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扑向笼在袍子里的少年面前,当头欲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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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赌身后这把刀到底会在自己和皇帝之间选谁。
(刘名下定决定开始赌这一把的时候,膝盖已经弯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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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这把刀此时已对袍中少年的真实身份有了怀疑……但若有一成可能面前少年是真皇帝,他相信疯三少的那把刀便会朝着少年而去。
(想这句话的时候,那双丰儿亲手纳的圆口布鞋的跟已经微微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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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名有些自嘲地想到,对于世人而言,百分之一的皇帝应该也比整个儿的按察院堂官要重要许多。
(此时他唇角的一丝嘲意方始初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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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决定想个法子,能让身后那把刀的判断再错上一分,只要一分,要让那把刀对袍中少年的身份更信上一分。
(眉渐蹙,身子已经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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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盖终于与湿地相触,当他抬头看着袍中少年惊愕地神色,痛声唤道:“陛下……”时,这平滑如水,破空无风,遁于天地间的一刀,终于来了。
下一刻,被袍子笼着的小太监终于完成了伪龙的任期。
小冬子的脖颈被一片凄艳的刀光横横切断,头颅被血水衝着飞向空中,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还保留着上一刻因刘大堂官跪拜自己而浮现的惊异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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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名伏首于两臂之间,身子前倾,屁股高高翘起,脸都快要贴到泥地上了,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腰背上空那道清明绝杀的刀气一掠而过。
于是他伏的更低,身子更僵,心中祈祷着侍衞们能反应过来。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居然还是受了伤的林秋梧、林副统领,身为皇帝近身侍衞的他心志最坚,事变突发,他却能反应过来,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双铁掌呼啸而合,直拍那道青青幽幽,宛如水洗碧天的刀光。
而温公公在袍中少年头颅飞起的一刹那,早已瘫软在地,失神失语,死活不能自知了。便是这么一刹那间的失神,却救了温公公一命。
那柄碧刀寒光一闪,凉棚内宛如久雨天空突然放晴,一道天光自那乌云的间隙中打了出来,而天光闪过,林秋梧的头颅已被斩落于地,在身躯上留下了一个诡异的血洞。
“疯三少!”
大内侍衞们带着颤音狂喊着,向凉棚里持着那柄碧刀的瘦高中年人扑去。
那中年人修长的手指稳定而舒展地握着一柄雅致的碧色小刀。
刀色如碧天一角,静雅文秀。
刀锋如天光乍现,闪逝无迹。
这把碧落刀本是皇宫里的镇宫之宝,在中土的北方红石郡里漂浮了许多年,终于再一次在京师里出现。
碧落一出,便如天空一般威不可测。
一刀断了袍中少年头颅。
二刀便破了侍衞统领林秋梧掌风,杀之。
三刀再出,围攻上来的侍衞数个脑袋齐齐飞向空中,血水像雨一般地泼洒着,只在凉棚里留下几具无头尸身。
这最后一刀,指向了伏于地上,翘着臀部,狼狈不堪却来不及躲的刘名。
刘名惧,却仍存生念,只要疯三少第一刀没有劈向自己,那他坚信今日专门为疯三少准备的那四人,能把自己救下来。那几人是他在门内暗中培植的剑手,原是准备用来对付伐府,今日也来了此间。除了擒下何树言外,他一直不肯让他们出手,甚至当泰焱擎棍横打时,也是如此。
因为他们是留着对付疯三少的,即便不敌,也要拖住一些时辰。
锃锃几声清响,刘名门下的四剑终于杀到,四柄明晃晃的青锋剑剑相叠,绞成了一面疏疏的剑网,就在刘名的背上架住了那神威莫名的碧落刀。趁着这一瞬,刘名就地一个打滚,滚到凉棚黄竹之旁。
疯三少手中的刀碧光猛涨。
咯咯几声脆响,救人的四剑从中齐齐断折。
断剑却未失魂,反自怪异无比地扭曲着弹了起来,化作了四条漆黑夺命的毒蛇,直刺一片碧光里疯三少幽幽的双眼。
天空何处有云?云朵漂在何方?
抬眼处皆是天空,云在何处,全凭天空所想。
疯三少手中的碧落刀,便是他手中的云。
而那四把残剑,就像是世人妄图搅散云朵,却永远够不着的木棒。
他一抖腕。
湛蓝的刀光像一朵四瓣的花瓣一样徐徐开放,一瓣花朵触着一只幻像中的蛇首。一连串轻低的扑扑声后,刘名倚为屏障的四把残剑,终于颓然无力地低下头去。
疯三少斜身一飘,右臂轻割,刀光极细微不可察地闪了下,一名剑手的颈下寸许地便多了一个小血口。
鲜血就从这个口子里喷了出来,喷溅到了凉棚的茅草顶。
弩手们和其余的侍衞们此时终于赶了过来。
正当众人以为一场血战难免时,碧落刀光再闪,支撑着凉棚的四根大黄竹齐刷刷地从中切断,凉棚轰然倒下,乱飞的茅草中,疯三少飘然而去。出乎众人意料的倏然而去,正如全不在此局计算中的倏然而至……弩箭乱射俱都落在了空荡荡的空气之中,嗤嗤响声似是在给这位天下第一反贼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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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名从塌垮的凉棚下吃力钻了出来,满脸铁青地拂去自己头上茅草,看着疯三少遁去的方向,唤回了准备追击的按察院府官,便开始料理这血腥的残局。林秋梧死了,尸身被埋在凉棚下,头颅却在三丈地外躺着;刘名得力的四名剑手也有一人丧命;大内侍衞死了五人;冒充皇帝的小冬子也死了,而这些,全都是疯三少突然出现后几合之内的结果。
温公公急火攻心昏了过去,此时醒过来后,便开始哭天喊地地在河畔湿地上爬着寻找皇帝的龙头。他左臂被泰焱偷袭废掉,胸口又中了一脚,本就是伤重之身,加上此时以为皇帝已死,心神早已恍惚,花白头发像庙里的夜叉胡子一样四处潦草翘着,伤痛不堪下涕泪横流却忘了擦拭,看着可怜无比。
刘名叹了一口气,唤几个手下把他拉了回来,俯到他耳旁如此如此说了一番。温公公脸色闪烁疑虑,犹自不信,直到按察院府官把小冬子的头颅和尸身并在了一处,他细细一看,才悟过神来,满脸恨色地盯了刘名几眼,心神一松,卟地吐出一口气,哀声道:“险些吓死咱家了。”双眼一翻,竟是又晕了过去。
此时曾公度的巡城司人马终于来了,各部衙门也派了人手前来帮手,刘名心神稍松,给门下得力人交待了下,尤其是细细嘱咐不要妄言袍中少年之死。此时死者并非皇帝的消息,才在一干侍衞和按察院府官当中层层传了下去,众人听得消息,方才如丧考妣的脸色才略微好过些,不过看着躺在地上的死伤同僚,面色又自黯然。
刘名好生勉慰了大内侍衞数句,便有相干衙门抬着林秋梧的尸身走了。他远远看了会儿,这才感觉到后背的汗水渐渐冰了,蹲下身子,伸手抚平了那个血糊糊头颅上不能闭上的双眼。
“抱歉没能让你活下来。”他看着小冬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看着那张脸上惊怖夹杂着困惑的神情,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