈何在城中本就有些受惊,惊罢之余以一骑带五人,更是份外吃力。她见着这情形,不由心生怜意,细声说道:“本来这就是辆双驾车,偏生在河北走廊里被石子硌了一骑。让这一匹马儿拉我们这多人……”
言语间满是怜惜之意,只是她眼睛仍是看着前方,也不知是在与谁说话。
江一草将半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看着她颀秀背影微微一笑,向车夫喊道:“老贺,歇一下。”
被唤作老贺的车夫本是易家驻望江主管董里州的手下,边城运盐时,便是其中一御驾之人,后来董里州往丘山去接货,便把他留了下来供望江三旗使唤。江一草急着回京,又不便从驿站用马,便只好坐了他这车。想着这老实人跟着己等在细柳镇上遇着这些无妄之灾,江一草心中隐有负疚之意。
“江大人,有甚事?”老贺见是他发话,恭敬应道:“往新市还有十几里路,您再闭眼眯会儿就到了。”
“你停一下,你停一下。”江一草招呼他将车子停住,轻一颠动,半寐中的那三人立马醒了过来,燕七打了个呵欠问道:“怎么啦?”
江一草一笑道:“没什么,看着马累了,喊老贺停一下,让座骑歇一会儿,再说他一人在前面赶着,天儿又还有些冷,歇一下也好。”
“这可不敢喊冷的。”老贺跳下辕去,笑呵呵地说道:“我去过北丹,那才真叫一个冷字,一到大冬天那树枝儿上全挂的一串串冰绫子,你说这活物上怎地能结了冰?那才叫一个稀奇。”
天下三国,北丹居于中土东北方,穿天脉,经草端口湖畔,过流云城方可到达,对于中土子民而言,不啻是一处天外之地。加之自二百年前那位乾英后怀中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北丹魔王,阻了中土皇帝北伐之举,反自中土国割去大片土地后,两国便成了世仇,一向少有往来。而四十年前北丹国主被刺,更是引得天下大乱,又不知有多少中土东域之民被那战火烧的家居破落,妻离子散……
如今的中土子民,不拘其身属何郡,心持何念,皆视北丹如不共戴天之仇,是以除了每年的贡钱之外,两国间再无来往。于是乎,那岭外之国北丹的一切于中土之人眼中看来,更是陌生新奇了。
燕七此人性子最为好奇,闻得这赶车的老头去过北丹,不由好奇问道:“那地方也有雪啊?”车中众人卟地一笑,易风敲了敲他脑袋,笑骂道:“幸亏你没问北丹人是不是长着两个脑袋。”
燕七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笑道:“那地方没去过嘛。”
车夫老贺呵呵一笑,露出满嘴黄牙,道:“七爷说没去过,那可是太正常不过,想咱这大大的中土国,这几十年间去过那地方的人可真不多,再说了,这种虎狼之地,又有甚可去的?”
“那你咋就跑去了?”
那车夫老脸忽地一愁,道:“还能有啥,不就是给北丹送银子去。”原来中土国每年输北丹贡钱一事自二百年前便延存至今,常为世人所诟,奈何北丹势强,中土连着数任皇帝也不敢轻易停了此举。只是虽说银钱数目眼下看着并不大,但毕竟乃一国之耻,万民之痛,常有些青年学子泣血上书,道万万不可再行这示弱乞全之策。朝廷在这两面间摇摆,无奈何,只好每年给北丹的贡钱便委着天下最大的商行长盛易家代为运送,也好稍减民愤。
燕七一闻,不由怒上面来,骂道:“咱这朝廷,屁都不会,就爱使着按察院东杀西杀的,怎不见按察院那些混俅杀几个北丹人来?”
老贺面上讥诮之色渐起,说道:“那些家伙还说杀北丹人哩,只怕若北丹人真的来了,他们还会鞍前马后的服侍着。我呸……比我们这些下苦力的都要下作些。”
易风在一旁听着他二人骂骂咧咧个不停,摇头笑道:“这话倒也不假,听闻再过些日子,北丹的四皇子和左相便会来使我朝,到时侯一行布防之事,恐怕倒真要烦着按察院人。”说着将脸转向江一草,余光里却瞄着阿愁姑娘肩头一震。
江一草却是一愣,问道:“这消息当真?若果真如此,这倒是三十几年来第一批踏上这方土地的北丹贵族。”
易风点点头应道:“消息应该不假,明年是我望江及高唐二郡王和东都老王爷及各地一些散藩蛮王进京六年大典的年份,据闻那四皇子便是来观礼的。”江一草眯着眼一笑,也不言语,转眼却见阿愁静静地看着前面,似根本没在意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燕七嘿嘿一笑,搓了搓手道:“咱们不是也要往京城去吗?到时候说不定能碰上,咱偷偷给他来上一箭,那才给劲……”话还未完,却听着一直在旁边静不作声的冷五冷不丁插了一言:“仔细你的伤口,看看刚刚吃的糖葫芦渣子有没有漏出来。”
燕七一愣,却是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异道:“那怎么会?”然后听着冷五冰冰的末一句话:“喔,我还以为你吃多了……”易风接了最末三个字:“……没事干。”
哈哈大笑中,马车再启,只是这一番顽笑却将刚才众人在细柳镇里惹的血杀之意稍稍冲淡了些。
易风悄悄凑江一草身旁说道:“今日按察院暗中施杀手,我以为必定不会少了弩营这份主力,只是不知为何方才在细柳镇里却没见着动静,此事倒是奇怪的很……”
见江一草看着自己,似有所思,又续道:“要知这些年歇战之时,我在王府里曾经安排人手奔赴各郡做了二十三宗灭口案的案卷,这二十三宗是这五年来按察院的出手,有雨中之局,有林间劫杀,有破船成擒,但不拘是何种情形,按察院众人的习用伎俩皆是以极大优势雷霆一击,务求必中,似弩营这般强力,断不会弃之不用,要知强弩杀敌,实难抵挡,在京中又是禁用,只能用于京师以外地方的狙杀,是以从没失手,更是连一个活口都没有……似今日这般蓝衣社单独行动的情形,倒是少见。”
江一草知道易风此人为大哥安排府中事务日久,务求心思缜密无遗,竭精殚虑,满脑门子心思地算计,笑想也难怪他一直似有所忧,待静静听完这番话语,微微一笑轻声道:“弩营?不碍的。”眉宇间又浮出那丝漫不在乎的神情,却叫人瞧不出是胸有成竹,抑或是听天由命。
……
……
众人一面嚼着阿愁分发的干粮,一面躺在车厢里瞎聊,不知怎地就聊到了细柳镇之伏。燕七闷闷问道:“要说我在荒原上也算是员名将,怎地这一到中原,总这么不爽呢?刚刚要不是阿愁姑娘出手,我堂堂望江三面旗就得送命在那卖糖葫芦的小贩手中了,此事若传回望江,岂不会让钱四那几个混俅笑话死……”当时本是冷五和阿愁一起出手,但他心中记着方才冷五笑话他,便刻意不提他的名字。
冷五嚼了口烙饼,从易风手里接过水囊灌了一口,缓缓应道:“莫以为死在那小贩手中便跌了份,瞧他那杀人手艺其实是挺不错的,我……”看了阿愁一眼,“与阿愁姑娘一起出手,他还能抢着将毒钎递到车窗下面,本领也算了得。”众人听他如此说,方才明了原来细柳镇上第一剑,却是己方率先递了出去。
易风此人虽精通筹划,却不是这些杀人方面的通家,不由疑惑问道:“这般冒失出手,若他本就是个小贩,那该如何是好?”
阿愁正在低头检查着江一草腹间的伤口,闻得易风发问,头也不抬轻声道:“烤红薯那大妈的火烧的太旺了,还在加柴。切米糕那刀上没有抹香油,卖糖葫芦的那位举的却是根实心木棍,上面缠的又是湿草,不合规矩。大致上就是这些了。”
易风闻言一肃,心道竟是自这些细节中瞧出对方底细,他却不知阿愁倒不是起居料理的好手,只是当年在小东山上,尚是垂髫女童的她,便自那老人口中,习得了万般注意事项……
燕七在一旁听得仔细,不由好生佩服面前这纤细女子,心想阿愁姑娘这般好的身手,怎好屈为一人之仆?却也不敢当着江一草的面发这疑问,转向冷五言道:“人家阿愁姑娘还是看出了这多破绽,方才出手伤那人手腕,我说五哥你又是看出了什么,就这般恶狠狠地一剑把人家喉管给通了?”
冷五一愣,讷讷半晌后道:“二哥说回京后只怕倒还安稳,危险倒会在这路途之上,自然就要用心些。”这一番话语焉不详,燕七哪肯放过,一个劲地追问着。冷五被问的烦了,迸出一句来:“觉着那人不对劲,就杀了,哪有这多道理?”
众人面面相觑,倒抽冷气之声大作,半晌后易风笑骂道:“杀性太大。”燕七摇头作老夫子状道:“草菅人命。”阿愁却是伏着的俏面上眼波一转,笑想着这等天才若让山上惜才如命的师父知晓了,只怕会立马抢回山上做自己的大龄师弟。
江一草拿着顶棉帽遮在脸上,听着众人应答,却是心中一叹,想:“老五自十三岁时便开始逃亡,十五岁未脱懵懂之时便已做了西陵某派的暗杀者,在神庙年余的追杀中还能逃到望江,日日在那隐伏着的杀机里出没……对这危险的警觉自然高过众人一筹。”
又闻得燕七笑骂道:“娘的……喔,阿愁姑娘,对不住啊……妈妈的,好不容易从那镇子上冲出来了,咱也别提这些烦心事了,倒是老贺啊……”使着劲喊着前方正在看路的车夫。
老贺应道:“七爷,甚事儿?”
“讲点好玩的来听听,这裏有女孩子,可不能讲那酒席上的笑话,嗯……刚才不是说过你到过北丹吗?讲些那处稀奇古怪,与咱们这儿不一样的景儿来听听。”
那老贺倒真是驾车高手,一面平平稳稳地唤着马儿向前行着,一面应道:“要说这北丹国啊,其实人长的和咱们中土人也差不多,只是个头要稍稍高上那么些,说话也没什么二样,衣服也差不多,房子也挺相似……”唠唠叨叨还没说完,燕七已经快头痛死了,道:“差不多的就不讲了,拣那不一样的讲。”
“喔。”老贺应了声,“要说不一样的嘛……其实也不多,还不是如咱们中土一般,富的富,贫的贫,官老爷作威作福,小百姓艰难度日,若真要强说什么不一样,倒还是景致……”车厢里的五人想来谁也没到过北丹,都有些好奇,静静地听着前方骑驾上传来的声音。
“其实那处倒是颇有些好风景的,不说别的,单提那有北门天关之称的流云城之雄壮,国中饮马川无边无垠的宽阔,漠北河的湍急浪花,无边无际起伏不平的草甸,就足够让人悦目。那年我们商会去的时候,正是冬天,雪花如席铺天盖地,只好在一家牧场半山坡的院子里借宿,第二天起来一看,山脚下一大片地上就像是盖着层白绒绒的羊毛毯子,只是沿着各家分界的地方立了些半人高的黑篱笆,将那漫漫一片雪白割作了歪歪扭扭的形状,有几间盖着厚厚茅草的平檐房稀稀疏疏地立在其间,早上做饭的清烟淡淡生起……”
众人听的入神,江一草亦是暗自好生喜欢那种感觉,却只听得燕七骂骂咧咧道:“那种王八蛋呆的地方,有什么好的,呸!老子望江老家一样下雪……”众人烦其打岔,纷纷叫老贺继续。
“更莫说北丹都城外的白萍洲了,那沙洲独占河之一方,上面生着些我认不出来的花花草草,幽静的很,沙洲对面有一处大瀑布,宛若银光四泻般倾入河中,我去时尚是冬日,听那些北丹朝接待的官员们说,若是夏日,浩浩大水从天而降,霭霭水雾自下而起,其声巨可震天,直让闻者栗然……虽说咱们没瞧见这大声势,但却赶上了北丹国放烟火,金花银朵绽于夜空,映在那瀑布水面之上,倒叫人不知如何形容才好,就像那说书先生们讲的,莫道此处无景致,巧笔摹绘别有天……不过咱们中土的烟火技艺却在他们之上,咱京城里每逢年终也要大燃烟火,倒也是另一种漂亮,几位爷也无须遗憾……”
却听着燕七摸着自己下巴自嘲道:“我可是地道乡里人,京师里的烟火也没看过。”众人又是一笑。江一草只是笑想这车夫此段讲述何其太雅,倒是有趣的很。
转眼见身旁的阿愁以手支颌,目视远方,眼中一片朦然之色,难得的显出小儿女情态,细唇轻翕,似在轻轻念着什么。他心头无由生起一股怜惜之情,看着面前清削的肩头,直欲将其搂入怀中,稍递温存。生生将这念头忍了下来,凝神一听,只闻这小女子轻轻念的是在边城时常唱与自己听的那支小曲:“谁理会流云城下几多离人,烟花寂寥白萍洲上……”
他不知此曲此词何意,只是此时听着这白萍洲三字,倒想着这车夫讲述的北丹景色来……举头望去,只见天色渐黑,眼前一座大城灯火闪耀。
易风凑到他耳旁问道:“新市到了,看时辰应该城门还没关。”
江一草精神一振,应道:“从城边绕过去,径直到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