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燕琳不会乖乖换人,现在的选择,对周遥危险系数最低。”骆绎转身去给陆叙打电话。
姜鹏叹,现在的选择,对骆绎危险系数最高。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淘淘,那孩子很配合杀手,让哭就哭,演得逼真。只是,如果周遥真的出事,姜鹏也不确定他的结果如何。
……
天微微亮了。
寨子里鸡叫声此起彼伏。燕琳和刀三确认祠堂附近没有警察后,留两个手下潜伏在门口,扛着周遥进了祠堂。
走过雾蒙蒙的大院,上了竹阶,推开祠堂大门,里头光线幽暗,堂里挂满白色黄色的长绸。
风一吹,轻轻飘荡,有些阴森。
“骆绎!”燕琳开口,回声荡漾,“我把人带来了,你出来!”
周遥被黑布带绑着手,被刀三一扔,摔在祠堂中央。她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燕琳:“骆绎!你出——”
一根蜡烛被点燃,刀三条件反射地举枪。
骆绎站在不远处祭台前,点燃一支蜡烛,瞥一眼他手里的枪,又看向周遥。
经过一夜的逃亡与折磨,她已不成人形,身上全是树枝刮伤的痕迹,脑袋上血迹斑斑,头发跟血块凝结在一起。
她倒在地上沉沉地喘着气,表情呆滞,只有眼珠清黑,隔着摇曳的烛火,一瞬不眨盯着他。
骆绎眼里闪过一丝急剧的痛苦,恨,又转瞬变成冷静。
他收回目光,继续点架子上剩下的一排排蜡烛。
祠堂里渐渐烛火通明,照亮了环形的三层竹楼。
燕琳看一眼脚下的周遥,冷声:“人我带来了,淘淘呢?”
骆绎下巴稍抬,往天上一指:“喏。”
淘淘在祠堂三楼破烂的竹栏杆边,随时会从缺口处摔下,孩子却不知危险,冲她招手:“大姨!”
他身后,杀手握紧他的腰,位于射击死角,刀三没法开枪,更担心开了枪,淘淘会从三楼掉下。
燕琳心惊胆战,看向骆绎:“你够狠!”
骆绎点完了所有的蜡烛,瞥向燕琳:“你上去找儿子,把她留下。”
燕琳转身就走。
骆绎下令:“刀三也上楼。”
燕琳停下,和刀三一起看他。
骆绎:“你们都有枪。子弹可比人跑得快。”
“在我没上三楼之前,你也不许往前走一步。”燕琳扬了扬手里的枪。
刀三冷漠不言,拔脚追随燕琳而上。
骆绎插着兜立在原地不动。
祠堂里一时安静极了,只有竹楼梯上的脚步声。
骆绎和周遥长久地对视着,目光深深,隐忍着。他计算着从这儿冲去周遥身边再把她抱回来躲进死角所需的时间。
燕琳也悄无声息地和刀三交换眼神。烛火照亮了祠堂内部,随着两人越走越高,一切尽收眼底——骆绎只有两个帮手,分别控制淘淘和她妹妹。再无他人。
燕琳和刀三计算着上到三楼后冲到淘淘身边所需的时间。只要他们比骆绎先抓到目标,剩下的一切交给手。枪。
必要时刻,只救淘淘。
每人都心怀鬼胎,沉默着,观察对手的一举一动。
长长的白纱和黄绸从天顶悬下,在微风中飘荡。周遥倒在祠堂中央,一动不能动,骆绎站在烛火旁,盯着她,余光锁着楼梯。
燕琳和刀三上了三楼,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山寨里传来一声鸡叫,刀三举枪朝淘淘冲去。
而就在那一瞬,骆绎飞速冲向地板中央的周遥,一秒间抱住她,一个打滚滚向边缘。燕琳举枪朝楼下射击,飞扬的白纱挡住视线,砰一枪打偏。
竹板破裂声!
刀三奔向淘淘,脚下木板却碎裂,瞬间掉下二楼。
这是个陷阱!
燕琳始料未及,立即瞄向杀手,可后者抱着淘淘跳下楼!
“淘淘!”燕琳大喊。
杀手早有准备,手里拉出一根绳子,两秒间速降到一楼。
姜鹏也溜了,只剩她妹妹绑在原地惊恐流泪。燕琳哪有心思管她,周遥被抢,淘淘被抓,她一败涂地。
燕琳也不管开枪会引来警察,朝天空放枪,召集祠堂外的两个手下。
刀三跳起来追下楼,连开数枪。
可姜鹏推倒了满架的烛台,白纱黄绸瞬间燃起,祠堂内部火苗飘舞,哪里还见得着骆绎他们的人影?
两个手下冲进来,没帮上忙,却开门送了大风,烧断的白纱黄绸满祠堂飞舞,点燃竹楼木墙。
燕琳嘶吼:“把弟兄们全部叫来!”
话音刚落,山顶的旧祠堂方向传来枪声,伴随着弟兄们火铳发射的炮响。
几人在原地怔愣数秒,手下惊呼:“火拼了!警察找到我们的巢了!”
“不可能?!”燕琳喊。他们所在的旧祠堂荒废近半个世纪,寨中少有人知晓,地图上也没有。警察怎么可能找到?
一个画面闪过,燕琳骤然醒悟,
周遥哭:“骆老板,他们打我,还抓着我的脑袋撞石头。呜——”
撞石头?
周遥在暗示骆绎,那处建筑是石墙。整个寨子全是竹木结构,只有百年前修建的旧祠堂是石墙。
骆绎没让警察插手周遥的解救行动,怕燕琳发现了对周遥不利,可他却让警察跑去围攻她的老窝。只怕时间都算好了,警察围在那儿,只等骆绎救到周遥了发送信号,那头就开始进攻。
燕琳睚眦欲裂,恨得即使把她打成筛子也不能解气。
“燕姐,”手下急了,“怎么办?”
燕琳急速冷静:“你们两个去找村民。赶紧去!”
两人一愣,立马明白:“是!”
燕琳和刀三去追骆绎他们。祠堂烧成一片火海,空空如也,人早已从窗子逃了。
……
太阳还未升起,天空已经大亮。红彤彤的朝霞挂在远山上。
几人急速逃亡,杀手抱着淘淘在前头,骆绎抱着周遥后边。姜鹏见骆绎头上全是冷汗,提议:“我来抱吧,你身上有伤。”
骆绎不理,走得更快。
他低声:“周遥。”
“嗯?”
“把我抱紧一点。”
“嗯。”周遥搂紧他的脖子,湿润的脸颊贴着他。
骆绎低下头,下颌用力地贴紧她的额头,仿佛要和她胶在一起才安心。
失而复得,来不及说任何话,只有肢体紧密相拥才能安抚心底恐慌。
身后,枪响,炮鸣。
姜鹏骂道:“操,他们武器还多,火铳都有。但肯定不会是警察的对手,再撑一会儿,陆叙他们很快就来!”
“来不了了。”前头,杀手陡然止住脚步。他站在一处小悬崖边,俯瞰着清晨的寨子。
老婆婆,中年妇女,小姑娘,小女孩全部涌出,赶往交火地点,阻拦警方,拦在枪口前,要救下她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弟兄。
寨子里头一片混乱。
骆绎冷眼看一眼,继续往前。他从不指望任何人,只是下意识地把怀中的周遥抱得更紧。
突然“砰”一声,一枚子弹打在一旁的树干上,骆绎立刻闪到树后躲藏,杀手和姜鹏也瞬间躲起。
回头,看见远处燕琳和刀三的身影。
他们追上来了。
“怎么办?”姜鹏急了。
骆绎:“你们带淘淘和周遥先走,我断后。”
姜鹏:“你疯了!他们有枪!”
周遥把骆绎的脖子搂得更紧,眼泪涌出,无声地反抗着。
“这样下去大家都得死。”骆绎道,他抬头一看,却突然一愣,他望见了芒果树丛上金色的尖角屋顶,在晨曦中闪着柔光。
高老板家照片里的那处景色,居然在这个时间点出现了。
……
骆绎带着大伙儿朝那儿逃去。
是一座寺庙,白墙金瓦,屋角的铃铛在风中摇晃。
四人迅速躲进庙里关上门,一尊金色的大佛微笑着俯视人间。
杀手已做决定,对姜鹏说:“我留下陪骆老板对付他们俩。哥,你把这孩子还有周小姐带走。”
“行。”姜鹏同意,把刀交给两人。
周遥不愿,却也知情势所逼,不得不分离,低下头瘪着嘴,潸然泪下。骆绎眼睛也有些红了,无声地亲了亲她的额头,什么也没说。
杀手爬上二楼窗口,朝外窥探。
骆绎把周遥和姜鹏送到寺庙后门,却一时不肯松手。
姜鹏知道他不放心,道:“把妹子交给我,我保证不让她再受伤。”
骆绎低头看周遥,她脸上全是泪。
骆绎再抬头看姜鹏,问:“如果我们撑不了多久,燕琳和刀三就来追杀你们,还追上你们了,怎么办?”
姜鹏一愣。
骆绎说:“我不能把她交给你。”
姜鹏急了:“可跟着我更安全,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骆绎突然毫无笑意地一笑,说:“你带淘淘走。我把周遥藏去更安全的地方。”
姜鹏很快就想通,骆绎要把周遥藏在寺庙里,假使他和杀手真的死了,燕琳也会以为姜鹏淘淘和周遥先逃了,会追出去。
姜鹏:“你保重。”
骆绎关上了门。
回身就见杀手跑来,提着个黑色的绒布袋,交给骆绎:“在大佛像脚下发现的,是你找了很久的东西。”
骆绎一只手指勾住绳子,袋子一沉,骆绎心裏已经有数。
杀手道:“他们进院子了,我想办法拖一会儿,你赶紧把她安置好。”
……
骆绎把周遥抱到地下室,放她坐到地上,黑袋子放在她身旁。
周遥静静望着他,不说话让他分心,眼泪却不可控制,一直不停。
“别怕,周遥。”我不会死。
“嗯。”她小鸡啄米般点头,泪流不止。
“相信我吗?”
“相信。”
时间紧迫,
“周遥乖,听话嗯。”他单手捧住她的脸,深深看她,千言万语,到最后却只有一句,“在这儿别动,别乱跑。”
周遥噙着泪,乖乖地点头。
“听到了吗?”骆绎确认地问。
“听到了。”周遥哭音,“骆老板——”
骆绎举起右手掌,手心面对着她。
周遥含泪抿紧嘴唇,抬起右手,对准他的手掌用力一击。
为誓。
骆绎眼睛也湿了,一瞬间眨去,抬头一看,木板有细微的缝隙,隐约能看见上头的光景。
骆绎把她手上的黑布带拆下来,蒙住她的眼睛,在她后脑勺系一个结。
他在她耳边轻声:“别怕。”随即捧住她的脸,在她嘴唇上落下深深一吻,说,“等我。”
他迅速起身离去。周遥被矇着眼,伸手轻轻抓了一下,只抓到空气。
周遥把自己抱成一团乖乖坐着,也没有拉头上的黑布,她听见头顶上方激烈的枪声,砰,砰,砰,打在木墙上,佛像上。
砰,砰,砰。
开枪一次,她抽筋一次。但没人死去。骆绎和杀手敏捷地躲避着,这边弄出动静,那边闹出声响,虚晃着他们的子弹。
然而,最后一枪没能幸免,打中了杀手腹部,她听见杀手一声惨叫。
骆绎把他拖到佛像后躲避,燕琳和刀三紧追而去,却被骆绎算准了子弹数——他们枪里都没了子弹。
骆绎拔刀迎击,刀三抽刀上前。两人斗得难解难分,骆绎身有重伤,难以发动攻击,只能勉强抵挡。
燕琳拔出匕首偷袭,骆绎被刀三牵制,无法回身,被一刀刺中背部。燕琳抽刀再刺,骆绎头爆青筋,掀开刀三,转头一刀砍向燕琳脖子。燕琳仰头,喉咙切开浅浅伤口,骆绎一脚猛踹她胸口,燕琳被踢飞。
身后刀三一刀砍中骆绎手臂,骆绎回身,生生抓紧他刀背,手中的刀刺进刀三身侧。
刀三惨叫,竭力拔刀,刀刃猛割骆绎腰部,鲜血喷溅。
燕琳摔倒在地,终于回过一丝力气,摸起地上的匕首再欲袭击。一旁重伤的杀手脸上血管暴起,拼尽全力扑上去,握紧燕琳的手和匕首,往她脖子上一抹。
燕琳骤然瞪大眼睛,张开口,鲜血涌出来。
杀手眼中带血,狠狠抠着她的喉咙,和她一起摔倒在地。燕琳捂着脖子在地上抽搐,再无反抗之力。
刀三怒极,狂吼着砍向骆绎,骆绎抬刀迎击,腹部伤口炸裂,鲜血再一次染红衣衫。
刀三一脚踢中骆绎腹部伤口,骆绎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冷汗直下。
骆绎摇晃一下,拿刀撑地,抬起头,眼神狠厉,剧痛几乎让他失去知觉。可他强撑着,嘶喊一声,再次迎刀向前。
两个男人都如疯了的野兽,刀刃相接,浑身浴血。
骆绎身上全是伤,每处都在往外冒血,眼前已是血红一片,意志却丝毫不肯松懈,撑着,迎接敌人的每一刀。
累吗?好像累了。
疼吗?好像疼了。
停下来吗?还不行。
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脚底下有他拼了命也要守护的小姑娘。
这一刻,她矇着眼,坐在地下室震荡的尘土里。
他计划好了,如果他死了,敌人会追去找淘淘,不会想到周遥就在庙里,就在脚下。可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比敌人先死。他怕万一。
他不能冒万分之一的风险。
可无论如何努力,他也有些撑不下去了。血越流越多,身体越来越慢,力量越来越少,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不行,不能垮啊,还得拼命撑下去。
下一刀,下一刀能否将对手打垮?
太阳出来了,阳光透过窗子照在金色的佛像上。
那一瞬间,仿佛,佛光普照。
佛祖慈悲地看着脚下浴血而战的男人,
有个声音在问,骆绎,你信佛吗?
那一刻,他忽然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他爱的都失去,爱他的都背叛。可他从未仇恨,从未抱怨,不怪命运捉弄,不恨世人辜负。悲喜幸祸,皆由命运。
骆绎,你信佛吗?
不信啊。
他这一生,早已看淡一切。
所谓人生,不过是——苦乐相倚,祸福相依;看透这道理,便教我免于人生迷茫与恐惧之苦。——做到如此,便不信佛也罢。
可此刻,这苦与祸,这无尽的迷茫与恐惧,是他这一生不能承受之重。
这一回,不能再承受失去。
只不过,不能再承受失去。
佛祖,如果我信你,您能否庇佑我脚下的那个小姑娘,从此喜乐平安,阳光万里?
于是那一刻,他松了手,让刀三的长刀刺穿了他的身体。
骆绎抬起头,眼中血红,死死盯着刀三,看着疲惫的刀三松了刀,仰面哈哈大笑……
鲜血顺着刀尖低落,掉在木板,渗进缝隙,一点点凝集,滴落,滴在周遥的眉心,像鲜红的美人痣。
地板猛震,尘土飞扬。
周遥矇着眼,面无表情,一动未动。听着上头悲戚雄壮的喊声,听见刀刃再度刺穿肉体的闷响……
佛堂里似乎有淡淡的楠木香,长夜过去,阳光普照大地,照着那金色的大佛,照着那白墙金顶的庙宇,照着寺庙外绵延不尽的芒果树,一片生机。
照着疯狂的村民们,鬼魔之脸,无处遁形。
太阳升起的那刻,陆叙开枪打死一个夺枪的女人,闹剧终结。袭警的,撒泼的,一律被捕。老巢一举被端。
陆叙带着小分队赶去寺庙,推开门一片血腥。
地板上,墙壁上,佛身上,鲜血淋漓。
燕琳和杀手倒在地上,淌着血,奄奄一息。
而骆绎——
他浑身是血,低着头,寂静地站在巨大的金色佛像旁,鲜血沿着他棱廓分明的下颌滑落。
长刀刺穿了他的身体。而他手里的刀刺穿了刀三,刀三背对大门,被骆绎的刀死死钉在墙上。
仿佛,骆绎知道再拼下去已无胜算,不如,趁敌人松懈转身离开时,给他最后一击。
他做好了以命换命的准备。
同事们惊愕,蜂拥过去。
陆叙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茫然走进寺庙,眼前一阵虚幻,耳旁一阵轰鸣。
姜鹏和淘淘被带回,姜鹏四下寻找周遥,一行人最终掀开通往地下室的暗门。
下到底下,
周遥矇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抱着自己坐在原地,光线洒着,灰尘震落在她头上,鲜血滴在她眉心。
她的身旁,黑色布袋落下,立着一尊散着柔光的翠玉佛塔。
陆叙的泪瞬间下坠,他过去颤抖着把她头上的黑布摘下来。
周遥安静地看着他,不悲不喜。
陆叙知道,上头发生的一切惨烈,她都听到了。
他忍住了泪,起身拉周遥:“走。”
周遥轻轻掀开他的手,抱着自己。
“周遥,安全了。我送你回家。”
周遥摇摇头,抱着自己,不动。
“妹子。”姜鹏眼睛通红,摸她的头,“没事了,哥带你回家。听话啊。”
周遥还是摇头,把自己抱得紧紧的,半刻了,乖乖地说:“骆老板说了,让我在这儿别乱跑。我只听他的话。”
陆叙从西纳口中得知周遥没回北京,而可能被燕琳抓走时,便知大事不妙。LAND项目事关国家机密,这次不论如何也不能让燕琳逃走。那时,他紧急联系缉毒警,并向上级申请重兵支援。
特种部队,直升机,军医医疗队悉数赶来。陆叙也获准在关键时刻可射杀袭警平民,所以在寨民撒泼阻碍警方时第一时间平息了暴。乱。
骆绎和杀手很快被医疗队带上直升机,医生们抢救了两天两夜,勉强脱离危险,却一直没再醒来。
医生说,还能维持呼吸,已是奇迹,他们都没见过生存意识如此之强的男人,一次次在鬼门关转圈,又一次次挣扎过来。
这恐怕只有那金色大佛的庇佑可以解释。
周遥也一直没醒。
她有非常严重的脑震荡,伴有支气管损伤,连医生都无法相信她在被陆叙等人强制带走前,能维持那么长时间的清醒。
治疗很成功,周遥却迟迟不醒。
医生从陆叙处得知周遥在地下室的经历后感叹,通常严重的脑震荡会伴随短暂的逆行性遗忘,或许她会忘记在地下室发生的一切。
然而,周遥终于醒来时,看见守在病床边双眼布满红血丝的父母,她呆呆看着他们,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父母被吓坏了,流着泪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不停地和她说话,她才渐渐回醒,渐渐,嚎啕大哭。
她像疯了一般不停地喊骆老板,喊他回来带她走,谁说话都不听,只是一直哭,哭得撕心裂肺。
直到最后医生发现异常,立即告诉她骆绎没有死,她这才停下,呆呆地望着虚空。
还活着。
还活着啊。
……
骆绎在病情稳定后被转去北京治疗,周遥却像突然来了精神和动力,天天守在医院照顾,给他擦身体,陪他说话。
日子一天一天过,她的生活渐渐走上正轨,照顾骆绎,看望淘淘,学业也不耽误,照常上学,只不过,不住宿舍也不住家,住在医院裏头,每晚陪着骆绎。
蒋寒去过两三次,看到周遥一心扑在骆绎身上的样子,又得知骆绎受伤的经历,满腹的话也没处可说了,最后只劝慰周遥几句就走了。
一开始,夏明真是真心对骆绎感激,也怕刺|激周遥,所以,瞧着女儿成天跟护工一样伺候骆绎,一遍遍给那么大一男人擦脸擦身,她虽然不舒服,却也什么都没讲。
可日复一日,现实再度摆到眼前。
很快一个月过去,周遥状态渐好,面对迟迟不醒的骆绎,却没有半点沮丧放弃之态势。夏明真这才预感不妙了,打电话叫周遥回家,说有大事商量。
周遥回到家,还很兴奋,问:“是在国外找到了新药吗?”
周教授微笑道:“你妈妈有事情要跟你谈。好好说话,别吵啊。”
“哦。”周遥坐好。
夏明真开口:“妈妈早就请了护工照顾,你就别再去医院了。”
周遥摇头:“不要你请的护工。骆老板不喜欢别人碰他。”
夏明真被这话刺|激得眉心一抖,忍道:“你一没结婚的小姑娘成天——成天给他脱衣穿衣的,像什么话!”
周遥拧着眉默了半秒,道:“妈妈,我和你说过,我是他女朋友。他虽然没有邀请我,但——结婚也行的。那我就不是没结婚的小姑娘了。”
夏明真顿时冷了脸:“不可能。”
“他为了我差点死掉,你看不到吗?”
“所以我会补偿。”夏明真道,“他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但我绝不能把你贴进去。你天天守着他,就没想过如果他永远醒不来?”
“他会醒来的。”周遥执拗道,“医生说了,他的求生意志特别强,他会来找我的。”
夏明真刚要打断,周教授轻轻拉了她一下。
周遥笃定地说:“现在是我在照顾他,我很清楚他每天的心情,我陪着他他很高兴。他快醒来了,我确定。”
夏明真没忍住:“简直胡说八道。”
“跟你从来都讲不通。”周遥也不满,站起身,“没事我先去医院了。”说完头也不回往外走。
“周遥你信不信——”夏明真气极,欲说什么,周教授握住她的手。夏明真瞬间就止了,回头看丈夫,怪他:“都你宠的。”
周教授笑笑,轻叹:“你呀,就是太固执。现在翠玉佛塔找着了,真相大白,你还不肯认错。”
夏明真皱眉:“我看你才固执,就因为他是罗誉的哥哥,你就偏向他。”
“我没偏他,我是真心瞧着这人好,照顾生病的弟弟,有情有义,是个重视家庭亲情的人;这几年忍辱负重,有魄力有毅力,也有坚持;不跟前女友同流合污,有底线有道德,也不爱财好色;保护LAND,有大义;最重要对遥遥好,豁出命了保护我们家遥遥。这样的人还不好啊。”
夏明真愈发不满:“我说他一句,你夸他上天。他再怎么好,都是他的事儿。他比遥遥大了多少啊,城府和阅历又太深,把她压得死死的,不合适。”
“我倒觉得遥遥那性格,就得找城府深又能包容的,她要真和年龄相仿的孩子在一起,得学会长大,学会容忍男孩的不成熟和玩性,多累。”周教授说,“不如跟成熟体谅的一起,宠着疼着,爱着护着,叫她无忧无虑,一直快乐下去。”
“呵,就怕斗不过人家,反被吞了还替人数钱。”夏明真扭过身子面对着老公,严肃道,“他好不好,我不关心。他为遥遥差点丢命,我也看见了。我说了愿意补偿他,多少钱都行,但女儿不行。不管你怎么说,不适合就是不适合。”
“我俩当初好的时候,家里人也都说不适合。”
夏明真一愣,下一秒,白了他一眼。
“家人都说你个性太强,冷酷专。制,为人处世手段也厉害。说我要跟你一起啊,家里头没地位,外头也窝囊废,结果呢?”
夏明真不吭声。
她这一辈子盛气凌人惯了,唯独在周教授面前服软。可偏偏周教授温文尔雅,工作起来又不修边幅,绝非霸道强势之人。
夏明真面子上过不去,道:“我就是反对的。遥遥还小,我得多管她几年,说不定她长大一点,想清楚了,自己就跟他分开了。”
她还是不肯接受,但周教授也听出了一丝让步,至少——虽然不允许他们再进一步,可也不会为此母女闹决裂。
周教授抚了抚妻子的手,道:“也好。”
……
十二月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一层稀薄的淡金色。周遥坐在病床边看书,看久卧的人醒来后如何复健。
看到一半,周遥放下书,盯着骆绎看,他闭着眼睛,安静睡着。
周遥托腮,歪脑袋:“骆老板,是不是前两年太累,又睡不安稳,所以你在补觉啊?”
没人回答。
周遥瘪瘪嘴。
这些天,他瘦了一些,脸颊有些凹陷。不到两三天,下巴上又长出青青的胡茬。
周遥一见,顿时咧嘴笑了。
她放下本子,端了小脸盆去打水,回来用毛巾围住他的脖子和脑袋,认认真真给他洗脸,涂上剃须膏,用刮胡刀慢慢给他剃胡子,剃到一半,无意瞥见他愈发明显的锁骨,再度意识到他真的瘦了。
周遥歪头,慢慢推动着剃须刀,叮嘱:“骆老板,你要快点醒来啦,再睡下去,腹肌都没有了。”
正说着,手下一抖,在他脸上划了一道小口子。
周遥:“……”
周遥生怕挨骂,立即遮住他的脸,回头朝外看,护士护工都没注意这儿。
她没照顾过人,做事不太熟练。
有次给骆绎翻身磕到他的额头,一片淤青。护士问起,周遥充愣:“啊?我昨天没给他擦身子啊,是不是血液循环不畅?”
又一次给他剪指甲,不小心剪深了,她看着肉疼,幸好护士姐姐没发现。
没想今天又——
周遥赶紧把骆绎的脸擦干净,血沿着伤口微微外渗,周遥拿纸巾摁那小口子摁了好几次,不渗血了。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剩下的胡茬坑坑洼洼地剃完,总算了事。
她把他清理干净,端着水盆去倒水,刚出洗手间,看见唐朵她们在病房外踟蹰。
周遥放下盆子走出去。
几人是来看骆绎的。
林锦炎早被抓了,当初他在亚丁拨打的那个号码正是燕琳的私人号。证据面前,没法抵赖。其他线索也一一浮现,罗誉的死水落石出。
林锦炎被收押,等待审判中。若不出意外,会是死刑。他说想见唐朵一面,被唐朵拒绝了。
这次唐朵来看骆绎,心裏内疚得很,周遥说:“林锦炎做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呀?你也是受害者。”
几人很快决定,以后再也不提林锦炎。
唐朵问:“难道你要一直等着骆老板?”
周遥耸耸肩:“不会一直啊,他很快就醒啦。”
“医生说的?”夏韵问。
周遥摇头:“我感觉的。”
唐朵:“……”
夏韵:“……”
苏琳琳小声:“那就不算数啊。”
周遥斜她一眼:“苏琳琳你别烦啊。”
陆叙也来过好几次,每次见到周遥,她要么拿着水盆,要么拿着毛巾,要么拿着换洗衣服,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她一点儿不沮丧,也不着急,很是自然,像一切随意,自有时令。
陆叙见状,也就放了心。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天气意外的冷。
周遥下了课挤地铁赶去医院,出了地铁站,被冷风吹得骨头都脆了。气温已经零下,却没下雪,路上的水渍一块块凝结成冰。
周遥今天下课迟了,比平时晚。她跑得有点急,下马路牙子时踩着碎冰,一下子滑倒,屁股撞地,手也擦破,疼得她龇牙咧嘴,泪花冒出来。
她瘪着嘴,自己给自己呼呼,爬起来就往医院里赶。
刚从电梯出来,见护士匆忙进出骆绎病房,表情严肃。
周遥一惊,刚才的摔倒莫非是灾祸感应?!
周遥扔掉围巾,慌忙奔去病房,医生护士全围在病床旁,表情凝重,像出了大事。
周遥冲进去,把人拨开,猛地一愣。
骆绎靠坐在床上,安静地看着她,眼皮上抬出一道深深的褶,目光笔直而柔软。
周遥呆在原地,瞪着眼睛,剧烈地喘着气。
她张了张口,要说什么,说不出,愣了几秒,再度张口,要说什么,还是说不出。
他亦是看着她,许久了,说:“又见面了。”
周遥的眼睛瞬间就湿润了。
医生护士还跟床边站着,周遥一抹眼睛,低声说:“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一群白大褂涌出病房,周遥关上门,抓着门把手,背对着骆绎,很久都没动静。
日光灯把病房照得一片虚白,她雪地靴上的冰渣融化成水,无声无息。
骆绎看着她背影,低哑地唤她:“周遥。”
周遥转过身,红着眼睛慢慢走到床边,看着他:“嗯?”
骆绎朝她伸手,周遥握住他的手,终于再度感受到了他手心的力量,那股陌生却熟悉的力量。
他轻轻一拉,周遥跌到床上,抱住了他。
周遥搂紧他的身体,不想表现得太过激动,让他也情绪波动,可眼泪却不听话地涌出来,濡湿了他的病号服。
他低头,拿下颌蹭蹭她的额头,说:“我很想你,周遥。”
周遥的眼泪开闸般涌出更多:“你说要我等你的,我没有乱跑。”
“我知道。”他吻她的眼睛。她抽泣几下,慢慢止住眼泪。
“骆老板,你睡了好久。”
“是啊,很久。”
“难受么?”
他虚弱地摇摇头:“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仰起脑袋看他:“什么梦?”
“罗誉,还有你。”
“梦里难过么?”
他垂下眼,再度缓缓一摇头:“不难过。”他说,“梦醒了,人就醒了。”
“哦。”她揉一揉湿润的眼睛,嘀咕,“我还以为你醒来时会最先看见我呢,不然你都以为我没听你的话,以为我跑了,我一直不在。”
他抿唇半刻,说:“我知道你在。”
不然,怎么醒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