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映秀十年事 猫腻 3827 字 3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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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至膳毕,望江会馆里楼道尽处的一间小角房点起了灯火。江一草靠在太师椅裏面,右脚跷在扶手上,双目微闭,意甚闲暇。易三坐在桌旁,左手翻着帐簿,右手不停拨打着算盘,算珠啪啪的敲击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坐在二人对面的西凉小谢,谢晓峰额上却渐渐冒出汗来,微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往日的嬉笑无赖神情,反露出几分坚忍果决之色:“沙狐皮五百张,鹰鹘十只,马羊牛驼毡毯另计。”

闭着眼的江一草却摇摇头道:“马匹必须给个准数,沙狐皮要八百张,另外柴胡和苁蓉必须写在单上。”

“啪”的一声,谢晓峰一掌击在木桌上,吼道:“每年贡北丹国的沙狐皮也只有一千,你胃口也太大了吧?”这一掌拍的桌子一震,灯火一摇,屋里渐暗。易三心裏也想,二哥这也真是狮子大开口,面上微窘开解道:“谢公子莫怒莫怒,好商量好商量。”

哪料江一草根本不吃这套,双眼一睁哼道:“嫌贵?那你把货拖到会同馆去卖去,看能换几斤盐巴。”谢晓峰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即便换不得盐,换钱总成吧?有了银子难道我还愁没处买盐去?”

“哦?”江一草眉毛一挑笑嘻嘻说道:“你如今在抱负楼的帐上还有两万两银子,太子殿下准备何时扛着盐包回西山?”谢晓峰话头一窒,讷讷道:“那你这盐也贵的太出奇了吧?”忽地面上一愁,呜呜假哭道:“我的好哥哥呀,俺家小国寡民的,您就松松手吧……”一把抓住江一草衣袖,便要往脸上去擦。

这下倒把先前油盐不进的江一草弄的慌了神。他紧忙跳了起来,无可奈何苦笑道:“你……你你,你一国储君,注重些仪容可好?”谢晓峰谄笑道:“哥哥亚,将来都是一家人。自家人面前,我管那多,行行好啦,再松一松。”

江一草被他闹的无法,又看见易风在旁边偷笑,赶紧摆手道:“罢罢罢,货物便依这数,不过实钱可不能少的。”

谢晓峰又是一声惊叫,惨声道:“一斤盐你收我一百七十文,世上哪有这种道理?”江一草一挥手道:“去年郡里拢共也只产了八十二万斤,这一下便要匀你小半,一百七已是极公道的价了。”谢晓峰扳着指头数道:“东都在双河收盐是一斤十二文,好,就打他是海盐便宜。你望江郡王府收盐也过不了二十文,即便发往京中,盐引上也不敢写着过七十的数,你居然一下多咬我一百口?”愤愤然道:“这未免太狠了吧。”

易风也自觉二哥这口下的未免深了些,心想这谢某人胖胖的肉下,白森森的骨头也不见得好看,连忙打着圆场道:“价钱还可商……”江一草一慌,赶紧截住他话头,打岔道:“听说西凉那边又找到个铁矿?”

谢晓峰正在盘算着价钱,倒没留意易风所言,随口应道:“是啊。”忽地醒悟过来,满是警惕之色问道:“这可不在交易裏面。”

江一草看了他两眼,摸了摸下巴,笑眯眯道:“给点儿吧。”

谢晓峰思琢一番,正色道:“明日让易风给我写个数,如果可以,我就应下。”

“痛快,这一单现钱交易。”江一草赞道:“一百六十五。”

谢晓峰头一低,哀叹道:“就少五文?”江一草笑着拍拍他肩头笑道:“铁我是给你现银,你又不吃亏。”谢晓峰呸了一口,恨恨道:“银子有屁用!”

江一草开解道:“前年西山进贡,京里回赐了七万两千两银子,算下来那口更深吧?”谢晓峰无奈一笑,脸上阴郁之色一闪而逝,转而笑道:“继续说正事儿。”眉头微皱,斟酌良久后缓缓说道:“那日你去八里庄,我与龙帅留在桐尾巷帮你应付言净那几个秃驴还有后来的兵部官员,这个人情值得几何?”

江一草笑着摇摇头,心想你终于说起这事儿了,应道:“再减十五。”

谢晓峰摇摇头,正色道:“价钱就不用再少了,只是……能不能再多五万斤?”江一草面色一凝,问道:“西山每岁用盐难道要这般多?”谢晓峰笑笑不答。

江一草思虑良久,忽然说道:“若太子再助我一事,出盐便再多五万。”谢晓峰诧异道:“何事需我助力?”江一草道:“若你我交易定下,太子也没有隐瞒身份的必要了,明日您去鸿胪寺可好?”

谢晓峰嗤的一声,翻了个白眼道:“要我去住鸿胪客馆?不说又要上朝给那个小皇帝磕头麻烦,单说鸿胪寺里那些红脸赞仪官便叫人看着生厌,不去不去!”

江一草笑道:“五万斤?”

谢晓峰想了想,大约终是没抵过雪盐诱惑,叹道:“说吧,然后怎么做?”

江一草慢慢说道:“既然在鸿胪寺亮了身份,那您便是国宾了。只是如今西山向北丹和我中土同时上贡,这身份未免尴尬了些。再过些日子,东都四皇子便要来观祭天大礼,您便托辞多有不便,赶在他进京之前归国。想来朝中大员们不想西山与北丹多有接触,巴不得您早走,这便成了水到渠成之举。”

谢晓峰心中疑惑渐生,追问道:“再然后?”

“国宾归乡,朝廷会派禁军送出京外二十里,然后京营送至新市,再然后便是进了舒不屈的辖区。”

谢晓峰忽有所悟,道:“你要送人出京?”

“然。”江一草笑着点点头,“军士护送,神庙不好出手,易家也没办法,冷五春风先跟着你,然后到安康时,再和王妃回望江的车队会合,如此一来,路上便安全了。”转头吩咐易三道:“多调出来的盐,你记在案中,回郡和王爷要讲清楚,是我动用的私处之权。”

谢晓峰皱眉道:“既然王妃也要回望江,冷五春风便跟着她走,应该也无大碍。不论神庙还是中土朝廷,都断不会为了他二人便和望江翻脸。这般小心,到底要送谁?”

江一草点了点自己的鼻尖,笑着说道:“还有我。”

谢晓峰也笑了,说道:“倒忘了你这个灾星。也罢,五万斤算你的路费,阿愁姑娘的路费我是不敢收的。”江一草笑笑,心头却略有些不安。

送谢晓峰出门口,江一草忽然问道:“小东山北边那片海子的青盐是不是开始在采了?”谢晓峰身形一顿,半晌后脸上浮出一丝怪怪的笑容:“可惜至少还得三年的功夫,西山吃盐才能不靠中土。”拱手下楼。

“果然如此。”江一草向易风叹道:“这一单私盐走完,西山就不用操心此事。早知这般,我该把价钱喊高些才是。”

易三笑着摇摇头,没有接话。

江一草微笑道:“这些日子你也累着了,既然定好了离京的日子,原先交待给你的事情都暂时先放下,歇几天才是正事。”易三应了一声,便开始收起桌上的帐簿文书。

江一草见左右无事,便抬步下楼,远远看着前厅里燕七正提着酒壶围着钱四转悠,冷五还是贯常那副冰冰的模样,怀里抱着那柄丑不堪言的黑剑。他远远地望着,却没有走进厅里,反步走到后园,在屋外轻轻问着丫环:“王妃休息了没?”丫环还未回答,屋内便传来司云绛雪懒懒的声音:“老二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江一草进得屋内,看着她正捧着本书在看,问道:“什么书呢?”绛雪应道:“红袖招。”江一草眨眼想了想,打趣道:“这等王候将相才子佳人的东西,你也看得进去?莫不是出来日久,有些挂念王爷?”

“呸!”绛雪王妃将书搁在案上,笑骂道:“那根木头有什么好记挂?你方才和西山那边谈的如何?”江一草应道:“差不多完了,一些运输、中转之类的细项还要易三再斟酌,待条款列清后,你看下。”绛雪应了声,又问道:“来前宋别便要我问你,日后郡里和易家该如何安排。”江一草想了想应道:“今日不比当年,再没理由把过手钱双手送给长盛,往西山一路的贸易,半窗里的自家兄弟就可以理顺……不过……如果就此打住,似乎在面子上也过不去。日后走盐给易家留个什一之数就成。”

二人又说了番下午和自己在舒家和诚王府的事情,江一草见夜已深了,便告退出去。

刚一出门,却发觉望江会馆上方弥漫着一道极淡极美的酒香,江一草心头一动,微笑浮上唇角,脚尖在院前花树上轻轻一点,身形拔高而上,右手在檐下一搭,凌空一个转身便轻轻巧巧坐到了屋顶上。

春风小丫甜甜笑着看着他,将手里精致的小扁烧泥壶递了过来。他接过来凑到唇边贪贪饮了一大口,直觉酒香沁入喉中,渐渐在胸腹处散开,过不多时,便感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爽,美美长叹一声。

“谢晓峰刚才下来,你没有见?”江一草看着屋顶上空那圆圆的月儿,随意问道。

春风无助笑了笑,将酒壶从他手里接过来,浅浅抿了一口,小指头勾着酒壶细细的柄轻轻摇着,低头轻声说道:“哥哥为何尽和我说些不相干的人?”

江一草微微一愣,复又洒然笑道:“你这小丫头,又在想些什么古怪?”

“没什么。”春风轻轻把头靠在他肩上,轻轻说道:“莫言垮了,你说莫矶在东都过的怎么样?”不待江一草说话,又道:“不要答我,我只是找些话来说罢了。”她轻轻动了动头,青丝缭绕。

不知过了多久。

春风小丫微笑说道:“阿愁姐在房里,今天还没烫脚喔。”蹦跳着站起身来,沿着窄窄的屋脊向前厅走去,小小的绸面鞋小心翼翼地踩着,右手小指上的烧泥酒壶在夜空中摇晃不停。

江一草看着月光下的女子,眼前却出现了一个正在雪地里蹒跚前行的稚龄女童,胸口一片温润,正想开口唤住她,却听着她清清扬扬的声音伴着夜风而来:“我去前院找那几个小子拼酒,你下去吧。”

……

……

明月如昨。

“你是那风中妩媚的花呀,怎敢靠近你?你是那匣中不鸣的琴呀,怎听你声音?我是那一触即走的懦人呀,牵马远离。我是那墙角顽童刻下的竹马画呀,慢慢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