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少年心性,想着自己似乎也能出口成章,江一草不由面露得意之色,却察觉怀中的春风小丫已醒了过来,正一脸认真地扳着小手指头,细细数着:“一个,两个……五个。”然后抬起小脸,笑眯眯地说:“哥哥好厉害,有五个。”
少年闻言一愣,不解这五个所指何意,忽地大悟,尴尬一笑应道:“春风羞的好,哥倒实在不是写这些诗文的材料,短短几句里倒有了五个雪字,真是生生毁了惜雪的意思……”面上不由赧色大起,耳根发热,倒将这冬日寒意尽比了下去。
雪径之上,只听着少年怀中的女童吃吃笑着,清脆笑声中夹着含糊不清的几句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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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天下并没有什么大事。
除了映秀镇那件事。
时光就像东都城外原野上吹来的风一样,虽不狂烈,却永不停歇。新皇即位不过半年,在圣太后的用心收拾下,天下便已回复到原有的平静之中,市井中人饭后闲谈的话题,也不再是丧心病狂的帝师卓四明在上年五月间犯下的逆天之罪,也没人再会带着少许犹疑的神情谈起西营大帅舒无戏的死讯。
众人口中讲的是那位肝胆可昭日月的当朝大儒萧梁萧先生辞去了朝中职务,有人暗中猜测,会不会是这位帝师之箸在友情与大义间选择了后者,却又伤于当年老友纷纷弃世,从而看透尘事?又过了几日西陵传来消息,那位西陵少神空幽然不知为何选择入茅舍隐居。
这两件事情都是大消息,与之相较,晴川那位州守泰焱被连贬七级,往北阳守城的事情,倒容易被世人遗漏。不过东都子民本就不太关心朝中的这些事情,那些事情毕竟太过遥远了。他们最上心的是城内新开了家商行,抱负楼。这楼子开了不过数月,明着暗着,便将长盛易家的生意抢了大半,暗底下有消息说楼子的东家与本城的劳亲王有说不清的关连……
当失去了朝中助力的长盛易家,颇为郁闷地关闭了最后一家店铺,自东都全盘撤出时,小姑娘易春风已在东都住了好几个月。
十二岁的少年啊,带着那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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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颇多感叹,不知如何继续了,这是我头一次在映秀文中夹上自己的话,不过确实是有些感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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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十年裡,江一草带着小妹这在尘世里游走,于东都城中听唢呐,于夺情河畔笑莲子,过西陵而不入,往高唐却止于茂县。停停走走,游游歇歇,少年的一襟衣袖旁始终有着一双小手用力地拉着。
长盛易家商铺遍于天下,不论这兄妹二人走到何处,隔不多时便会被人寻着,夫人也时不时地送些银钱来,可说衣食无忧。但生活里琐碎事情如此之多,又如何是一个少年所能承担,所能忍受?虽然江一草或许真有些特殊的地方,一一都承担了下来,渐渐地,当年那个在石岩坝村嚎淘大哭的少年肩阔了起来,眉直了起来……只是面容不知为何却模糊了起来。
不知道别人眼中的江一草是何等模样的人。
但在易春风的眼中,哥哥永远是那样睡眼腥松的惫懒模样。
因为世上只有她一人知道,每当人们深夜入睡,或围炉茶话的时候,哥哥便会轻轻为自己掖好被角,生好火盆,在炭火旁搁下盆清水,再把那木门稍稍敞开个口子,方便透气,然后从怀中掏出本书,坐到门前凝神练气,却不忘以自己并不厚实的身躯将那屋外的风挡住。
春风知道他是在练武,只是小姑娘当时并不清楚,为何江一草对于练武有如此的执着,直到很久以后,江一草才告诉她:“想活命啊,就这么简单。”
世人眼中的江一草,是个极大而化之的人。
但在易春风眼里,绝不是这样的。
因为她还记得在东都城里,二人最初住的那间平屋里,是那样的冷,冷到自己病的很重。她还记着迷糊之中的自己见着哥哥熬了罐鸡粥,却不知如何喂给自己,于是将鸡丝送入嘴中,细细咀嚼着,一直到成了糊状,才准备用嘴过给自己。
她所不记得的是,少年江一草看着面前红晕大泛的小女孩,直觉得是如此干净纯美,想着这鸡丝过了自己之嘴,一时间却喂不下去了,呆立半晌,才悟出了个法子,用了家里所有的筷子拢到一处,使劲地在罐里搅着,好不容易才弄成了糊糊,才又热了热,用调羹小心地喂到妹妹嘴裏。
世人眼中的江一草,是个胆小怕事,怯懦的人。
但在易春风眼里,绝不是这样的。
因为她记得二人初到茂县时,被街上的混混儿欺负,哥哥总是能忍就忍,直到有一日,还是孩子的她提着个篮子摇摇晃晃地去张婶那里提菜,却被横行街里的牛三一巴掌打翻在地……看着哭哭啼啼的小丫抹着脏兮兮的小脸走回家里,江一草第一次动怒了,于是取了个布条将自己右手牢牢捆在腰间,便出门去。
春风抽泣着问他:“哥哥去做什么?为什么要捆着自己?”
江一草回答道:“哥功夫没练通,怕把人打死了。”
他没有打死牛三,只是牛三一帮兄弟外加后来赶过来的衙役都被打的半死。这件事情的后遗症便是,众人见这瘦削的年青人出手毫无招法,倒颇有几分蛮力,于是被茂县的官府拉进了那巡查司外围。
世人眼中的江一草是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
易春风有些骄傲地想着,哥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哩?世上有谁能真正看的透他呢?帝师的唯一传人,不思报仇,却在这世间打混,看着是庸碌无比。只是一直牵着江一草衣袖走遍天下的春风才知道,这十年裡,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兄妹二人在东都救了强娶后母,被斩的浑身伤透的东都世子宋别;在茂县指点了飘零一生,血洗破军山寺,被西陵神庙发玉牌通杀的左剑冷五;又过了两年还机缘巧合地在茂县认识了另一个大人物。是巧合吗?春风每每想起这些事情,便会微笑浮上面来……世上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便在那件事后,兄妹二人认识了那个冷冷的少年,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位冷冷的少女,阿愁。
“阿愁姐?”春风想着又笑了。
阿愁姐是个杀手,只是很奇怪,自她从小东山来到中土后,便没接过一单生意。无奈何啊,名分注定了,她是哥哥的仆人,自然接不成什么生意了,只是如此一来,就少了好多赚钱的机会……春风或许是禀传了她易家世代为商的天性,小姑娘的小脑袋瓜里总是喜欢想着这些在江一草看来古怪之极的东西。
江一草那些日子里正在头疼春风的事情,因为小丫终于大了,慢慢显出个清秀姑娘家的模样来,而少年虽然也是经事日多,日见沉稳,却毕竟还是归在那粗鲁男子一类中,有许多女儿家闺中事情如何操得了心?好在来了阿愁,他心想,这下终于不用发愁……
谁知仍是料错,自那日后,江一草红着脸进出布庄的时候,袋里买的贴身衣物却由一人变作了两人。
或许正是当年的记忆过于深刻,易春风现在京中开着一间门脸不阔的绸缎铺,现在不需要兄长红着脸去买,她是老板。
春风小丫坐在桐尾巷民宅的屋脊上,手中提着一罐美酒,醉意微上,用劲一拍老实蹲坐在一旁的那年青人:“知道本姑娘在这天下最怕谁吗?”
西凉小谢摇摇头,心道易春风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
她眼中迷蒙一片,望着那秋日朗月,喃喃道:“我最怕我哥呀,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本来没什么理由对我这么好,所以我很怕他以后不对我像以往那些年一样……”
春风小丫已有醉意,吃吃笑道:“谁执手扶笔教我识字?谁温言憨笑逗我一乐?谁为我买的头件小袖对襟衫?谁为小妹扎的花冠?谁为小妹我点的画彩木屐?……嘻嘻,还大了……”
这便是易春风与江一草。
一对不是亲生的,却是天生的兄妹。
西凉小谢在一旁静静听着,却不自觉想起在某处听着一段曲子词来,“你自那远方的镇子上赶来,便是因为有个孩子在雪地上等着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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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前,江一草还是映秀镇上那个撕了帝师书页去蹲茅坑的顽劣少年。易春风还是易家金贵无比的二小姐,奶声奶气说话的女童……只是十年前的阿愁又是在何处呢?
十年之后,江一草带着阿愁去了边城,主仆二人过了好生散漫随心的两年,杀手女子的厨艺也真真称的上精致二字了。只是苦了那被抛在京中的小妹,成天与那西城的老大符言混在一处,百无聊赖地打理着布铺,或是流连于屋檐之上那弥散半空的酒意之中……
十年之后,长盛的易夫人终于又一次的来到了京城。在与抱负楼的争斗中隐忍了十年的易家,终于要出手了。
商场之争,其实便是朝局之争。因映秀而沉沦的易家,此次出手,必然要以映秀为引,虽然世人还无从得知那妇人心中是如何盘算,如何敢于正面挑战手控天下的那位太后,但她自己清楚,她需要一个人的帮助,一个叫做江一草的小司兵的帮助。
而想逼那个宁肯在沙原上听听小曲,抿两颗盐渍青梅的小司兵出手,就必须知道他在这世间最在乎的是什么。
还好,易夫人一向很清楚江一草在乎什么。
而且似乎很凑巧的,江一草在乎的,是她自己的亲生女儿……并不凑巧,这其实是十年前就已经被她算定了的事情。
当易春风看着这个已有许久没有见过的贵妇人时,不知怎的想哭,但暗自告诉自己,死也不能在这人的面前流下一滴泪来。
“春风,是哥的春风,不是易家的春风。”
这是她对自己亲生母亲说的第一句话。
小姑娘心中永远无法体谅自己的母亲将自己一弃便是十年。只是小姑娘现在已经是骄傲的易春风了,她随着江一草辗转天下,习武识字,不是为了在这十年之后扑到那妇人怀中觅那或许本就不存在的一丝温情。
“商人无情。”当易春风牵着江一草衣袖长大后,就已经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后来的她,自然明白母亲为何会舍得让自己随着当年的少年在这世间颠沛流离,于是愈发地不忿。
“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你运用的筹码!”
少女易春风在心裏对自己这样说着。
只是母女名分仍在,于是桐尾巷的旧宅不能住了,易家二小姐颇为老实地搬进了京师南城易家那处大宅子里。
她不知道母亲有些什么打算,也并不清楚当时在边城之中,那位小司兵终于被母亲托出了泯泯众生。她看着房中精致的物什,坐在那面明黄铜镜前,撑颌想着,以哥哥的性子,任你如何将他放到风口浪尖上,他总是能划着小船儿,轻快地靠岸,何况现在船上还有阿愁姐……
不料传来了婚讯,虽然尚是风传,但春风知道,母亲这次是下定决心要让自己的兄长淌这京中的浑水,于是小姑娘马上写了封信,信中写着:“恶婆娘已至,但京中一切尚还安好,哥速与阿愁姐往望江,小妹来年春后必至。”
只是这位惹人怜爱的女子并不知晓,信是出去了,却被她那手眼通天的母亲大人换了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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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小谢已经是第四次被易府家丁颇有礼数地挡在门外。
他无奈一笑,转头问着那仆人老龙:“这叫什么事儿?”
老龙把帽子压地更低了些,声音也更低了些:“易家入京,只怕有大事要发生。据闻宋太后与那少年天子之间有些问题,虽然始终想不通这两个人物之间有何不可化开之结,但清风既起,自是生于萍末。公子当要注意些。”
小谢呵呵一笑道:“俺们是寓居中土,这些事情还是轮不到俺们操心。”忽地面色一沉,道:“但若有谁想阻了俺与春风之事,哪理他是什么莫矶莫公子,还是富甲天下的易家,哪怕是他中土朝廷,也阻不住俺乱来!”
“公子无须激动。”老龙也是一笑,“一切事情还在发展之中,倒瞧不出眉目,细细瞧来,这些天易家的所为,全是为了那个叫江一草的人物。公子可曾听说过此人?”
“春风的兄长,她最在意的人物。”一丝莫名笑意浮上他的面庞。“老龙,由吾邦入中原,回京师,哪处是必经之地?”
“新市。”
这位牧场少主,寓居京师的谢晓峰眉毛一竖,嚷道:“车发新市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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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的京师,城中一片空蒙,老树斜枝在朱雀大道的两侧胡乱伸展着,兰陵场上一如以往般空旷寂廖,城中的百姓正行色匆匆地往那温暖家中赶去。
西城老大符言正忙着浇灌赌坊后院里的那几盆乱七八糟的花,他并非养花之人,但听闻杜老四最近忙着练书法……
南城当朝一等公莫大人的府上,此时正是宾朋满坐,刚刚从南诏剿匪线上赶回来的莫矶强抑着满脸厌烦,在众人之间行走应酬,一颗心思却想着父亲上午轻轻说的那番话,春风?这是真的吗?阿草知道这事情吗?
北城知书巷中的小院里,早已洗去当年青楼脂粉的丰儿,正等着相公刘名从公爷府里回来,知道这种场合定是少不得饮酒,于是她熬了罐醒酒粥,份量颇足,想来也是备了何树言与锺淡言的两碗。
兰若寺里的僧人此时已经架好了那重重的撞钟木,为晚间的子时鸣钟做着细致的准备。皇城内,那位少年天子却瞧着城南的方向,心中想着:“您应该听那钟声听的最真切吧?”
京中无事。
而此时京师南城易家大宅的侧墙处却有个人影轻飘飘地飘了出来,在空中出奇地一折,一掠而过长街,隐入树间不见。如此高明的轻身功夫,实在是惊世骇俗。若燕七能瞧见这位身背包裹的黄衫妙龄少女的惊人身法,定会想起在细柳镇中江一草指逼天下第一剑时,那有若断茑一般的场景……
“身是稗草,偏携春风。”
当年映秀镇中一少年,将问天下何处庭院易春风……这便往京师来了,可还有出去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