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似明似不明地噢了一声,心道妹子嫁人,乃是天大的喜事,却不知他在愁什么,更不知这喜事怎么又和长盛易家的人扯上关系了。却听着江一草浅浅叹了口气,将手中纸团扔到地下,向着阿愁道:“愁,对不住了。收拾一下,准备回京。”
易风一惊,心道京师如何能回去,江一草现如今已是按察院众人眼中之刺,回京岂不是自投罗网?心想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一向平静的他乱了方寸?江一草看着他道:“易夫人乃是春风生母。”忽地住口,转而言道:“京中乃险地,却非死地,毕竟是天子脚下,按察院也不好乱来,只要一切依足规矩去做,纵他有天大手段,我也能抗住一时,你们莫要太担心。”
易风不知他所指何意,心道若在京中,那堂堂按察院要整治你一小小边城司兵,岂不是极易的事?仍是不明为何江一草要冒大险返京,还是燕七眼尖,看见地上的纸团上的几个字。
“速回,那恶婆娘逼婚。”
虽眼见江一草仍是眉头紧锁,他却不由一乐,心道:“二哥的这小妹倒是有趣,说话的口气怎么和自己这个大老粗有几分像。”
望江三旗在这边城小地平日里也只是饮酒吃肉,与那江一草打混罢了,只是与此人相处的日久,倒觉着此人远不是眼中所见那副惫懒模样,谈吐识人着实有些见地。易风早已知晓望江郡中诸多事务实则出自此人脑中,自然并不惊异,见他执意回京,以为江一草胸中已有成算,问道:“莫非不回望江?”
江一草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这十余年似乎总是定不下来,总是被人推着在走,倒也习惯了。”易风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依二哥向来的性子,倒是不喜出头露面的,难道今后却要亮明身份,与那些京城官员们周旋一番?”
江一草眼睑一垂,静静道:“那倒不必。”阿愁在一旁悄悄瞧了他一眼,将锅下的炭火拨地更旺了些。
易风呵呵一笑,不再言语,心中却想着在王府密室里的那些信函。他此时自然知道,当年王爷开府之始,眼前这位小城司兵半窗行二的人物,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便在信中献策开盐平田,巧计诡谋助王爷收伏当地大族,想来有的是好手段,若说他一无所备便贸然回京,却叫人如何能信。
江一草见他笑而无言,便知晓他在想些什么,浅浅抿了口酒,笑道:“为人筹划易,为己筹划难,事涉己身,便易大乱。我只求能回京将春风接了……”忽地叹道:“此次回京,却不知还有没有出来的那一日。”一拍桌子笑骂道:“至不济,我和阿愁去抢了天香居大厨的差事,到时赫赫大名的望江三面旗,在边疆立功回京受勋的时候可不能忘了去吃一顿,再试试我们的手艺。”
易风虽然始终不知那长盛城里执天下商行牛耳的易夫人为何一定要逼江一草回京,只隐隐察觉江一草心中似乎有着天大的秘密,想着他与按察院之间的龃龉,心道他这一旦入了京城,哪能像他说的这般如意,却也不知如何接话,笑着应道:“二哥若是肯入黑旗,只怕此时咱们就没坐在边城,早就打到蛮族老家去了。”
江一草又是一笑摆手道:“这等事情却莫找我,若我领兵,只怕倒会误了兄弟们性命。”
燕七早就自易风口中得知,这江二实乃王府真正筹划之人,又听得他说到军中之事,心中忽地一动,问道:“二哥,你喜欢打仗吗?”
江一草一愣,应道:“这种事情哪里会有人喜欢?”
“那为啥王爷总是要咱黑旗军不停地向荒原那边开战?”顿了顿,他又道:“我当年本是猎户,后来被人冤枉,才入了黑旗军。只是战场上看着那多死人,心却也有些木,我常常在想,王爷雄才大略,想为咱中土朝打下片大大的江山,想成为名传千古的英雄,倒也自然,不过……”若放在以往,这种问话,燕七是断然不敢出口,但想到江一草乃是王府半窗中二号人物,性子又是极可亲近的那种,不由将这数年的疑窦一并道出。
却见江一草面色一正,半晌后方缓缓应道:“燕七你当年是猎户,自然知道山中情形,大雪封山之际,狼群中往往会挑那年老将死之狼吃了,我来问你,若是一头老狼被一头野猪和一群饿狼所困,该如何处置?”燕七一愣,笑着应道:“那还能怎么办?拔腿就跑。”
“若是跑不出去呢?”江一草饮尽杯中酒,静静地望着他。
“跑不出去?”燕七将额间垂发络了一络,愕然半晌,似看见那老狼在被敌环侍中可怜伏乞模样,忽地面色一定道:“那就大杀一场好了。”
江一草摇摇头道:“敌人太多,厮杀总不是个出路。若是我,我定会对着那头野猪发起攻势,以此树威。”语气渐渐冷了三分,“狼其实是一种极凶残,又极下贱的物种,它们看着老狼还敢对付野猪,想来定会有了惧意,自然要避你一纵之地。”
望江三旗此时已知他是以狼喻人,闻着他轻轻说出下贱二字,却觉着在他满是笑容的面下只怕充盈着对这世间的不忿,心中不由一寒。
燕七若有所悟于心,又听着易风在一旁轻轻言道:“十年前王爷万里逃亡,至望江一地,人心不定,府无余粮,兵甲不盛,朝中觊觎,众多势力侧目,便有若被困之老狼,天下间谁人不想取他性命?”江一草接道:“若他不止不委屈度日,反而大振奋,向外用兵,自然这天下人要另眼相待了。所谓滥起兵戈,倒也不过是自保之途。”
屋中沉默半晌,一直无言的冷五忽然道:“只是苦了荒原上的百姓。”
江一草看了他两眼,淡然道:“以一己之命换荒原诸生,难道就有道理?莫要说此举杀戮太重,世上又有何等事情能较自家性命更为要紧?况且黑旗向荒原用兵,却保得了望江安定,震住朝廷、东都乃至其余十二郡,又不知免了多少可能的战事,也不能不说是惜民之举。再说你我半窗兄弟多为遭难之人,就如你冷五一般被西陵玉牌通杀,不容于世,若不是用雷霆手段令世人畏我,又岂能活命?若有人要夺我们性命,不拘他是道德仁义还是所谓神庙圣典所训,只管将他踩在地上便好!”忽地叹道:“冷五说的不错,此举的确欠妥,倒真是苦了荒原上那些异族子民,只是在这世间求存,本就是为人最后的底线,倒也不好苛责……”
三人听着他的话语,不由想到了城门口那条盐线,再听着他齿间吐出的字语竟平静之中却有份阴冷的感觉,不由噤声无语。
江一草喃喃念道:“人存于世间,究竟所索何物?终究逃不离这些羁绊,也罢也罢,终究要赴那残酒冷炙、伤离之宴,不如早些归去……”阿愁静静坐在桌旁听着他颓然而叹,觉着这副模样好生可怜,垂下头去,走出门外。
江一草忽地面色一和,呵呵一笑道:“肉熟了,吃吧。”瞧着酒桌旁三人正若所思地瞧着自己,不由一愣。
屋中安静良久,“何时动身?”冷五难得抢先开口。
江一草细细瞧着杯中残酒,举杯缓缓饮尽,长身而起道:“既要归去,不如趁早。”院中此时又传来一阵极轻的咕咕鸣叫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阿愁背着包裹,正看着夜色中月光下一只鸟儿渐飞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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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市乃大邑,而新市北面四十裡外的细柳镇却是处小地方,只是地方虽小,却是由河北走廊南下中原必经之地。镇中一条长街依山而行,长街名作隆康,沿街上零落有些食肆客栈,此时天将正午,正是热闹时候,推着小车卖米糕的小贩,结草棍扎山楂的妇人来来往往,烤白薯的摊子香气大起,直让行人驻足。
坐在马车帘前的江一草眯着眼瞧着外面的光景,腿踩在凳槛之上,神态好不享受,忽见车旁有一卖糖葫芦的行过,连忙唤住车夫,递了个铜子过去,拿了两串回来,一串递于阿愁,接着自己咬了一颗囫囵吞了,这才想起身后车厢内还有几个人。
正拄弓于板发愣的燕七自幼生在望江穷乡,进王府后大鱼大肉倒是吃的多了,却没见过这些中原的小吃食,不由眼中带着馋意瞧着江一草,讷讷道:“二哥,这是什么好东西,分弟弟两颗。”
哪知江一草却不理他,冷冷道:“谁让你们仨跟着来,分你也成,吃了就赶紧回去。”原来他和阿愁主仆二人赶着回京,不曾想到望江三旗也一路跟了上来,不论他是如何软语厉声,也不肯转头。
燕七听他这般说,笑着应道:“此路非你开,路旁大树非你栽,难道就你二人能去京城逛逛?别忘了这车可是我们找易家要的。”江一草一闻此言不由愣住,以他和阿愁二人这两年来存的银钱,倒还真坐不起这般舒适的大车。他自然也可硬着头皮下车而行,只是实在难舍这车上锦榻荫帘,只好将肩头一耸,干脆不作理会。
燕七见他油盐不进,只得唉地轻叹一声,双手撑着脸颊,看着阿愁手中那串红通通的果子。阿愁见他这可怜状,心一软,将手中的糖葫芦递了给他。江一草正待阻她,却觉手中一轻,回头看时,却是冷五出手如风,将自己手里的那串夺了过去。也没听他言语两声,便见他老老实实地一口一个,不多时原本属于自己的糖葫芦便只剩了根带着红汁的细木棍了。
江一草指着冷五的鼻子没好气道:“这也用抢的?”
冷五咽了咽,似回味了一番,方淡淡道:“不是很好吃,比茂县做的差些。”
江一草闻他提到茂县二字,忽地哈哈一笑,摇头一番,道:“由你罢。”那边厢靠着车壁养神的易风见这几人如此胡闹,不由暗自摇头,转而道:“此去新市还有数十里,咱们用不用今晚在此歇一宵?”
江一草微微一笑道:“不用待了,直接走便是。”
易风应了一声,便欲吩咐车夫上路。
哪知燕七尝着口中这糖葫芦酸中带甜,美味生津,却是吃的高兴,将侧窗布帘掀开,喊回那小贩又买了几根,也等不及那人找回零碎钱,便把脑袋伸在窗外开怀大嚼起来。
易风有些不喜,喝道:“老七,将身子缩回来,小心些。”
燕七眉毛一飞,笑道:“哪用这般小心……”偏头看着小镇长街之上行人如常,各式小贩不停地用各式口音呦喝着,烤红薯的妇人正在往桶炉里添着火,切米糕的案板上片刀上粘着几粒米花,好一副市井热闹景象。
江一草坐在车前向着长街上方望去,只见高天云淡,街旁的山坡上斜斜伸出数枝枯梅来,不禁想起了两年前春日离京时在那天香居门楼前见着的将绽桃花,不由叹道:“又是如此良辰美景,却真是杀人天气。”
……
……
卟地两声,燕七只觉手上一热,转头却见手中那串本是鲜红色的糖葫芦上竟被洒地血淋淋的,其红更艳……愕然之中,只闻滴嗒一声,鲜血沿着他手腕滴下车旁埃土。
只见那扛着草棒的卖糖葫芦的小贩手中正握着一柄极细的铁钎隔着薄薄的车厢板对着自己,那铁钎之上泛着幽蓝,显是喂了剧毒。只是不知为何,冒充小贩行事的杀手持刃腕间被一柄秀剑穿了个透亮,喉间亦是多出一段黑色剑尖,两处伤口鲜血乱溅,口中嗬嗬作响,一时未死。车厢中阿愁与冷五对视一眼,默默将自己的剑从车厢壁上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