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眸有些诧异的看了我一眼,不过更冷厉的眼锋来自我的身边,沈钦隽的方向。
我识趣地转了话题,“秦小姐,你愿意,那个,把一会儿要拍的照片给我们杂志,做个独家专访吗?”我想了想,语气放得低一点儿,“毕竟你的粉丝这么多,关于你的婚讯却知道得很少……你也想让他们知道你过得很好吧?”
秦眸认真地想了想,抿起唇角笑了笑,“你是在利用私人关系向我要独家吗?”
“呃,算是吧。”我只能赔笑,领导布置下来的任务,没办法。
“我得去问问公司呢。”她指了指沈钦隽,“不过你也得先问过他,他可比我们公司难搞多了。”
我随着她的手指望向沈钦隽,触到他目光的时候打了个冷战,心底骂了句粗话,却也不得不把那句话小心翼翼地说完:“沈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他一贯地面无表情,只是换了个姿势,更加直接地面对我,“什么怎么样?”
我忽然间想起有次和他大吵,我说,下次再见一次就揍一次,多么义无反顾,可事实是,之后见了很多次,我不仅揍不到他,还得装孙子一样——真是五味杂陈。
“我是说,您和秦小姐一起给我们杂志做个专访,我保证用心去做——”
他毫不客气地打断我,“你的保证发誓有效力吗?”
我去,不答应就不答应,本来我就没多大指望,可好歹我还为你抱得美人归做出了贡献,给张好脸色会死吗?!
我扭过了头,拼命忍住了翻白眼的欲望,给自己找台阶下……,“算了,我知道我是强人所难了。”
他没搭理我。
秦眸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大约一位我看不见,悄悄伸出手去,与他十指交握在一起。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他们选的外景地竟然是在沈家老宅。
下车的时候我见到沈爷爷站在门口,笑容满面地冲我们招手。
我想他还真挺喜欢这孙媳妇的,识趣地避在一旁,等到他们说完话我再和他老人家打个招呼。秦眸果然快步走过去,扶着老爷子的手,亲热地叫了声“爷爷”。
老爷子答应了一声,身子却没动,望向我,竖起眉,“白晞,不认识我了?”
“爷爷。”我赶紧挪了几步,“好久没见了。您身体好不?”
老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生气,笑骂了一句,“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另一只手便拉了我往屋里走。
我怕秦眸误会,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她并没什么反应,笑意却淡了几分。
订婚礼服已经送到了二楼,化妆师带着秦眸上去了,沈钦隽坐了一会儿,也陪着上去了。我坐在客厅里和爷爷唠嗑,还没等我提起,爷爷自己倒开口了,“白晞,上次那套公寓不喜欢?”
“过年我收您的红包就够难为情了,公寓这礼物也太夸张了。”我倒吸一口凉气,“爷爷,无功不受禄。”
他哈哈一笑,“那你就多陪老头子下几盘棋,你又不乐意,嫌闷。”
“我真没有不乐意。”我辩解说,“工作太忙了。”
“工作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怎么,在荣威待得不好吗?还是沈钦隽克扣你工资了?你非得学阿东去搞什么摄影。”老爷子瞪着我,“女孩子还是得安稳一些。”
我低眉顺目地点头,“知道了。”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哈哈一笑,“我知道你没听进去。”
唉,被发现了……我讪讪地点头,“爷爷,你要是没劲,也可以跟着我全国各地去摄影。其实也蛮有意思的。”
大约是助理看我们一老一少扯起来没完没了,不得不向我示意时间。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爷爷,我先工作了。保证把你的孙子和孙媳妇拍得美美的!”
老爷子的嘴角却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去吧。”
我先上楼看了看备拍地之一,沈钦隽的卧室。虽说过年的时候我住过一段时间,他的卧室还真是第一次进去。门掩着,但裏面有声音,我敲了敲,听到一声“进来”。
一进门能见到这样旖旎的一幕,我有些发怔。
初春的阳光虽然明亮,却不温暖。室内还开着暖气,秦眸身上的白色蕾丝连身裙只穿了一半,后背上的拉链还没有拉上,沈钦隽的手抚着她线条优美的脊背上,微微用力在往上拉。她侧头看了我一眼,有些俏皮地吐吐舌头,“抱歉,再等一下。”他却站在那里,仿佛不曾察觉有人进来,只是温柔细致地替她撩拨起长发,低低地说:“拉好了。”
真像是一幅笔触柔软的油画。
美得令人窒息。
“你们慢慢来。”我慌忙退出去,“不急的,我去花园里看看。”
回身拉上门,我靠在门板上,有些无力地抚额。
我以为自己全都放下了,也真心真意祝福他们,可不代表每次让我见到这些,还能做到无动于衷。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强作镇静地下楼,助理递了手机给我,眼神有些闪烁,“老大的电话。”
苏汶的声音很平淡,“怎么样?同意做专访了没有?”
“都没答应。”
她顿了顿,才说:“怎么会没答应?你去问了?”
“问了,男方挺注意隐私的。”
“白晞,你的工作态度如果仅止于此的话,我对你很失望。”苏汶直截了当地说,“进集团杂志,想要当首席摄影师不是仅仅凭着裙带关系就能做到的。”
我被说蒙了,一呆了半晌才问:“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圈子里乱七八槽的事很多,但是你最好和麦臻东沟通好,不要影响到杂志社正常办公。”
电话啪地挂了。
我茫然地站着,直到助理尴尬地用嘴型示意:有人去杂志社闹了。
又是麦臻东的那个女朋友吧?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边走,心裏想着,这回真是什么脸都丢尽了,苏汶自己摸爬滚打从底层上来,虽然八面玲珑,但是最忌讳下属攀着关系上来——尤其是男女关系。她想必是觉得之前麦臻东推推荐我,全是因为这层暧昧的关系。
哪怕我上次拍的照片再完美,印象分也扣的一干二净。
我走到那壁石墙下,听着淙淙水流,有些无翻蹲下来。
有些人天生就是赢家,自然而然有人帮着铺路,旁人还都以为那是实力所致;而我呢,倒霉蛋一个,拼了命去做,还是没人愿怠点点头。哪怕稍稍给些认可。
阳光稀薄而温柔地照着我的全身,像是一条很轻很软的纱巾,触在身上痒痒的,我抱着小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却又克制不住各种念头纷杂,要是这份工作都失去了,我该怎么办?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有人叫我:“白晞。”
我一回头,沈钦隽站在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我。他换好了全套的黑色西服,包括同色系质地的背心和胸口深红色的绸巾,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光线仿佛是他天然的柔光灯,愈发显得身形修长,气质清贵。
“化完妆了?那我们开始吧。”我连忙站起来,顺带着胡乱揉揉眼睛。
“你在哭?”他远远地眯了眯眼睛,轻声问。
“没。”我真的没哭,只是眼睛有些痒。
他往前跨了一步,却又站着不动了,“你喜欢麦臻东?”
我撇撤嘴。扯出一个苦笑来,“没有。”
他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你们杂志真想做这个专访?”
我愣了愣,拼命点头。
“好。”他竟然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你说。”
“你来给我做。”
“我,我不是文字总监啊。”我结结巴巴地说,“不过你放心,我会找——”
他依旧淡淡地打断了我,“那算了,我不喜欢找陌生人。”
“我做,我做。”我忙不迭地说。
助理跑过来,提醒说:“秦小姐准备好了。”
刚进屋里就听到门口的响动,麦臻东正在和老爷子打招呼,然后抬起眼瞄到我,脸色冷冷的,害得我一句招呼噎在了嗓子眼,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沈钦隽原本走在我身后,此时往前跨了一步,挡住了我的视线,“你怎么来了?”
“我找你。”麦臻东笑眯眯的,又看了看站在楼梯上的秦眸。“家里这么热闹啊。”
秦眸眼角弯弯,“请白晞帮忙拍订婚照呢。”
麦臻东的目光越过了沈钦隽,转而瞪了我一眼,已经敛去了笑意,然后对沈钦隽说:“我有事找你谈。”
他们两个人不对盘我是知道的,不过现场还有老爷子在,都没表现出来。沈钦隽转头对秦眸说:“你稍微等等。”然后和麦臻东一起去了书房。
准新郎走了,只剩我和准新娘站着,我无奈,“秦小姐,我们先开始吧?”
其实本可以有更多出色完美的外景地可选,但是最终,他们只选了家里——毕竟两个人共同生活的地方,才是最值得期待的未来。
秦眸坐在沈钦隽的床边,微勾的眼角,清浅的目光眷恋般掠过他房间的每一处,那种真实的温暖让人觉得艳羡,偏偏又那样遥不可及。
一口气抓拍了很多张,甚至不用退出去查看,我就知道效果很好。秦眸身上那件Dior,当季的新款白色连衣裙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的第二层肌肤,柔美贴身,甚至蕾丝睫羽处仿佛也晕着别样的光泽。
万事俱备。只差一个男主人。
我看看时间,再拖下去夕阳都快没了,还得重新布置灯光,于是对化妆师说:“你再给秦小姐补补妆,我去催一下。”
一楼书房的门还紧闭着,我刚刚想要抬手去敲门,忽然听到里边传来麦臻东习用的骂人的口头禅,沈钦隽大约是低低说了句话,麦臻东打断他,“爱她所以才这么折磨她?”
然后就安静下来。
哪怕一直以来都被麦臻东骂惯了,我还是觉得他今天的脾气实在差到了极点。一般这种时候,我都习惯性地躲开,于是我的手就顿在那里,心想要不要避避风头。
没想到门忽然拉开了。
老麦大步正要迈出来,一看到我傻站着,劈头就说:“站这裏干吗?”
“我找沈先生去拍照”我小心翼翼地说。
“不拍了。你给我回去。”麦臻东脸色黑得像墨汁一样,“白晞你他妈傻啊。”
我愣了。
“我让你回公司里,这裏别拍了。”他见我不动,语气更差,“听不懂人话了?”
“那这裏怎么办?”我终于开始冒火,你以为我想拍?我想看他们晒恩爱?可我不拍怎么回去交代?!
“我来拍。”他忽然转身,挑衅般望向沈钦隽,“怎么样,沈钦隽”
沈钦隽仿佛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是定定看着我,良久,久到我的一颗心砰砰跳得快失控了,他收回目光,“好。”
我勒个去—没见过这样抢我饭碗的。下午害我被苏汶冤枉的账还没找麦臻东算,又给我摆这么一道。我顿时急了,“那你答应的专访呢?”
沈钦隽从我身边走过去,安静地说:“专访不会赖你。今天你先回去吧。”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我身边走过,剩下我一头雾水。老远的,麦臻东回头,粗声粗气地说:“还不走?”
我垂头丧气,“这裏离市区太远,打不到车。”
最后还是老爷子让人把我送回去。司机是平时给老爷子开车的,末了还主动递张名片给我,“姑娘,以后有事一时间打不到车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别客气。”
礼貌性地看了一眼,虽然我知道自己绝不会打这个电话,但还是客气地说:“谢谢您了。”
司机大叔看了我一眼,笑道:“有空多来看看老爷子。”
我答应了一声,看着车子渐渐汇入车流之中,再看看时间,已经是饭点了。随便推开街边一家茶餐厅,我点了份套餐。胃明明是空的,可是一口口咽下去,却十分机械,更像是在完成任务。好不容易吃完叉烧饭,我决定慢慢溜达回家。
大约是人潮太过嘈杂,手机在口袋里震得快没电了我才意识到,接起来,就听到老麦依旧没好气的声音,“在哪儿呢?”
“东方百货。”
橱窗里的宣传画是真的好看,男女模特身姿楚楚,硬朗的风衣下曲线令人遐想;再一转头,是另一家当季的彩妆,上边的年轻女人拍了脸部特写,肤如凝脂,烟熏妆衬得眼晴更为深邃。我看了许久,直到有人拍拍我肩膀,“干吗不在里边等我?”
“我说的是东方百货,怕你找不着。”我看了看他的脸色,已经不像下午那么糟糕了。
“白晞,你……你还真是死脑筋。”他怔了怔,倒是笑了出来,“以前我觉得你还是挺机灵的呀。”
“我啥时候机灵过了?以前被你骂得那么惨。”我转过目光,依旧凝视那彩妆广告。
“行了,广告有什么好看的?秦眸你还没看够?”他把我一拉,“走,逛逛去。”
我顺从地走在他身边,略微落后半步,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言不发。
“下午的事,怎么不马上告诉我?”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那俩女孩来找我寻衅的事。
“其实没什么,我都忘了。”我轻描淡写地说,“她们是误会了,我没放在心上。”
“你不难过?”他停下脚步,声音低沉,“听说还被打了?”
难过?
我心底一笑,其实我是难过的。谁遇到这种事会不难过呢?!
可我更难过的是后来发生的事。
一个人遇到一件伤心事,能够治愈的方法除了时间,还有……让她遇到一件更加伤心的事。这样,她就会只记得更伤心那件事了。
我不说话,麦臻东就上前了一步,和我的距离大概只有两个拳头远。
“还有今天下午,他们让你去拍你就去拍?”他眯了眯眼睛,忽然伸手触向我的脸颊,快得令人猝不及防,也,温柔得令人猝不及防,“你,心裏不疼?”
我微微张开嘴巴,脑子像是生了锈的齿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坦坦荡荡地帮他们拍照,若无其事地与他们聊天,那只是我掩藏得好——我看着他给她整理衣裙,看着她与他低声呢喃,其实心裏酸得像是咬了一个大柠檬,牙齿都用力地快要咬碎了。
我和秦眸对视的时候,总想起那时我还在装扮成沈钦隽的女朋友,偶然间与她见面,他紧紧牵着我的手,亲密得像一个人似的。
现在,他们都快结婚了。秦眸自然知道了那些小把戏,或许连我每个月收十万块钱都知道了。每次看到我,大约都是像在看个傻子,还是一个贪钱的傻子。
呵,我这人的脸皮是有多厚,神经是有多粗,才会答应帮他们拍订婚照啊。
我转开目光,低声说:“这是工作。”
“你对我倒是嘴硬。”麦臻东倒笑了,“你对秦眸怎么不嘴硬?你要不想拍,谁能逼得了你?”
“所以你下午来找我,是来帮我解围的吗?”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我心裏是很感激的。”
他眼神中滑过无声的笑意,松开了手,声音低沉而温暖,“以后少和秦眸来往。”
“我本就和她不熟。”
我无奈,很多场合,真的避都避不开。
“觉得她很好?很高贵,很纯洁,配得上沈钦隽?”他忽然讽刺地笑了笑。
我抿了唇不说话。
老麦却没说下去,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声音安安定定的,“沈钦隽没看上你,那是他瞎了眼。”
后来很多时候,我都反反覆复地想起师父跟我说的这句话。尽管我知道他只是在安慰我,可是那句话到底还是在我心裏生了根,激起了一点点,温暖的涟漪。
第二天我去公司上班,每个人看着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可是没有人提起昨天发生了什么,苏汶见到我,也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我走进她的办公室,告诉她沈钦隽答应了接受专访的事。难得她眼神里够了一丝笑意,点头说:“那你去做吧。”
我应了一声,正要出门,她忽然叫住我,“白晞,昨天的事别放在心上。”
我隐约觉得老麦一定帮我做了什么,可我只当作不知道,笑笑说:“我知道,谢谢。”
下午的时候,麦臻东的工作室发来了沈钦隽和秦眸的订婚照。
编辑打开照片的时候,整个公司都沸腾了。
“秦眸的未婚夫也太帅太年轻了!”
“这一个大独家一定能帮我们冲销量!新杂志的渠道就靠这个打开了。”
我看着其中的一张,心底有些嘲笑构图创意的老旧。沈钦隽单膝跪地,微笑着执起秦眸的手,将那枚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她轻轻一低头,一缕发丝松松落下来,发梢末尾在夕阳中漾起淡淡的光晕。
创意是老旧,可真架不住他们完美无瑕的容颜和气质啊。
还有一张是秦眸穿着沈钦隽的衬衣,松松垮垮地跪在他的床上,长发凌乱,眼神迷离而暖昧。他站在一旁松着领结,眼神中尽是宠溺。
我吐出一口气,转开目光,忽然想到,老麦真是救了我一命——如果让我拍,我恐怕真的会受不了的。
挂了电话我才觉得有些稀奇。沈钦隽是一个把工作和私生活分得一清二楚的人,所以公司上下对他的恋情知道得并不多。直到前段时间集团公布了订婚的消息,上上下下顿时炸开了锅,以前的同事璐璐他们迫不及待地打电话来给我八卦,末了还说:“我心裏的男神和女神在一起了,我死也瞑目了。”
即便如此,在员工们眼里,沈钦隽还是那个沈钦隽,低调从容,专注在公事上,仿佛马上要和女明星结婚的那个人不是他。
他能把订婚照的地点选在家里,专访地点定在公司,可见这世上能令他真正敞开心胸的人,也就他的依依罢了。
因为是第一次做专访,连流程都不大清楚,我找同事请教了半天,还借了一支录音笔,郑重共事地列了采访大纲,给主编审核过后才放心。
重新回到荣威,我终于有机会去一次传说中的二十一楼。
因为是下午工作时间,一楼有些冷清,前台的女孩子换过了,不过依旧笑容甜美而职业,查了查预约名单,亲自领我到电梯门口,笑意盈盈,“白小姐,沈先生在等您。”
他的秘书已经候在电梯门口,一见到我,笑得熟稔,“白小姐真准时。”
走廊长长的,深蓝的后玻璃外阳光义无反顾地落进来,在深色地毯上描摹出浅浅的光亮。我微微低着头,每一步都准确无误地踏在地毯的分割线上。听到身边的女生说:“白小姐,要什么饮料?咖啡还是绿茶?”
说话间她已经把门口推开了,我的脚步至此完全顿住,只是条件反射般的答:“咖啡。”
“好的,请进吧。”她伸手示意了一下。
望安静坐着的年轻男人,有些求救般问:“秦小姐呢?”
“哪位秦小姐?”秘书飞快得看了沈钦隽一眼,在我站定后之后,就关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你不是专访我吗?”他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态度异常闲适。
“是你们两的专访。”我不得不强调一遍。
“哦,她在剧组拍戏,这两天出不来。”沈钦隽轻描淡写地说,“坐吧。”
正说着他的秘书敲了敲门,端了杯咖啡进来。奶白色的骨瓷杯里,褐色的液体泛着浓浓的苦香,她端着放在我面前,又放下小奶罐,准备离开。
“拿些方糖进来。”沈钦隽忽然开口,指了指我的饮料。
“你怎么知道的?”我拧眉,心底滑过一丝诧异。
沈钦隽却没有接口,上下打且我,“白晞,你不热吗?”
其实我鼻尖都在流汗,这座大楼永远都是温度适宜,我身上的大衣便显得厚了一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到这裏,发现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自己手足无措得像是乡下人进城,连衣服都忘了脱。
我把外套脱下来,随便放在椅子扶手上,掏出纸笔,“找们开始吧。”
秘书又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小碟方钻放在我的手边,我说了句“谢谢”,拿起银色镊子,夹了两块儿扔进去,哄咚声过后,褐色的液体便渐万消融成一种温暖的咖色。
“手在发抖,是紧张吗?”沈钦隽忽然开口,含着笑意。
我其实没那么想喝咖啡,不过是想做点儿什么,好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过这样赤|裸裸地被揭穿,我有些恼羞成怒,“有什么好紧张的。”
滚烫的液体慢慢从喉咙流进胃部,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了一些,“嗯第一个问题,你第一次见到秦小姐是什么时候呢?”
他轻轻靠回椅背上,十指交叠,“你不是知道吗?”
原本在做记录的笔停下来,我尴尬地了笑,“我替读者们问的。”
他凝思片刻,“大学生电影节。”
大学生电影节?
说起这个,我脑海里有了画面。
那个电影节我也有印象。那是我才大一,因为许琢是学生会的干事,我找她借到工作证,混在学生记者区,借了同学的单反,拍得不亦乐乎。
那一年秦眸就是凭借着大学时的小成本文艺电影在大学生电影节上拿走了第一个奖,又以为是本校艺术院的院花,更加惹人注意。我还记得挤在人群里看见她穿着白裙走过来,漂亮轻盈,以至于周围一圈同学都疯狂地喊着她的名字。
“你也有去吗?”我有些诧异地问,“那次我也在呢。”
隔着桌子,他的目光安静地落在我身上,“你那时候大一?”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不觉有异,又追问,“一见锺情吗?”
“不算吧。到第二次见面,中间隔了大半年。后来她还怪我第一次没记住她。”这个男人眸光轻轻收敛了片刻,不知回忆起了什么,长长的睫毛垂下,覆上温柔,“就是这样。”
“下一个问题,是你表白的吗?”
沈钦隽竟然味的一声笑了,一伸手把我紧巴巴握着的那张纸片拿了过去,嘴裏说着:“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我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他把问题通通看了一遍,边看还边笑,时不时拿眼角瞄我,那意思我是看出来了,就是在说问题烂。
我急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配合啊!”
“……最喜欢她演的哪部电影……这种烂问题你都问得出来。白晞,看来你是没好好做功课。”沈钦隽懒懒地将手中的纸片揉成一团,准确无误地扔进了垃圾桶里,“我是对你太放心了,没让秘书审核一下就放你进来。”
“我本来就不会采访。”我黑了脸。
“这样吧,我们交换。”他的眼睛在此刻异常地明亮。
“什么意思?”我直觉有些不妙。
“我问你一题,你可以问我一题。什么都能问。”他制定规则,“很公平。”
我想说公平个屁啊,明明是我来采访你,明明是你要上杂志,可这公子摆出一副“不愿意就拉倒”的样子。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站起来,“我去下衞生间。”
我转身就要出门,他悠闲地指了指反方向,“这裏边衞生间。”
“不用了。”我生硬地说,“我喜欢去外边。”
出了门,我的脸热得发烫,看见他的秘书站起来,笑问:“白小姐,这么快结束了?”
“衞生间在哪儿?”
她虽然诧异,但还是微笑着给我指路。
沿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边走的时候,我并不急着上厕所,我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来平静一下,顺便反思下这个人对我越来越诡异的态度。
手伸到温热的水下冲了一会,我忍不住低下头,泼了一些在脸上,湿漉漉地望向镜中的自己。前一阵子受伤之后,倒是不用减肥,自动自发地瘦了下来,又或许是因为在家里宅得久了,脸色有些白,额角那道粉红色的伤疤愈加明显。我往前拨了拨头发,试图遮住那个疤痕,然后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孤立自己:“白晞,去吧!不久聊聊天吗?”
重新推开门的时候,沈钦隽竟然还是那样的表情,仿佛丝毫不介怀我刚才忽然间落荒而逃。他坐直了身子,兴致勃勃地问我:“可以开始把?”
“开始吧。” 我把纸和笔丢开,“你喜欢她什么?”
他答得很坦率,“喜欢她漂亮。”
“……就这个?”我晕,太浅薄了。
“第一眼能被吸引的,不就是外表吗?”他漫不经心地说,“好了,该我问你了——大学为什么读财会专业?”
……和你有一毛关系吗?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闷闷地说:“老师建议的。”
他怔了怔,追问说:“那你到底喜不喜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其实我高中的成绩真的算是不错,老师也对我寄予厚望。后来成绩出来了,我的确考到了全校第一。填志愿的时候我的情况有些特殊,因为家里没有大人,班主任最后替我拍板,“你就报宁大财会专业吧。学一门务实的专业,将来不至于找不到工作。”
“可是你不是喜欢艺术吗?”沈钦隽浅浅蹙起眉。
我无奈地笑,微微歪了头,这人提出这个问题就像是“何不食肉糜”一样好笑,“从小都在福利院长大的小孩,你觉得我有资格挑三拣四地去追求梦想吗?”
他的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击,似乎欲言又止,“原来是这样。”
“结婚之后会让秦小姐继续拍戏吗?”
“随她自己的心愿吧。”他淡淡地说,“你呢,从小到大,做过最叛逆的事是什么?”
我真是哭笑不得,“你干吗要知道这些事?”
他眯了眯眼睛,十分无赖,“我想要知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好吧,我顿了顿,说,“从小到大我都很循规蹈。叛逆的事大概就是喜欢逃课,班主任的课是上午第一节的话,听完就走了。不过我成绩好,老师们也不会说我。”
我回想起以前的日子,忽然间觉得很是逍遥。
“逃课干什么?回家吗?”他追问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神色有些怔忡。
“不,我就在街上瞎逛,或者去超市转一圈。不过那个时候没钱,也就是用眼睛看看。”
他“嗯”了一声,语调却有些奇怪,仿佛是有些心酸,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轮到我了。还是那个问题,你为什么喜欢秦小姐呢?如果只是因为外表漂亮的话,新鲜度应该只能维持短短一段时间吧?”我还是不愿意放过这个问题,执着地继续追问。
他收敛了表情,认真想了想,“我觉得她……很乖巧。”
我怔了怔,秦眸她乖巧吗?如果乖巧,就不会如她经纪人所说的那样,好几次与电影公司、广告商有摩擦了。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她惹的麻烦,在我看来,都不是麻烦。”
“那什么麻烦在你看来,才算真正的麻烦呢?”我一时好奇地问。
“很多事。”他轻轻叹了口气,“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
阳光从他的侧身落下来,这个男人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打出一片密密的阴影,我忽然觉得这一刻夏他是真的有些难过。
或许……是想起他的父母了吧?
一时间,我们两人中了邪一样沉默下来。直到她的秘书拨进内线,免提的声音空空荡荡地在办公室里响起:“沈先生,下一个预约时间到了。”
我连忙站起来,不知怎么的,心裏却松了口气,“那我先走了……”
他却蹙了蹙眉,仿佛还意犹未尽,毫不犹豫地说:“先推一推……”
“可是——”秘书十分为难地说,“是秦小姐约了您,要去酒店试菜。”
我识趣地给他找台阶下,“那个,我先回去了。回去还得整理稿子呢。”
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口,他忽然出声唤住我:“上次受的伤,真的全好了吗?”
我总觉得他最近对我说话,要不阴阳怪气,要不欲言又止,或许是因为男人也有恐婚症吧?我有些同情的看他一眼,语重心长:“你还是关心关系自己吧。”
回到杂志社,我看着自己受伤那些零零落落的采访片段,有些苦笑不得。“没有一见锺情,喜欢她的第一个理由是长得漂亮……”我粗粗扫过去,觉得无论如何,我都写不出一篇能令主编和秦眸的经纪公司满意的稿子来。
同事们陆陆续续下班了,诺大的办公室就只有我一个人的格子间还亮着灯,我心不在焉的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到的外卖,草草的打了几个字,又再次删除。比起摄影时可以不眠不休地工作,写这篇文章真的是要了我的命了,以目前每小时二十九个字的速度,我悲观的预测了一下,估计……得写到下个月。
嗯?刚才我问了他在哪里第一次见到秦眸吗?我咬着笔尖忽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对了,还有录音笔!
不过瞬间,我又沮丧地记起来,刚才太慌张了,我好像忘了拿出未了。
顺手在大衣口袋里一摸。掏出录音笔,有些意外地发现—原来我刚才顺手把录音笔打开了,只是一直塞在大衣口袋里没有拿出来。
虽然隔了一层衣料,还动不动有椅子摩擦地板的杂音,不过有声音就好。我一边听一边吃鲜虾云吞,忽然想到,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俩的对话变得这么小心翼翼。
或许是……当初我不该赌气向他表白吧?
又是一阵漫长的杂音,那个时候我去了衞生间冷静……那么沈钦隽是在和谁说话?大约是我不在的时候,他打电话的声音被录了下来,我下意识地去摁暂停键,总觉得这样窥探别人的隐私不太好。只是鼠标轻击的那一刻,我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说的那句话并不如和清晰,我只疑心自己听错了,于是拉回了数秒,仔仔细细地,又听了一遍。
他的声音在耳麦里显得低沉而清冷,我只听清了其中的几个关键字,可是刹那间入赘冰窖。
盛海福利院——
那是我长大的地方,默默无闻,在很远的城市。
我真的不认为,它会同沈钦隽有丝毫的关系。
可他在电话里说:“……盛海福利院那边,赞助人的名单你去处理一下。”
很多发生的事,以前我或许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可是现在仔细地想起来,原来并不是那么简单。我当初进入荣威,为什么那么幸运地就能得到年会的大奖?最最好笑的是沈钦隽这样镇密肃然的人,竟然会在一面之缘后就“邀请”我做他女朋友,还透露了那么多和秦眸交往的秘密给我听。还有,假若只是请我假扮他的女朋友,又为什么要把我带回家,介绍给爷爷认识,甚至大手笔地送了一套房子给我呢?
我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整件事仿佛是一个完整而精密的阴谋,一点点地将我笼罩在其中,我却自始至终像是傻子一样,茫然不知。
我摘下耳麦冲到了衞生间,飞快地将凉水扑在脸上,双手撑在水池边,刚才那股打电话去质问的冲动已经被压抑住,我想起在夜东的时候曾经告诉他,我似乎有亲人,可他下意识地反驳我,态度决绝,又略带惊惶。
冷静……我必须冷静下来。
只有找到确切的证明,他才会无话可说。
那么,证明在哪里呢?
我想到他那句话,令人毛骨惊然,却也让我醍醐灌顶。
我长大的那间福利院里,一定有当年赞助人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