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煞羽(1 / 2)

映秀十年事 猫腻 4053 字 2个月前

姬小野自宫里领到旨后,便快马沿河北走廊赶往边城,一路上也不敢多歇息,生怕误了这趟差。快马迎风,自然寒意难挡,好在这几日里日头远远地照着土路,稍稍暖和了些。此时他身在边城长鹤楼,止不住看了看天,用力吸了几口气,只觉干冷无比,暗中忖道今天大概不会下雪了。

正想着此事,天却暗了下来,方才还挂在边城之上的淡日已被云层蔽住,全没预兆地,稀稀疏疏的雪片自天而降,落在这长鹤楼外。

他看了一眼正盯着自己的众人,又看了一遍手上所拿的那道秘旨,木立于堂半晌后,方将脸上古怪之色褪去,沉声道:“今特命按察院传朕旨意,着边城主事之人好生查处,一待查实,缴拿京师问罪。”

顿了一顿又道:“却不知这边城的长官如今却在何处?”

楼中众人等闻得秘旨中竟是如此说法,不由轻声一哄。

易风见按察院大张旗鼓而来,又手捏圣意,本是好生心悸,不料最终只是送旨而已。旨上言明由本地主官主察,如此一来,走盐一事如何处置便成了边城当局之事。按察院空有大权,却没了查案的权柄,反成了那辛苦驿丞一般。

想到此节,他不由面露喜色,心道事情终于有了变量,只是见姬小野陡遇大变,面色却一瞬即宁,不由暗惊此人好深的养气功夫。正思忖间,见那边城司兵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双手自姬小野手中恭敬接过黄帛,淡淡道:

“卑职边城司兵江一草接旨谢恩。”

此时楼中众人的目光毫无例外地盯住了这位身着厚袄,十分寻常的边城司兵,倒要看他如何处理此事。

江一草在众人眼光中接了旨,也并不说话,竟是老老实实地将黄帛收入怀中,又踱了回去,和那青衣客人喝起酒来。

姬小野看了他两眼,忽地寒声道:“江大人既然身负圣意,还不赶紧查案?”

江一草闻言,自嘲似地笑了笑,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道:“卑职自当努力办案,以慰圣心,只是此时天降寒雪,道路泥泞难行,四野杳无人踪,叫在下去何处寻盐贩子?”

此言一出,便如秘旨初颁之时那样,楼中尽皆哗然。

要知此间便坐着天下最大的几个盐贩,他却如此作答,众人自然知道他站在望江及易家一面。姬小野面上一寒,望江众人却有些讷闷,此人为何如此偏着本郡,难道这小小官员,竟敢和按察院作对?

易风笑了笑,虽不言语,却有所了悟,心想王爷让己等三人寻的人终于现身了。

姬小野伸出右手,拇食二指轻轻搓了几下,低下眼沉声道:“江司兵赴边城已有几年了?”

“已近两年。”

“可曾述职?”

“本城防衞所属安康西营,倒来稽核过两次。”江一草躬身应道。

姬小野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温和说道:“江司兵也许想明年由本院亲自考察年绩?”话语中没有丝毫恐吓之意,只是众人清楚,若江一草仍是不愿依从按察院查盐之意,只怕来年的日子不大好过。

江一草呵呵一笑道:“若能得大人亲自点评,自然是下官之幸。”忽地叹道:“奈何下官明年初就任满,只怕不待回京,便已是平民了。”

“很好,很好。”姬小野点头笑道,“这位大人既然胸有成竹,本官也不必多言,诸位告辞。”

按察院此次本有十足把握拿住望江走盐的把柄,为此不惜请莫大人进宫向圣上请了道旨……却不料这旨意竟是如儿戏一般,将这等大事交由一区区无品司兵手中。姬小野暗叹两声,心道官场之事实在是说不清楚,京外之事,任它如何铁证如山,终究还是敌不过京师宫内几个人推杯换盏间的几句话语。

他看这旨意一明,便料着肯定是在宫里输了望江一阵,无可奈何间,向着楼中众人一拱手,转身而退,竟是毫不拖泥带水,只是临下楼梯时,淡淡扔下句话:

“江司兵,尔乃朝廷命官,却非藩郡所属,两年任期未至,却是走不得的。明年二月初一前,某在京师按察院为你洗尘,过时不至以违律论处。”声音极冷,竟不容人思索以对。

听着街上一阵喧哗,不多时,按察院中人便已是退的干干净净,唯留下惊恐尤存的盐车伙计在稀疏雪花中发愣出神。楼中众人也是料不到姬小野竟肯如此作罢,心中难免有些犯嘀咕,只是见按察院众人确已退去,方不得不信了这似乎很难相信的事情。

偏弓燕七坐正了身子,斜眼瞧着坐在凳上的那江司兵,只见他面露倦意,似不堪所负一般。想到他为己郡之事得罪了无人敢惹的按察院,日后不仅仕途之事莫消再提,只怕这性命也是堪虞。想到此处,感激之外又多了几分怜惜,心道待此间事了,恐怕要将此人带回望江,一生都在王府里住着,才能防过按察院的手段。

易风走到江一草身前,长身一躬,道:“多谢大人。”

江一草笑了笑,道:“何谢之有?莫非你便是那恶名昭着的走盐犯子?可莫忘了,这楼上可坐着一位公正无私的侍郎大人。你若是想自承其罪,下官倒是不会妨着大人为民除害。”

被他这轻轻一点拨,望江众人方才省起,楼上还有位棘手的谢侍郎。这位谢侍郎本是以清廉公正、铁面冷对王公辈而着称的朝中名吏,一脑门子心思的揭腐除贪,此时被他瞧着这百来车盐,哪有不问罪的道理。偏偏此人素有佳誉,不是那些官场上虎狼之徒,要自己一干人等动强,却是做不出来。

谢侍郎站起身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自己热血为民,只道凭着满腔碧血,一颗丹心,便能化尽天下鬼魅,这才私访边城……欲待掀开锅盖,拿几个社鼠,却哪里料到这看似明明白白的走私盐一事,却牵扯进了望江那位郡王,还有自己素不入眼的按察院,甚至连圣上也颁了秘旨。

起始轰轰烈烈的开场,末了却在一个小小的司兵官手中淡淡然然的收场。他心知其间自然有极多自己弄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的幕后交易,未免有些心灰,颓然叹道:“险恶啊……”语调惶然,却不知是在说这西塞地貌,还是官场难测。

他将手向前一领,便欲偕那安康二官下楼,忽闻有人说了句什么。

他闻得声音转头瞥去,只见江一草倚在栏上,手中端着酒杯,再配上那一身厚袄、脸上惫懒笑容,倒似极了乡村里的那些无赖。

“险恶?又何止于此……”

待这几个字如打铁般落在众人耳中时,江一草已一口咽尽了碗中酒,眼光向着城门外望去。

一道破风之声忽然响起,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箭斜斜插入街旁盐袋之中,竟是深入没羽,骇的旁观众人轰的一声散开,楼中人不由转面看了燕七一眼,却见他双手空空,两肩一耸,一脸无辜的模样。

※※※

城门中乱雪纷飞,远处隐隐有轰鸣之声传来,竟似大批骏马平治之声。这声音来的极快,如奔洪般的马流,不多时便已进了众人视线。只见素银一片的城外荒原上,旌旗招展,铁甲映雪。内力深厚的诸人早已瞧见那阵头前一面大幡上书偌大个“和”字,正是西山国姓……蹄声阵阵,仿若踏在众人胸间。

众人见着那滚滚铁骑已到了城门前百丈之地,不由心中大为震骇。谁也万万料不到,好不容易让按察院的人安静退下,却是前门驱狼,后门迎虎,不知这西山军队如何敢违和约,杀至此处。有人扼腕叹道:“边城今日风雪难消啊!”

望江三旗本是荒原战场上杀将出来的好汉,铁蹄当前却尤自面色不变。易风只是头痛对方若心有恶意,边城中己方只有两百来个伙计,看这边城守兵也不是训练有素的队伍,又如何能抵挡住西山国如狼似虎的军队。

董里州也在纳闷,望江与西山交易虽然背后都有着极大势力的支撑,但面上向来是民间来往,此时见西山军队忽然开拔到了此地,不像是接盐,莫非这些人另有所图?他看了看楼前低破城墙,还有那些面带土色的边城守兵,不由心中长叹。

此时西山军队又更近了些,莫说这小小边城毫无抵御之力,便是此刻要关城门也来不及。易风霍然站起,正准备说话,却听见楼中有一人冷冷道:

“燕七听令,不准西山一马踏入城门一步,入者射杀。”

话声干净利落。他转眼一看,却是那一直惫赖倦然的江司兵。

望江三面旗在荒原战场上皆是号令一方的名将,此时不知为何,听着江一草斩钉截铁的语声,心中竟泛起望江郡王的身影来,不自主地应了一声,跃入街中并成一排,静静地看着愈来愈近的铁骑,纹丝不动。

三人黑衣压雪,似极了那天脉白头群山。

西山众骑已入了一箭之地,却仍未减速,竟似要直接冲入城中。

燕七面色一沉,单膝跪于长街之中,手掌轻轻一拍背在身后的箭筒。受真气所激,数十枝羽箭弹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插在泥地之上。他执弓于手,旁人还未来得及看清如何动作,一枝羽箭便已如闪电般飞出……

箭影如线,直直地飞向西山骑众,只是走势颇低,竟是贴着地面而行,看样子似要毙马立威。

西山众骑看着一箭自城中飞来,还未及眨眼便到了阵中,如此箭速好不骇人,骑阵不由嘈嘈稍乱。哪知这枝羽箭竟自马群乱蹄间寻着道似乎不可能发现的空隙,带着冷风从密密麻麻的马蹄间穿了过去,竟是未伤着一人一马。

城中众人此时方知晓燕七的箭术竟已高超到这种地步,不由大为叹服。

只见西山军队前方的一个首领猛地一拉马缰,右手上抬,千余铁骑忽地一顿,只闻马儿长嘶,稍有一乱,便又成阵势,此时距边城北城门不过十来步了。

那首领身披软甲,背后的火红大氅迎风飘扬,呼呼作响,配着身下的无双骏马,说不出的飒爽,只是脸上罩着个奇异银面具,将将遮住了脸鼻,隐去了容貌。

他看了看城内逆风而立的望江三旗,嘴角微微一翘,赞叹道:“除了望江燕七,谁会有这般好的箭法?”声音并不大,却清清楚楚传至众人耳中。

燕七心中一震,想自己连这人是谁都不知道,他却仅凭着自己小露了一手便猜出自己身份,这一场对峙已是先弱了声势。但忽地想到自己身为望江三面旗,又如何能在这西蛮外族面前弱了声势,于是向那首领点了点头,手指在弓弦上轻拨两下,朗声应道:“见笑。”

那首领一拱手道:“本将受王命来这边城接货,却不料久侯不至,此时天降大雪,属下将士又未曾带着防雪衣物,只好来这边城暂避,却不知可否?”此人答对间颇为有礼,只是说话语气似极了中土人物。

易风看见这首领脸上的银色面具,忽地想起一人,不由笑道:“不知是接什么货,竟要堂堂龙帅亲自出马?”笑声落地,眉宇间却有了一丝愁意。

西山与望江本有世仇,奈何这二年来两边私相盐铁交易,却是互有所求,易风身为郡王府首要人物,自然不愿与对方撕破脸。何况此时对着的乃是千数人马,己方实在是有些不利。可今日边城来了几方人马,本就在追究望江走盐资敌之事,是以断不能此时低下头来,不然定会让朝中众权臣细细缝个通敌的漂亮帽子给王爷戴上。

他左右想着,总没个好方法,不由暗叹自己愚钝,忽地脑中一激灵,借对话道出此人身份,便将脸侧向看着长鹤楼上的江一草,却只见江一草轻轻摇了摇头。

谢侍郎察觉易风似乎时刻不忘看看那江司兵的意思,不由好生奇怪。

城中中土一方众人却是闻言大惊:

“西山大帅龙天行!”

据传此人自幼体弱多病,而天行草乃是西山国小东山特产的一种凉性草药,他日日服用,以此为友,便干脆给自己改了这么个名字。不过这人倒也出奇,因体弱而习武,偏生天资聪慧,于武学一道又极痴迷,遂成一代宗师,威震西山,年未及三十,便拜了西山国元帅,向来与中土安康西营大帅舒不屈齐名。

虽说中土西山二国早已议和,但这龙天行与舒不屈二人仍是在河北走廊之北,漠上缓冲一带纠缠十年。只可惜其人虽天赋异禀,神勇无俦,奈何行兵布阵却非其擅长,时常被舒不屈施些手腕算计几道。但双方列阵而战,舒不屈却也是惧其武勇之力,不敢轻撄其锋,末了竟是谁也没能奈何谁。

在中土西北一带人人皆知敌国有这么一位名帅,只是谁也未曾料到竟会在今日这种状况下看见此人,更是猜不出此人的来意。这时见着上千铁骑,倒也觉着正常之极。

龙帅侵关,又岂会弱了声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