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 只因为你(2 / 2)

服务生替我拉开门,包厢里只有高崎一个人,他站起来迎接我,“苏小姐喜欢吃江浙菜吗?”

我微微颔首,打了招呼之后,他开始点菜。

期间他彬彬有礼,不时询问我的喜好,迥异于刚才在会上的强硬且带着阴鸷的样子。我喝着刚上市的上好龙井,心底感慨,这些所谓的上流人士真的都是带着好几张面具生活的。

等到服务员出去,包厢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终于开始慢慢切入正题。

“苏小姐第一次参加董事会,恐怕会觉得这个会议有些无趣吧?”

从接到他的电话到赶到这裏,花了大约四十分钟,我想足以让他将我的背景查的清清楚楚。指尖轻轻触在温暖的怀壁上,我笑笑说:“的确有很多东西要向老前辈们学习。”

“我见过苏小姐之前的摄影作品,很不错。我在法国的时候和karl Lagerfeld关系不错,下次苏小姐有需要,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我的反应,或许是觉得我的反应平平,便淡淡转了口风,“苏小姐手上持有荣威8%的股权,不知道对今天会上沈先生的决定怎么看?”

“高先生似乎是不大满意。”我不动声色地将皮球踢回去。

高崎一只手搭在檀木桌上,轻轻敲击着,顿了顿,换了一种低沉的语气,慢慢地说:“苏小姐,我也不再绕圈子了。在荣威未来展战略上,我的确和沈钦隽有很大的分歧。我们不认同他对集团的定位,作为第二大股东,我们有责任,也有权力要求他们修正。但问题是,当初QL集团入资荣威的一个条件是,董事长人选必须是由沈家指定。唯一能够改变这个局面的方法是,QL所持的股份超过沈家。”

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茶。

“所以,你手中的股票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他直视我,“当然,如果苏小姐支持我们,恐怕短期内是无法看么利益的。你也可以选择将手中的股权转让给我们,价格方面,我们会考虑给你溢价于市场150%的价格,这也是我们对苏小姐您的诚意。”

我心算了一下,一时间被那个数额震了震,又不愿表露出在过惊讶的表情,只笑笑的:“那可真不是小数目。”

“苏小姐,我也知道这不是小事。当然您可以和律师和经理人商量之后再给人回复。”他最后说,“您随时可以给我回复,即便对价格不满意,我也可以再向集团申请。”

菜已经上来,我给自己舀了一碗瑶柱银鱼汤,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直到胃里稍稍暖和一些,才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我知道苏小姐和沈先生私交不错。”他十指交叠放在桌前,忽然间语气变得有些讽刺,“不过这世上最没有价值的,大概就是人情了。苏小姐还太年轻,或许以后你就会懂了。”

他这句话倒也不完全是在针对我,我也没生气,坐着吃了些菜,甚至还要了一碗饭,吃饭喝足后,我说:“高先生,多谢您了。”

“那么之前提议,苏小姐请仔细考虑清楚再给我回复吧。”他站起来,“苏小姐住在哪里?我让司机送你。”

我婉言谢绝,请饭店服务生帮我叫了辆出租车,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着高崎对我说的话。其实他有些话没错,对我这么一个没什么事业心的人来说,高价卖了手里的股份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沈钦隽为什么不向我提这个要求呢?

华山路照例是静悄悄的,老式的钥匙插|进锁孔里,轻轻一转,窸窸窣窣的仿佛还带着铁锈被滑过的声响。推开门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恍惚,仿佛听到屋子里爸爸说:“怎么现在才回来?”

——分明在记事之后,我再也没有和爸爸妈妈说过话,可那句话还是这们突兀地跑了出来。院子里只有微微的风拂动树叶的声音,唰唰的像是带回了遥远的回忆。鹅卵石铺就的地面凹凸不平,我拉开老式的纱窗门,忽然察觉到几丝光线人包着铁皮的门后溢出来。

谁在里边?

我低头努力辩钥匙,一不小心,一整串落在地上,还砸到地上的空花盆,丁零光啷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蹲下去捡钥匙的时候,门被拉开了。

我抬头,看着居高临下的那个人影,他正蹙了眉看我,“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站起来,向他伸出手,“谁让你随便来我家的,钥匙还我。”

沈钦隽上下打量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行了,进来吧。”

这个屋子和我第一次来时果然有了变化——尽管家具还在原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多了一丝人气。

我一脚踢掉穿了一天的高跟鞋,赤着脚在沙发上坐下,自然而然的,仿佛在这裏已经住了二十多年。沈钦隽在给我倒了杯水后,就在我对面坐下低头看文件,因为戴了眼镜的关系,显得文雅温和。我随便翻着今天的报纸,听到他接了一个电话,许是因为我也在一边,他拿了电话,走去院子里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已经把报纸翻完,他才走进来,仿佛想起了什么,“给你订了鲜奶,以后每天早上记得去报箱里拿。”他顺势在我身边坐下,扶了扶眼镜,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笑起来,“你小时候很喜欢喝订的这家鲜奶。有次我住在这裏,你妈妈说把你这份给我喝一半。”

“我一定很大方地给你了吧?”

“不,你哭了一个多小时,抱着那个小瓶不肯给。”

“……其实现在我也这么小气的。”

他笑了笑,伸手掐了掐我的脸,“幸好我比较大方。”

“你当然大方啊。”我似笑非笑,“沈钦隽,我不想和你绕弯子了。”

他摘下了眼镜,一眨不眨看着我。

“我刚才和高崎见了面,他要买下我手里的股权。”我与他对视,“其实你都知道,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他将眼镜摘下,放在茶几上,仿佛这件事无足重轻。

“你明明现在有困难,连爷爷都在帮你约谈董事,就是为了能争取到支持。现在我手里有的股权份额不低,你为什么不和我谈?不找我帮忙?”这些话放在我心裏很久了,此刻一股脑儿说出来,“你口口声声把我当作自己人,可是自己人是连这些都不能说的吗?”

他的眸色沉淀更深,薄唇抿成一线,“谁告诉你我现在有困难?”

“高崎说溢价150%买我手里的股权,你说我卖不卖?”我冷冷哼一声,挑衅地问。

“我说过,你手里的股权是你父母留给你的,想要怎么处理,是你自己的事。”他微微调整了呼吸,“只是在决定之前,你要考虑清楚。”

他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仿佛父兄。

“那么我卖给你怎么样?”我眉梢微扬,“我和高崎不熟,说真的,股份卖给他我真的不放心。”

他安静地看着我,“小晞,这不是一件小事,你知道放弃这些股权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放弃这些股权,转让给高崎,QL在荣威所持有的股份份额超过你,也就是说你不再是董事长。”我看着他俊美如同雕塑般的脸,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亲手把他那种令人抓狂的镇静撕碎。

他微微垂下眼睑,语气有些清冷,“白晞,我说过,我不会进干涉你对自己股权的处置。”

“那么我卖给你吧。”我定定地看了他很久,终于还是说。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掌心温暖,“这不是一件小事,你要考虑清楚。况且——”

我屏息听着。

“——况且他们给你150%的溢价,小晞,我目前手上可能没有那么多现金流,不能给到那么高的价格。”

我手中的股价自然不是一个小数目,可是我曾经在荣威做过财会,也在财经杂志上见过沈钦隽的身家,很明白对他而言,那笔钱其实也不算什么——可他现在到了这么紧张的情况了吗?

“集团目前的情况是……”他欲言又止,想了想,才说,“我想你知道我和QL的矛盾在于,他们要求所有荣威出资的项目必须经过QL董事会的同意。很多项目,在他们看来收回成本的时间线太长。所以前年开始,我让下属子公司全资投产项目,避开了董事会。这样一来,资金链就一直比较紧张。”

我侧过身,故意装作很有义气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没要求你溢价150%啊!这样吧,你随便开个价,我瞧着过得去,就转让给你吧。”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中似乎有些征忡和挣扎,可最终,他如往常般站起来说:“白晞,我说过这不是件小事,你最好征询一下律师或者理财顾问,我们可以慢慢商量这件事。”

“那我卖给高崎呢?”火气已经一点点地翻涌上来,我冷冷看着他,“你觉得他的价格公道吗?”

“150%的溢价已经不能算低了,如果你决定如此,我不会多说什么。”他依旧表情从容,只是俯下身去整理了下桌面的文件,“我陪你去看看你的卧室吧。”

以前看武侠小说里提到一种武功叫作“绵里藏针”,我看着沈钦隽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很多时候我和他说话,就是像一顿乱拳打在了棉花里,他不温不火的,憋到最后,大多就是不了了之。

我跟着他走到二楼的第一间,只见墙上贴着米色碎花墙纸,床是欧式的,一侧还有一间隐蔽的衣帽间,打开一看,里边已经三三两两地挂上了些衣服。我翻了翻,都是全新的。

“我让人送了几套过来。以后来公司开会总用得上。”他走到另一侧,打开柜子的门,微微笑着说,“我想这个你会更喜欢。”

我将一件连衣裙重新挂好,走过去,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一排排的红标镜头,还有好几台新单反,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柜子里。

我微微张大嘴巴,声音都不是白己的了,“哇塞!”

“二楼还有间房间可以改造成暗房。”他拍拍我的肩膀,“不过具体怎么改造,还得问问你的意见。”

“我,我把我的股权卖给你,你开个价吧。”我语无伦次地说,“我说真的,沈钦隽。”

他眉眼舒展开,那表情当真令人神清气爽,最后揽着我的肩膀将我的头迫得靠近他的肩膀,闷闷地笑,“你还真是好收买。”

“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够有一屋子的器材。”我伸手拿起一个长焦镜头比画了一下,心思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他认真地将我的脸掰过去,“小晞,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这么做。从你被送去盛海开始,我经常在想,如果有什么事能令高兴一点,我都会愿意去做。”

“那么以前,你和秦眸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只要有什么事能令她高兴,你都会愿意去做?”我低下头,静静地问。

她想拍的电影,她想争取的广告……只要她想,他都可以给。

原本温热的气氛陡然间凉了下来,他放开我,声音不带任何起伏,“我以为已经把她的事向你解释清楚了。”

我知道他现在十分不高兴,可是那句话就是这么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我想潜意识里我是想激怒他的,可他很快地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身子在门口顿了顿,“我睡在隔壁。”

“你不回家吗?”我愕然。

“这么大的屋子你不怕吗?”他反问。

我听到房门轻轻碰上的声音,有些意兴阑珊地关上器材柜的门,躺在床上,打开QQ,给师兄发了条消息。

师兄,我朋友手里有荣威的股权,现在有人出XX价格购买,你觉得合适吗?

师兄迅速回复我:果断脱手别犹豫。

为什么?

荣威现在业绩虽然不错,但是两派斗争已经影响到公司未来的决策,我听马上要召开股东大会,这说明董事会已经无法独立决策了,这是很危险的信号。

师兄以局外人的眼光分析得十分透彻,我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觉得哪派会赢呢?

师兄隔了几十秒才给我回信息:呵呵,真不好说,那要问你朋友了,哪家敢出这样的高价,哪家胜出的几率就高一些。

我接连咨询了好几个朋友,得到和答案都是一致的,其中一个甚至直言说:“沈钦隽流年不利,本来还挺有优势的,偏偏牵扯到悔婚门里去了,这种关键时刻行事不稳重,对于投资者来说简直是致命伤。”

我翻个身,梧桐树枝透过落地玻璃窗在墙纸上留下张牙舞爪的痕迹。

到了现在,他对我这么耐心这么温柔,却只字不提公司里的卞,明明我竭尽全力想要帮他,可他又全然不领情。

现在我已经分不清他是为了骄傲,还是完全地不信任我。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墙之隔,我想,那个人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也是辗转难眠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阳光大好。

我在隔壁卧室门口等了等,敲了敲门。

没有人声。

我小心地把门推开,卧室里果然没人,窗帘已拉开,阳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他的浅灰色的床单上,被子叠得整齐干净,除了床头柜上的那杯水,甚至看不出有人曾在这裏睡过一晚。

果然是沈钦隽自律的风格,不像我,大大咧咧的常常不叠被子就出门。

偌大的屋子里没人,我的心情倒轻松了一些,跑到自己的房间挑了一套衞衣运动裤,又在器材柜里拿了一部轻便的单反备用机塞在挎包里出了门。

华山路上的小咖啡馆这个点儿刚刚开门,年轻的服务生哼着小曲儿在擦拭玻璃,给我端上第一杯磨好的拿铁和三明治。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拍下她腰间那个用围裙系带结成的好看蝴蝶结,玻璃窗的倒影上七小姑娘轻扯着嘴角微笑,脚步轻快。

这就是我以前想过的生活吧,没有生活压力,睡到几点起床都可以——可是真的有了这一天,却发现心情与那时所期盼的迥异。

似乎,有了更多令人觉得烦心的事。

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响了。

“苏小姐,我是高崎先生委托的张律师。不知道昨晚高先生给您的提议,您考虑过了没有?”

逼得这么紧,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对方也不生气,依旧耐心地说:“荣威会在周五召开股东大会,苏小姐,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在这之前就能和你达成转让协议。具体的合同条款已经拟好,您随时可以来找来——”

“这不是件小事,我带在考虑。”我简单地说,“我会尽快给你回复。”

我喝完最后两口微凉的咖啡,起身去夏医生的心理治疗室。

这一次和上次纯粹的闲聊背景不同,夏医生递了一线白纸给我,很是随意地要求我画一张简笔画。暮春的天气,轻音乐淡淡的,我就按照她的要求,大脑里一片空白,心无旁骛地去描绘笔下的线条。

也不知道画了多久,直到笔尖停在一处,落下一个小小的墨点,我定定地看着自己画出的简笔画,有些难以置信这样错综的线条是我自己画出来的。夏绘溪把那张纸接过去,就着窗外的光线,看得极为认真。说真的,这样乱七八糟的线条中,我实在不知道她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只能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等待。

“这几天心情怎么样?”她放下纸张,忽然问了个很寻常的问题。

“还好。”

我不想骗她,可是目前我的心情真的很难描述出来,除了一句敷衍式的“还好”,我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明明周围一切都很正常,可是你总觉得哪里不对。”她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头,轻松随意地问,“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有。”我有些艰难地说,“我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

“那么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当你觉得哪里不对的时候,一定是真的,有哪里不对了。”她淡淡地说,“只是你还没发觉。”

“是我的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白晞,你的精神状态非常正常。”她拿起我的画,放在我们中间,微笑着说,“我本以为经历过幼年的癔症,即便已经完全康复,你的精神也会被分裂出小小的一块儿,区别于此刻已经成长的你。但是这张画上没有分裂的线条——这证明在癔症之后,你的人格成长非常健全。”

我有些好奇,拿了那张纸仔细端详。夏医生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你先等等,我有事出去一下,一会儿再聊。”

今天的时间比较从容,我也不急,诊疗室时还放着幽灵似的轻音乐,光线温柔,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过,却始终没有人进来。窗外的花木清香渐渐弥散进鼻尖,又下起了小雨,或许还混杂着泥土的潮湿味道,清晰而真实。

我就这样半靠在软软的沙发上,心想这样的天气真的应该好好睡一觉,哪都不要出去。忽然间有人推开门,在门口喊我:“妍妍,我们出去美元 好不好?”

“妈妈,我不想出去……”因为逆着光,我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可心裏却莫名地觉得很依赖,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对那个人任性和发脾气。

“妈妈给你换你最喜欢的裙子好不好?”那双手抱起我,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哥哥刚来我们家,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可是爸爸说了今天陪我在家里画画……”我还是十分不情愿,翻了个身,“妈妈,我不喜欢公园的碰碰车。”

我是真的不想出门,爸爸难得有休息天,上次他陪我画的那幅画让全班同学都很羡慕呢。而且上次和哥哥去坐碰碰车,我的头撞在方向盘上,起了很大一个包。

“阿姨,妍妍起来了吗?”一个小男孩从门口探头进来,满脸雀跃。

“马上就来了。”妈妈把我半抱起来,低声催促我,“妍妍乖。”

许是看到我板着脸,小男孩有些不高兴,撇了撇嘴角说:“叔叔答应了要去的。”

妈妈百忙之中回过头,冲小男孩笑了笑,“阿隽别急,妍妍刚睡醒呢,我们马上就走。”

妈妈把我放在床上,开始给我换衣服,我扶着妈妈的肩膀,简直快要哭出来:“妈咪,为什么哥哥想去你就要带他去?妍妍想在家里画画!”

妈妈很严厉地瞪了我一眼,“哥哥没有爸爸妈妈你不知道吗?”

我吸了吸鼻子,讷讷的有些不敢说话,只能小声说:“那坐完哥哥最喜欢的碰碰车,妍妍可以早些回家吗?”

“好,哥哥难得来我们家,妍妍要听话一点儿好吗?”妈妈凑过来亲了我一下,有我很热悉的白兰花香气,低低地说,“回家妈妈做蛋糕给你吃。”

我终于被稍稍安慰了一些,任由妈妈牵着我的手下楼。

沈钦隽坐在楼下的沙发上,依然闷闷不乐的样子,直到爸爸在门口喊了一声:“阿隽,我们走了。”

沈钦隽看起来终于高兴了一些,回头看了我一眼,小跑着跟着爸爸出去了。

爸爸发动了车子,妈妈抱着我,和哥哥一起坐在后座。

一家人似乎都很高兴,除了我。

大多数时候我和沈钦隽相处得还不错,除了……有时候小心眼如我,会觉得爸爸妈妈对他比对我都要好,只要是他想要去游乐园,他们不管多忙多累都会答应。

就像今天,我真的很期待和爸爸一起在家里画画的。

可如果不是他一定要去的话……

爸爸大概也知道我不高兴,稍稍抬头看着后视镜逗我说:“妍妍,一会儿爸爸带你去吃冰激凌。”

我舒服地靠在妈妈怀里,看着车子前方那淡淡薄雾,听到妈妈关照爸爸:“开慢一点儿。”

爸爸答应了一声,可是忽然间车子一个急转弯,一股大力从侧面冲撞过来,尖叫声中,妈妈似乎合身扑到了我和沈钦隽身上……

淡淡的白玉兰香气中还混杂着鲜血的腥味,我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现夏医生一直轻柔地攥着我的手,神情温柔而恳切。

我定了定神,情绪渐渐隐定下来 , “刚才我是被催眠了吗?”

夏医生狡黯地笑了笑,似是而非地说:“一般来说,完成自我剖析的画后是一个人防御最松懈的时候。”

我依旧攥着她的手,倏然间勘破了很多年前秘密的冲击感,令我觉得一时间难以呼吸。恍惚间有一只手触到我的额头,温暖而稳定,“白晞,是见到了什么吗?”

“我见到爸爸妈妈……”我摇了摇头,声音越来越低,“本来不会发生车祸的……”

她专注地听着,我却说不出来了,只是身体开始难以控制地慢慢发抖。

如果那一天他不来我家,如果他不要去游乐园,如果爸爸陪着我在家里画画……

我用力咬了一个自己的唇,强迫自己从那种“如果”的虚幻感觉里醒过来。

“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当你觉得哪里不对的时候,一定是真的,有哪里不对了。”刚才夏医生的话忽然间就在我脑海里出现,几乎是在一瞬间,解答了我的所有疑问。

为什么他会这样对我好,帮我整修老家,怕我一个人等着害怕……

原来是这样。

因为愧疚自己执意要去游乐园,此后的二十多年时间,一直尽心尽力地想要弥补过来。

至于另一个一直在困扰我的问题,为什么他明明处在困境中,她始终不愿意开口让我帮忙……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他的骄傲,可现在想来,更多的只怕是愧疚,他才一再地不愿意武器让我帮忙……

“白晞?”夏医生轻声把我从思绪中拉回来,声线柔和,“你回想起那些事,现在后悔了吗?”

我有一瞬间的茫然,可是答案对我来说很消晰。

“不会,我只是希望……能够更加清醒地看这个世界。这会让我觉得难过,可不会后悔。”我深呼吸,坚定地说。

她微微笑着,仿佛春花轻绽,“很多病人是为了逃避痛苦的现实,才躲进分裂的虚幻中去。我想你不会。”

离开诊所,高崎律师的电话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我认得那个号码,此刻完全没有心思接起来,索性就挂断,很快,短信又发过来。我看了看,大致是说QL愿意冉提价收购。

虽说在这之前我一直在礼貌地应对高崎,可是内心深处,我从来没想过会把手里的股份卖给他。因为理所当然地,我手中的股权,即便要转让,也会全数转让给沈钦隽。

可是现在,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那条短信,心境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关掉了手机,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一路堵堵塞塞大约开了半个小时,到了墓园门,司机颇好心地问:“小姐,需要我在这裏等你吗?这裏很难打车。”

“不用,我可能会待很久,谢谢。”

那个心慌意乱的晚上,沈钦隽带我来这裏,暗色中弯弯曲曲的墓园小路我竟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几天没有下过雨,空气干燥而安静。

偌人的墓地里就我一个人,地上卷起暴晒一天之后的热浪。我站了很久,直到热意渐渐褪去,暮色即将席卷而来。

爸爸妈妈仿佛就在我的身边,混乱的思绪终渐渐平静下来,直到修理完毕。

“爸爸妈妈,我这样做……没错吧?”我看着他们已经有些褪色的照片,想象着他们如果此刻在我身边,会不会支持我这么做呢?

可是隔了近二十年的空白期,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他们……会不会高兴地见到,我成了现在的“我”这个样子呢?

“不管怎么样,要是那一天沈钦隽没来我家,他不想去游乐园就好了。”我伸手,指尖触到冰凉的大理石,那点儿触感一直沿袭到心尖,“爸爸妈妈,要是你们还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打开了手机,回复那边短信:张律师,明天可以详谈股权转让的事。

从墓园出来,果然如司机说的那样,别说出租车,连私家车都极少开过。

我不赶时间,自然也不急,只是这裏远离市区,一到十字路口我就有些找不到方向,也只能从APP上慢慢定位,越走天色越暗,路灯在某个时刻唰地亮起来,像是一条无限延伸出去的光线,只是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远处有车子开过来,明晃晃的灯光闪进眼睛里,我下意识地避了避,橡胶轮胎在沥青地面上摩擦而过,发现刺耳的刹车声。

我顿住,车子打起双跳。沈钦隽跑过马路,站在我面前,脸色阴沉不定,“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悄悄后退了半步,有意不去看他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裏?”

他抿了抿唇,喜怒难辨,“之前定位了一下,你……在墓园?”

“嗯。”我低低地说,“我想爸爸妈妈了。”

他还是西装革履地赶过来,许是因为热,又或许是着急,额角隐约还有汗意,可是听我说完这句话,却蓦然间沉默了,不再说什么,只是牵起我的手,“回去吧。”

以前每一次,他的掌心对我来说都是温暖镇定的存在,可这一次,我却觉得有些太烫了,隐隐还有汗湿的潮意,我不知道怎么算自然,只能抽出手随便指了个方向,用轻松的语气说:“刚才手机地图差点儿把我导航去那个方向。”

沈钦隽的手就悬在身侧,他看我一眼,仿佛一无所知,只温和地说:“下次要来的话,让司机送你。”

我坐在副驾驶座,拉好安全带,又按下半扇车窗。

“工作还顺利吗?”我不经意地问,“股东大会怎么时候开?”

“一切顺利的话大概是周五。”他打了转弯,笑,“现在看起来有点儿大股东的气场了。”

“我觉得大多数股东还是会支持你们的运营决议的。”我看着他专注开车的侧脸,明知他不会和我详淡,可还是想和他说话,“我好像在网上看到荣威员工的倡议书了。”

“这也是公关手段。”他淡淡地说,“不过股东大会上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控股权。”

“那你这几天的绯闻……也是公关手段吗?”我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

恰好停下等红灯,他侧头展眉对我笑,似是有些赧然,“你看到新闻了吗?”

“那种照片都大大方方地让记者拍了。”我转开眼神,微博上热议的那张照片是他和一个女星一道进入某个高级会所的场景。狗他异常给力,连他伸手来牵女伴、笑容微展的样子都拍得十分清楚。

“嗯?大概那家会所保安工作太不到位了。”他揉揉眉心。

我撇了撇嘴角,明白他是在和我装糊涂,他和秦眸交往这几年谨慎小心,从未被媒体拍到蛛丝马迹,即使是宣布订婚那会儿,也只拿出了一张平时公司的宣传照,低调得让媒体无可奈何。

“是那天凌晨吗?”我踌躇了一会儿问,“那天和我谈完心,就和她去喝酒了?”

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你一定会被秦眸的粉丝骂死。”我定定地看着他,“前后眼光落差也太大了?”

他依旧没有解释,只是缓缓踩下了油门,眸色冷淡,“你知道的,都是些逢场作戏。”

我怔了怔,他说得这样理所当然,又不知道是谁,在那个深夜一脸温柔地告诉我,说喜欢我——虽然我并不确定那些空间是喜欢,还是愧疚。

我努力去忽略心裏那丝异样,“你吃饭了吗?”

“没有,想吃什么?”

“我们回家吃吧?我来做菜。你吃过我做的菜吗?”

他的眼神有些怀疑,“你会做?”

虽然有质疑,可他还是顺从地听我的指示,把车子停在路边,“为什么不去超市买?”

“去超市还是停车,很麻烦啊。”我小心绕过窄窄的马路上的烂菜叶子和小水坑,“这裏的菜都是附近的菜农挑过来的,很新鲜呢。”

沈钦隽虽然是第一次来这样的马路市场,倒不是双手插袋的公子哥作风,蹲下来仔细挑选一蓬蓬生菜,还煞有介事的跟卖菜的老伯聊天还价。

“……行了行了,小伙子你都买去吧,卖完我就要回家了。”

沈钦隽在口袋里摸了摸,回头问我,“有零钱吗?”

“现在像你们这样回家自己做饭的小夫妻不多了。”老伯一边找硬币给我,一边说。

我和沈钦隽同时沉默了一下,我清了清嗓子,“不——”

他却提了生菜站起来,打断了我的话,“走吧,再去买点儿肉。”

空气里有很鲜活的家常味道,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声中,他好看的脸就在不远的地方,我抬起头看着他,却又觉得,他的笑容隔了层薄薄的纸,遥远而模糊。

“喂。”沈钦隽忽然用力抓住我的手,让我避开突然踩过来的一辆三轮车,“我问你卖牛肉的在哪里?”

“哦……那里。”我回过神,指了个方向。

他选了两斤牛肉,回头问我:“一荤一素差不多了吧?”

“家里有米吗?”

“有吧。”他想了想,肯定地说,“上次整理该备下的都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想笑,因为这样的生活……真的不太适合我和沈钦隽了。他大约和我想的一样,那一瞬间,眼神深处也划过一丝笑意。

西装革履提着肉和菜在菜场穿梭,手工定制的高级皮鞋踩在污水和菜叶上。我想沈钦隽这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

我跟在他身后,忍着笑说:“下班之后穿着西装来菜场的,不是做销售的,就是做传销的。”

他没理我,刚刚摁下车钥匙,隔了半个街道,忽然顿住脚步。

呃,就这么二十分钟的时间,被贴罚单了。

他把东西放在后座,然后坐进驾驶室,拉下安全带,一边沉着脸训我:“系上安全带。”

我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就这样看着他,主动靠过去,轻轻抱了抱他。

他的身子蓦然间僵住,慌乱间转开头,脸颊与我的额头撞到一起,“怎么了?”

“我只是……”我双手攀住他的肩膀,有些语无伦次的说,“我知道你想让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他慢慢伸出手,将我的身子环抱住,低低的说:“小晞,这样我不能开车了。”

可话是这么说,他的手臂并没有要放开我的意思。他的呼吸轻轻嗅在我的颈侧,触感温柔而真实,直到我的电话响起来,尖锐地划破这一刻的安静。

我匆忙直起身子,看了眼来电显示,反手推开车门,“我接个电话。”

沈钦隽静静地看着我,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颌首。

这个电话我是非接不可的。

高崎的声音急切而期待,“苏小姐,我刚从外省开会回来,听说你愿意转让股权?”

“我已经和你的律师说了,明天可以见面谈。”

他显然已经等不及了,急迫地说:“苏小姐,股东大会是在周五召开,所以今晚我必须见你一面。”

我站在街边,看着沈钦隽坐在车里,开了灯,轮廓温柔而俊美,只是神情淡淡的,带了些落寞。我深吸了一口气,“好,你在哪里?”

挂断电话后,我拉开车门,弯腰探身进去,沈钦隽转过目光,并没有问电话的内容,只是说:“上车吧。”

我勉强冲他笑了笑,“那个,临时有朋友找我,我先不回家了。”

他有些愕然,“要我送你过去吗?”

“不大方便。”我很快地说,“我打车就行了。”

我不敢再多看他的表情,也怕被他看出什么,很快甩上了车门,跑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坐在后座,我直起身,转头望向身后,沈钦隽的车子正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高崎亲自替我拉开车门,浅浅笑着,“苏小姐,这么急找你实在是情非得已经。”

我颔首,“我明白的,这很重要。”

“相关的具体问题我们可以明天慢慢谈。”高崎走在我身边,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和苏小姐谈谈彼此合作的诚意。”

“我很好诚意啊。”我勾起唇角,“第二次的报价的确让我动心了。”

“可是我听说,苏小姐和沈钦隽的关系非同一般啊。”高崎在我对面坐下,这个中年男人目光中露出尖锐的探视意味,“我以为,苏小姐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很在意金钱的数额。”

穿着樱桃红苏绣合身旗袍的服务生半跪下来,给我的瓷杯里添水,我的双手在膝上交叠,良久,才微微笑起来,“看样子高先生已经调查过我了。”

“不敢说调查,只能说保险起见。”

“那么高先生应该也知道我手中的股权来自哪里。”我平静地说。

“苏小姐的父亲是奥荣威的大功臣。”高崎微微叹息,“可惜啊。”

我定了定神自嘲一笑,“那你或许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母会去世。”

他的唇角下沉,有些抱歉地点点头,可是眼神始终清醒,在等我的答案。

对于这件事,我心底并没有完全释怀,只能快速地两三句带过。

高崎安静听完,声音低沉,“苏小姐,实在……抱歉。”

我收敛起情绪,“没什么。”继而顿了顿,涩然说,“高先生,你也知道我之前因为那场车祸很多事忘记了。说真的,就在今天下午去做心理咨询之前,我都不打算和你接洽。”

气氛有些尴尬且冷场,可是看高崎的表情反而放心了一些。

“和你接洽这件事,我希望能保持低调。”我继续提出自己的要求,“至少在股东大会前……不要让他知道。”

高崎笑了起来,“这点上我们倒是很默契。”他顿了顿,“苏小姐,你恨他吗?”

我茫然摇了摇头,“不……我没那么恨他。我只是……”

我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想了很久,“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和他彻底决裂。”

他了然地看着我,“我明白。”

“不过高总,我手中的股权毕竟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我也想慎重对待。所以具体的细节我想等到明天我的理财经理和律师在场之后再协商。”

“当然,当然。”高崎笑着说,“在价格上我有着绝对的诚意,我想苏小姐能看得出来。”

高崎派车将我送回家,一晚上没吃东西饿得胃有些难受,车子又总是遇到红灯,停停顿顿的,我又开始晕车,刚出路口就忍不住说:“就停在这裏吧,谢谢。”

夜风习习,我清醒了很多,在路边便利店买了关东煮和咖啡坐在店里开始打电话。幸好身边还有个好朋友是律师,我打电话给许琢,简单地把这段时问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她在电话里倒抽冷气,最后说:“我以为你去哪里拍片了啊!你,你给我搞了一出豪门恩怨!”

我苦笑,短短的几天,身边发生的一切真是跌宕起伏,只是现在我实在没心情和她细说,“行了,别说废话了。我现在得找你帮忙谈合同。”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许琢居然怔了怔,为难地说:“你知道我现在还只是跟着那些大牛在当助理……”

“你不是考出律师资格证了吗?”我打断她,“就这样吧,你来帮我把关。”

电话那头许琢在下决心,最后一咬牙说:“我拼了。你把具体的情况和我说说。”我一边吃东西,一边和她聊细节,便利店的冷气飕飕地吹在肩上,店员在柜台后边昏昏欲睡,行人们脚步匆匆地从我身前的落地窗前经过,不知不觉地,整条街道都安静了下来。手机烘烤得我的耳朵发烫,许琢问我:“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嗯。”我还在搅动已经凉透了的半杯咖啡,“我考虑清楚了。”

“好吧,你一会儿把剩下的资料发给我,我好好研究下。”

回到家的时候已近凌晨,从上午睁开眼醒过来,到现在也不过短短的几个小时,我却觉得很漫长,看清了一些人,看清了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是也看清了白己。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沈钦隽半躺在沙发上,眼镜还没摘,已经睡着了。餐桌上摆放着两盘菜,我尽量放轻脚步走过去,清炒生菜和咖喱牛肉都是小份的,想来他已经吃过了,特意盛了一半出来留给我。

我拉开椅子坐下,呆呆地看着那两盆远算不上卖相良好的菜,明明胃里已经很饱,可我还是伸出筷子,夹了一口菜。

还没放到嘴裏,身后有轻轻的动静。

“还有饭在厨房里。”沈钦隽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倦意,“我去帮你盛一碗。”

“你醒拉?”我含着生菜,看着他犹自睡眼迷蒙,头发还乱糟糟的,起身走向厨房。

端了一碗热热的白米饭出来,他就在我对面坐下,含笑望着我,“慢点儿吃。”

本来只是想稍微尝一口,没想到沈钦隽的手艺极好,这一尝就停不下了,牛肉有些冷了,要是热腾腾的端上来,想必嫩滑得通天中下自己舌头。

他托着下颌看我,“少吃点儿,已经很晚了。”

等我解决了这一大碗饭,又把两盘菜扫荡干净,他摘下眼镜,挽起袖子开始收拾。

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说:“我自己来。”

“没事。”他转过身,“丫头,不早了,你赶紧洗澡睡觉。我反正还有文件要看,清醒一下也好。”

再和他抢就显得矫情了,我靠在厨房门口,看他捋起袖子,哗啦哗啦地开始放水。

“你不问我去了哪里吗?”我看着他的背影,试探着问。

“去见朋友了?”他也不回头,温和地说,“这段时间一直让你尽量少出门,现在差不多没事了。”

他穿着家居服和拖鞋,浑身上下都没有咄咄逼人的气质,低着头认真洗碗,我看他的背影,明明很困,可不知道为什么,宁愿这么睡眼蒙胧地靠着,看着他的背景,哪怕一句话都不说。

“周五的股东大会,你有把握吗?”我小小打了个哈欠问。

“你会支持我吗?”他依旧不回头问。

我踌躇了片刻,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回过头,目光深邃地在我脸上停驻片刻:“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忽然有些无法承应这样的信任,揉了揉眼睛说:“那我去楼上睡觉了,你也早点儿睡。”

或许是因为下定了决心,这一觉我睡得分外安心,一夜无梦到早晨,在闹钟响起的前一刻自动自觉地爬了起来。沈钦隽还是比我早就出了门,我略略收拾了一把,出门去找许琢。

我们合租的房子所在的小区周围只有一家肯德允,许琢一晚没睡,红了眼睛抱着电脑冲进来,嚷嚷着“帮我买杯咖啡”。

“你今天不上班没关系吗?”

“白晞我告诉你,这个案子我也是要有佣金的!”他气势汹汹地说,“我豁出去了,反正现在你这么有钱,我就靠你成名了。”

我一头黑线地看着她,底气不足,“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吧?得罪他不会有好处的。”

“知道啊。”她理直气壮地说,“但是我觉得你没做错。”

“我和QL约了十点谈。”

“没问题,到周五之前,帮你搞定。”

她埋头在电脑上打字,片刻后又抬起头问我:“你看到沈钦隽的新维闻了吗?”

“我知道。”

“是蛮过分的。”她哼了一声,重新埋头开始工作。

事实证明,许琢在谈判桌上是相当泼辣的。或许她的经验远远不及QL那些心狠手辣的律师团,可她胜在敢拼,又因为他们太想获得我手中的股权,面对许琢提出的条件节节败退。连着谈判了两天,拿着对方一改再改的合同,许琢十分得意,“我又帮你争取到一栋豪宅。”

“苏小姐,合同已经按照您的要求重新修改了。”张律师疲倦地推门进来,“如果可以,现在就可以签。”

“明天下午才开股东大会。”我冷静地说,“我和律师还想研究一晚。”

张律师显然在这几天的拉锯战中耗尽了耐心,语气半开玩笑,但足也带了几分怀疑,“苏小姐,谈了这几天,我们的诚意您是明白的,资金也已经全部到位。你这么一拖再拖,不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吧?”

我还没开口,许琢已经冷冷地说:“张先生,向苏小姐抛出橄榄枝的并不只有你们一家。我们在这裏和你谈了三天,如果没有诚意,何必浪费这个时间和精力?”

张律师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拿不定主意,走到屋外去给高崎打了个电话。末了拿着手机进来,对我说:“苏小姐,高先生想和你说几句话。”

我接过来,高崎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倒没有任何不悦。

“苏小姐当然可以将合同带回去,明早再给我。”

“谢谢。”

在我挂断之前,他忽然又叫我的名字,非常不经意地说:“苏小姐,事到如今,我对荣威是志在必得,也不容许有闪失。我希望你能明白这点儿。”

他是在不动声色地威胁我,我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稳,“我知道。”

我和许琢抱着那沓文件,各自心事重重,坐上出租车,她忽然伸手搂住我的肩膀,低声说:“不少钱呢。”

“真的是不少钱呢。”我顺势靠在她的肩膀上,心裏转过那个念头,忽然有丝心疼。

这两天我告诉沈钦隽会住朋友那里,一直没有回家,他许是因为忙,他没有联系我。只有荣威的秘书打了电话来,提醒我明天下午有股东大会要参加,相关的资料已经发给了我。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门童为我们拉开车门,我俩默不作声地从车子后座钻出来,许琢闷声说:“真的太累了,我要在按摩浴缸里好好泡个澡。”

我讨好地看着她,“当然。你想泡多久都行,要不我把房间包一个月让你住?”

我俩为了方便,索性在荣威附近的万豪包了一个套房。说实话,去前台订房的时候我看着四位数的价格有些心疼,许琢比我辣手得多,眼睛不眨地要了个套房,三个晚上就要了我往常一个月的工资。

“哼哼,花大钱你倒不心疼。”

许琢这两天一直在我耳边反覆说这句话,到了现在,我多少有些麻木了,两人并肩走向电梯,许琢忽然拉了我一把,低声说:“你看那里。”

我往左手边看了一眼,那个热悉的人影让我觉件有些晃神——那样的贵公子身边天生就该有美女陪着的。

我也知道他这两天绯闻不断,天天上头条,可是亲眼看到他搂着那个陌生而眉眼艳丽的年轻女人从我前边走过时,我忽然有些不确定,这段时间一直温柔对我说话、亲自为我下厨的男人……真的可以随时换上那副倜傥自在的神情吗?

许琢一把把我拖进了电梯,按下楼层。电梯门慢慢合上,她古怪地望着我,却忍住了,没说话。我用力盯着电梯镜门里自己的倒影,里边的女生真是一脸倦容,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用一副大黑框眼镜掩饰起来一些,头发油腻腻的,一眼就能看出几天没洗头。

一进房间,许琢打了电话去前台叫餐,然后从包里拿出那沓文件,定定地看着我,“想清楚了吧?等你签字了。”

我斜靠在沙发上,看着好友,觉得有些无力。

她大约知道我此刻心裏不好受,也不催我。

我用力握着手机,到底还是跑到露台,拨了那个电话。

等了许久,久到我快失去耐心,沈钦隽才接起来。

“小唏?”

“你在干什么?”我犹豫了一会儿问。

“还能干什么?刚和客户吃了饭,现在回公司加班。”他顿了顿,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情绪有些不对,又追问,“明天开会你还记得吧?”

“和客户一起吃饭?”我重复一遍,轻轻抿了抿唇,“女明星也是你的客户吗?”

他怔了怔,电话那头低低笑了起来,“你也在万豪吗?”

我没有否认。

“我是故意给他们拍的。”他有些突兀地回答我。

“为什么?你还嫌事情不够多吗?”明明知道马上要开董事大会,还这么绯闻缠身,是要降低股东们的支持率吗?

他沉默了片刻,声线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涩哑,“白晞,这些都是逢场作戏。”

我怎么解释?

“是因为我吗?”我的声音微微颤抖,终于还是问出我想问很久的话,“你宁可和别人的维闻传得铺天盖地,也不让我被媒体曝光是吗?”

他不回答,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默认。

酒店的楼层这样高,整个城市都彼踩在脚下,仿佛一卷没有作者、无声闪烁的画。微凉的夜空与之交相辉映,都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你何必呢,这些书事就不用你一个人来扛的。”

我挂了电话,推开落地窗垂新回到房间里。

屋子里弥漫着香草和煎鱼融合的曼妙香气,许琢索性坐在了地毯上埋头大吃。

胃里空荡荡的,明明是饿着,可我推开那些盘子,开始往纸上签字。

签的名字是“苏妍”,因为从没写过这两个字,笔画都觉得不甚连贯。

可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用一个别扭的名字,做了一件别扭的事。

许琢推开了餐盘,默默帮我整理着合同,等我全部搞定,她看着我,“泼出去的水可没办法收回来。”

我揉了揉眼睛,“就这样吧。”

“那我让人送过去了。”她拿着文件袋,终究还是问了我最后一遍,“你确定吗?”

我半躺在沙发上,用手机定下了明天一早的机票,头都不抬,“确定。”

“你这是干什么?”

“学梁朝伟去伦敦喂鸽子。”

偌大的套房里,许琢离开的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悄然卷走,我侧了个身,把脸埋进软垫里,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心情竟然是这段时间难得的大晴天。

或许是因为昨晚终于把手里滚烫的股权转让了出去,一块大石头落地的缘故,我哼着小曲吃完服务生送来的早餐,走进主卧推了一把还在呼呼大睡的许琢,“我先走了,剩下的事交给你了。”

她迷迷蒙蒙地看我一眼,又睡死过去。

我十分好心地打电话给前台,请他们在半个小时后叫早,然后出门。

一大早通往机场的高速全程无堵,顺利地办完手续登机,空姐微笑着提醒乘客们:“请关闭手机,包括飞行模式……”

打从一出门开始,我压恨就没开机。向空姐要了份报纸,翻开一看,却是《财经报》,敢情是真把坐头等舱的当成精英了吗?我兴趣缺缺地正打算合上,却又鬼使神差地翻到第二版,长篇累犊的,都是荣威股权争夺战的始末。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被要求每天都读金融类的报纸,其实那些术语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加上这几天又在和许琢一起恶补金融类合同,通篇看下来,倒也饶有趣味,不愧出自财经总编、首席记者的手笔。

我一直以为是沈钦隽接手荣威后锋芒太盛,这才和QL翻脸,可是从这往篇文章里看,倒更像是前代积累下的问题,恰好就在沈钦隽手里爆发。报道里写道:

<small>沈钦隽和QL的股权之争,以裁员的问题作为爆发点,可以说是颇有深意的。裁员直接关系到员工们的利益,不论最终结果如何,沈钦隽已经把自己放在了荣威职工心中的不败之地。当然,QL已经取得不少荣威大股东的承诺,假若能在股东大会上取得绝对控制权,所谓的员工支持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把沈钦隽挤下总裁的位置,已经代表了这个国内首屈一指的重工集团天翻地覆的开始。</small>

我看看手表,这个时间,会议想必已经开始了。

沈钦隽应该也已经得到了消息。

不过这些事都和我无关了。

我闭上眼睛,之后的那一场狂风暴雨,作为白晞也好,苏妍也好,我都不会留在那里,精疲力竭地陪他揣测和等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