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些时,全京城都知道了一个消息。
莫公的轿子在兰陵场上被袭。
兰陵场是皇城前一大片坪子,中土数百年来的每次天子巡阅便是在这裏。地方空旷寂廖,根本没有杀手容身之所。
所以那名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杀手,端直从朱雀道上走过来,堂堂正正拔出腰间寒刀,生生血斩了于轿前拱衞的“吉祥如意”二人,然后和破轿而出的莫言凌空对了一掌,赶在禁军合围之前,飘然而遁……
只留下了兰陵场上满地轿帘碎片、两大摊血渍和一把城东计家老铺开光的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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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回梧院时,刘名正在下人的侍候下换掉被汗湿的贴身单衣。
他摸摸自己下颌,摇摇头笑道:“牙齿一颗一颗慢慢掉落,老人家心裏一定不好受。”
他这一招棋走的实在是有些肆无忌惮,但他并不担心宫里会对他责问……毕竟,太后也希望再过几日责令去职的莫言是一位孤老头子,而不是一位身旁高手如云,手下杀手无数的权臣。
“备轿,我要入宫。”
他要去见那位少年天子。虽说这些日一直握着太后的暗谕在做事,但刘名很清楚自己的角色,更清楚自己应当扮演何种角色。
轿子出梧院,沿着朱红的皇城墙慢慢走着,刘名掀开轿帘,看着西城上空较别处更显黯淡的天色,手臂支在轿棂上,心裏细细盘算着:“吉祥如意已死,易太极要准备祭天后与傻刀的一战,蓝衣社这几日陷于内乱,罗瑞行六日前便带着太后的密旨去了丰台,第二日京营便拉到河西操练,显见是为了压住弩营……莫言现在手上可用之力,便只有巡城司和那伐府……不知八里庄那里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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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秀才眯了双眼看着颓然箕坐于地的江一草。
一个时辰前还满是朗朗读书声的书塾,此时已成了鲜血横流的修罗场。四周垂下的木板遮住了院外高树上燕七的目光,也挡住了外面本就惨淡的日头。
偏有缕缕阳光从四周木板上的细微小孔里透了进来,小孔极细极圆,似是被指力穿透,淡淡阳光循着小孔钻进后,在屋内渐渐弥开,仿在黑色之中撒下道道光幕,隐约能见青灰地板上凌乱躺着数不清的尸首,渐涸的血泊满屋皆是,屋内的空气中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江一草身上的布袄不知被多少利器划过,早已破烂不堪,夹层里的棉花顽强地从裏面钻了出来,用自己的洁白去蘸那主人身上染着的将黏血渍。只是不知这些血是谁流的。
他剧咳了数声,勉力用左手握拳撑住地板,坐正了身子,看着像鬼魅一样坐在轮椅上的胡秀才,夹着寒意的话语从他的齿间渗了出来:“从地道里出来了十七个人,还有活的没有?”
“没有了。”胡秀才坐在轮椅上应道,“我伐府湖作妃围今日全数丧命在你的手上,除了我。”
就像是作完了一件必须作的交待后,胡秀才动手。他双手不知在轮椅上的哪处按了一下,只听得嗤嗤数响,两枚劲力十足的暗器向颓然将倒的江一草射了过去,而他的人也随着这一拍腾身至了半空,化为一条灰蛇,随着暗器向江一草扑了过去。
胡秀才双掌并出,在空中划了两道半弧,直拍江一草的额角,而两枚暗器也同时钉向江一草的双肩,竟分不清是人先到,还是暗器先至!
江一草先前与地道里涌回来的杀手一番搏命,身上受伤不轻,此时见胡秀才倾全力来袭,懔然之下微曲右臂,伸出中食二指隔空一点,屋内轻轻爆出两声,暗器被弹偏了方向。再右肩轻耸,一道似有形的波纹沿他的肩头渐渐荡漾而起,直至肘间。他顺着这道波纹极清楚地一翻掌,竟不知如何在瞬息间封住了从不同方向而来的两掌。
劲力一荡,电光火石的一刹,胡秀才那瘦弱的身体仿佛被江一草的惊涛一掌定在了半空之中。
胡秀才的掌路被封死,但没人想到他接下来会出腿……长衫下襟一摆,双腿无影疾出,实实踹在江一草的胸膛上!
一个不良于行的秀才,竟会有如此阴毒的腿法!
江一草胸口咯的一响,一道血水“卟”地一声从口里喷了出来。
胡秀才一声闷喝,收掌封住面门,挡住这道含着杀人劲力的血箭,身在半空中一缩,像是带着某种机簧一般,双腿再如闪电般弹出,脚尖直点江一草的双眼。
江一草怪叫一声,横臂一压,竟生生将胡秀才毒蛇般阴险的双脚压住。同一时,把一直按在地上,支撑着将坠身躯的左拳举了起来。
出拳。
携着充沛莫御的真力,带着一往无前的杀意,江一草一拳击出。拳风凛然,堂堂正正吹散面前一应阴域之意,隐约中竟似带着帝王一般的霸气。
胡秀才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面前这个满身血污,将毙之人为何此时还能使出如此一拳!
江一草一出拳,胡秀才就飞了出去。
带着胸腹间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凹陷,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摔回那架轮椅中。
……
……
数道血痕渐渐从胡秀才鼻口间、眼角里,耳孔中渗了出来。他吃力地抓着轮椅的一角,口中嗬嗬作声,模糊不清地说着:“不是乱波指……好霸道的拳头……是帝师大人传下来的吧……我的师傅没有杀掉你的师傅……难道……难道我也杀不了你?”
江一草颤抖着用衣袖揩了一下满脸的血污,吃力应道:“你死后,我会想办法把那些孩子教养成人。”
“你是没有机会了。”胡秀才的眼神渐渐涣散,但瞳子里的怨毒之意却是愈来愈浓,“我马上要去见先师,你也陪我一道吧……”
“嘿嘿……我也埋了火药,在这个屋子下面。”胡秀才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吃吃笑着,一股股血水从他的口中流了出来,滴在胸前一片狼籍的伤口上。
江一草以拳拄地,半跪在地板上,勉力想站起来,厉声道:“屋外面全部洒的毒粉,火势一起,毒烟升起,后面那些孩子怎么办?”
“陪葬吧。”胡秀才有气无力地说道,随着嘴唇翕张,血水嗒嗒地淌着,“本门就此而终……也是一椿……美事。”
江一草万没料到此人竟如此乖张邪恶,心中寒意大作,握紧左拳,便欲搏杀。
“不……要动。”胡秀才双眼看着阴阴屋内一道道的光线,将死之人面上却无惧意,“机关……在我的手边……纵使……纵使……此时帝师重生……也阻不住我亲手把……这裏的一切……一切烧掉。”
江一草心知这并非虚言。
他打小流浪世间,备受凄苦,直至被卓四明收留,才懂得温暖二字如何写,自是对这世上流浪孩童别有一番怜爱,今日他舍命搏杀,大半原由便是为了这些从小被当作凶器使的苦命孩子……不料杀了半日,却终是阻不了这胡秀才。他不惜己命,但方寸温柔,怎能不怜稚童?
正百般惶急之时,隐约见着有一道极秀气的剑从胡秀才的身后伸了出来。
胡秀才的身后黑暗一片,似无所物。于是江一草看见了一件极古怪的事情——一把秀气的剑平空出现在屋内,然后缓缓移到胡秀才的咽喉上。
阴森森的屋内,根本看不见有人拿着那柄剑,仿佛那柄秀剑自己有灵性一般,缓慢而坚定地向着胡秀才的咽喉挪去。
剑锋所向的胡秀才不是杀手中的秀才,是杀手中的状元——所以哪怕此时他将死了,任一细微处也会惊动他,而他的手指就按在那处点燃火药的机关上。
于是那把剑挪的很有耐心,很有讲究,就像琢玉数十年的老师傅一样稳定自然。秀剑迎光的一面略微向下,一丝反射出的微光都没有映到胡秀才的面庞。奄奄一息的胡秀才一无所觉,双眼失神地盯着屋内一道道的光线,全然不知一柄夺命的秀剑已来到自己颌下。
“嗤”。
没有多余的动作,秀剑轻轻一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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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秀才头一歪,倒在了轮椅上,指头也离开了椅手。
他的血已流的差不多了,颈上那道凄厉的伤口泛着恐怖的惨白腥红,只有一双固执的眼仍然睁着,看着那些在光线里飞来舞去的浮尘。
……
……
江一草心神一松,颓然坐下,正要倒在血泊之中,却被一个柔软的身子扶住。
全身黑衣的阿愁扶住他,从腰间掏出粒丸药,塞进他唇里,手指微颤,显见心中惶乱已极。江一草靠着她的肩头,感觉女子身上已然湿透,也不知她在这可怕的黑暗中屏息潜伏了多久,不由勉力微微一笑,以示宽籍。
这一对主仆相搀出门,书塾上空的漫天阴云忽然散开,一片阳光拂上八里庄四周的街巷。
江一草有些吃力地回头看着阴沉沉的书塾,黯然想着数十年前,胡秀才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师傅为了一箱黄金刺杀先生,为黄泉所斩,不料数十年后,胡秀才与自己对敌,却仍然是死于黄泉关门徒儿之手。
“一切皆是宿命……”
“叶子上有毒,你给燕七交待一声。后面那些孩子,让小丫……日后……”他抬头望天,空中却下起雨来,雨中混杂着小雪粒,扑面而至,他胸间忽然一闷,一口血吐在阿愁肩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这是京师里最后一场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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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新十二年二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朦朦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过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京师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当年从镇上逃出来的三个少年用各自的方式表达了一下隐忍日久的轻狂,那将忘记的年少的轻狂。
只是如今他们已不再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