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湖儿女(1 / 2)

晌午时分,锦丰酒楼内宾客满堂,笑语喧哗。

这酒楼是开封府数一数二的大客栈,生意兴隆,宾来客往,直把伙计们忙得团团转,饶的是在凉爽秋日里,也汗湿了一层里衫。

“是这裏了!”

莫研牵着马匹,俏生生地立在灯笼底下,仰着头望着招牌上面的字……从蜀中到京城,在路上走了那么多天,总算是到了,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自己出这么远的门。

“姑娘,快请进来!当心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小二满脸笑容地迎出来。

她笑吟吟地将缰绳交到小二手中,吩咐道:“这匹马的后腿受了伤,麻烦你好生照料,找个大夫给它看看。”

“受伤了?”小二探头望去,枣红马的后腿下部用白色丝绢包扎着,隐隐能看到血色透出。

“当心点,它脾气不大好。”莫研提醒道,下意识地揉揉肩膀处的青肿。

“您放心,一定给您照顾妥妥当当。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小二将马匹交给客栈的马夫,往里让去。

莫研除下鹿皮手套往里走:“住店!要间上房,对了,你替我打听下,有没有一位来自蜀中的李栩住这裏?”

“李栩……蜀中……”店小二愣住,表情怪异,忽压低嗓音,“是不是四方脸,留着八字胡?”

莫研喜道:“对啊!就是他!你见过他?”

店小二无语,默默低头,低头擦桌子。

“喂!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啊!”莫研催促他。

“嘘!”店小二连忙叫她噤声,这才低低朝她道,“这个人,姑娘还是不要打听了。”

“怎么了?”莫研莫名其妙,“你快说,这个人我非得找到他不可!”

“您和他有过节?”店小二小心翼翼问道。

“嗯……算是吧。”她含含糊糊地点点头。

“那你放心吧,我听说昨夜里,这个人就被逮起来了,现在八成在开封府的大牢里。”

莫研吓一跳:“不会吧?他怎么会被逮住?犯了什么事?”

小二摇摇头:“犯什么事我不大清楚,不过听说那人武功高得很,是展大人出手才制住了他。”

“展大人?”

“就是开封府的展昭大人,御前四品带刀护衞,那身功夫……”店小二挑起大拇指,啧啧称赞,却没留意身边客人的脸色。

“……不就是只猫嘛!”莫研低声嘀咕,快步返回客栈内。

客栈里的饭菜味道虽好,却不甚合她的胃口,莫研草草扒了几口饭,就回房休息。只在房中坐了片刻,终是不放心,还是决定到开封府探探风声才好。

正是午后,开封府的大门口两名衙役发着秋乏,呵欠一个接一个地打,又不敢太明显,嘴微微张了小口子,呼出的气倒都从鼻子出得多些。

莫研远远地站着看了半晌,还是决定绕到角门去。

角门只有一个衙役守着,看上去倒也还和气。

“这位大哥!请问昨儿抓进来的李栩可是关在这裏头?”

衙役抬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才道:“你……是他什么人?”

“他是我师兄。”

“姑娘姓甚……?”衙役抬眼,忽看见她身后的人,一下子变得恭敬起来,“展大人。”

莫研回头,身后一人,蓝布长袍,儒雅俊秀,手中青锋三尺有三,柄长七寸,光华流转,正是巨阙。

展昭!在开封府手持巨阙的自然不会再有别人。

“这位姑娘有何事?”展昭见莫研一身风尘仆仆的打扮,不似京城中人。

“她说李栩是她师兄。”

展昭闻言,眉峰微颦:“你是李栩的师妹?”

“是你抓了我师兄?”莫研挑眉望他道,“不知我师兄所犯何罪?可否探望?”

“令师兄……”他略一沉吟,“姑娘请随我来。”又朝衙役微微颔首,示意无妨,便领着莫研进开封府内。

一路曲曲折折,绕过几处院落,展昭径直将她带到包拯外书房,让她暂在外面等候,遂撩袍入内。

莫研展目望去,此处院落比方才经过的几处更加清雅,不远处一株桂花树,上面花儿初开,细细小小的淡黄花瓣舒展开来,香气四溢,给这沉静肃穆的开封府添了几分柔软的雅致……

不一会儿,展昭掀帘,唤她入内。

除展昭,屋内已有二人。一人坐于桌后,面色微黑,不怒而威,显是包拯;另一人在旁,却是位白面师爷,想来应是公孙策了。

“姑娘请坐。”

莫研自拣旁边椅子坐下,有礼道:“包大人,在下初到京城,便听闻师兄为展大人所擒。不知我师兄究竟所犯何事?”

“本月初三,姑苏织造白宝震白大人被人一剑穿心,另外还有一名官役,都死于官驿之中,姑娘可知道?”

她自是一惊,摇摇头:“……我不知道。”又飞快补上一句,“不是我!”

包拯仍正色道:“从令师兄李栩包袱中搜出银票两千两,另有白大人随身玉佩。”

“你是说,我师兄杀了他!”莫研皱眉,急道,“我师兄不会杀人。”

“罪证确凿。”

莫研不以为然,摇头道:“什么叫罪证确凿,难道你们有亲眼看见我师兄杀人!东西也许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

包拯默然不语,微微有些失望。他本奉旨彻查江南贪没,查到姑苏织造府时,便发现疑点重重,刚有了些眉目,偏偏这白宝震便不明不白地死了。若说是凑巧,他实在难以信服。

他原就疑心李栩是被人栽赃嫁祸,本希望他师妹也许有什么凭证可供参详,但看面前这姑娘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看来是帮不上什么忙。

“包大人素有青天之誉,想来不会冤杀好人。”莫研站起身来,目光直视着包拯道,“我师兄不会杀人,还请您放了我师兄才好。”

包拯缓缓摇头,沉声道:“姑娘要知,若无证据,本府难以放人。”

莫研咬咬嘴唇,显是不满,却又无法可施,思量半晌道:“包大人,可否让我到案发所在看看?还有,我想见见我师兄。”

“我很明白姑娘的心情,但姑娘非我公门中人……何况,本府也已经派展护衞细细看过案发所在。”

“展大人看过了……”她轻笑一声,转头望向一旁抱剑而立的展昭,眉峰微挑,“展大人,你出入这间屋子一定不下上百次了吧?”

展昭微怔,颔首道:“不错。”

“那好,你可知这院中有几棵树?有几种花草?此时开花又是哪几株?”

众人皆是一愣,莫说展昭,便是包拯与公孙策每日出入此间数次,也不敢说对这些日常所见之物记得清楚。

展昭仔细想了想,才道:“有三棵树,一棵桂花树和两棵松树。花草有茝兰、美人蕉、紫藤萝……开花的好像桂花和美人蕉。”

莫研笑吟吟地点点头:“差不多,不过你少说了几项:还有金镫龙草,晚香玉,墙根底下还有两株绿荑,只是照顾得不好,怕是要枯了。开花的还有青芸藤,它的花小,又绕在松树上,想是你没瞧见。”

她寥寥数语,众人皆在心裏直道惭愧,没想到她只在外间呆了一会,便将景致尽收眼底。

“姑娘好记性,展某惭愧。”展昭望着她,微笑道。此时才留意到这位姑娘虽然其貌不扬,眼睛却如点漆一般,明亮之极。

“展大人此言差异,这并非是记性,不过是看你留不留心罢了。比如……”她自信满满,眉梢眼角皆透着些许得意之色,“我还知道你刚从八贤王府中回来,未曾用过饭。你心中一直在想这个案子,回来时又特地去案发所在的周围瞧过。我说的可对?”

“……”展昭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姑娘莫非一直跟在展某身后?”

她侧头笑道:“我跟着你做什么?再说我也是午时才到的京城。”

公孙策捻须笑道:“姑娘不妨说来听听,是如何看出展护衞行踪?”公孙策向来自认才智过人,只是连他也想不明白这位姑娘究竟是如何看出的,不禁十分好奇。

“说出来就一点也不稀奇了。”她道,“展大人衣衫上沾有极淡的龙涎香味,龙涎香千金难求,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只有王公贵胄才点得起这种香。况且展大人并未骑马,说明所到之处并不不远,就在京城之内。住在京城之中的就只有八贤王,又听闻包大人素来与八贤王亲厚,那么展大人自然多半是去了八贤王府中。”

“怎知他不是进宫去?”公孙策故意问道。

“他没穿官服啊。”莫研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接着继续道,“龙涎香最娇贵,若沾染了其他香气,便不似这般清雅。展大人若是用过饭,被这饭菜的味道一熏,我闻到的就不是现在这个香味了。”

展昭含笑,他确是去过八贤王府,只是没留意身上会残留有龙涎香。

“姑娘怎知我又去过案发所在?”

“这也简单。习武之人若是心中有事,脚下便不免会有滞泄。展大人既有御猫的名号,轻功自然是绝佳的,鞋尖有泥不稀奇,可鞋跟处仍旧有几处泥点,说明你心中惦念此案。而你衣角下摆微湿,隐约可见青苔痕迹。此时是大白日,在京城内行走,又不与人动手,根本不必飞檐走壁,那么只有可能是在探查案发所在时不小心沾染上的,多半是屋顶瓦上的青苔。”

包拯点头,又问道:“可姑娘怎知展护衞想的就是这个案子呢?”

“我原也不知道!”她望向他们,目光流转,光芒闪动:“是你们告诉我的!”

“我们?”

“我虽未来过开封,但我也知道堂堂开封府衙岂是随便人说进就进的。展大人在门口遇见我,不过才知道我是李栩师妹,便将我带进来,那时我便知道此案必定非同小可,因此你们不愿放过任何一丝线索。进来后,包大人又说了姑苏织造大人遇害之事。朝廷三品大员遇刺身亡,自然是大事,也难怪展大人惦在心中。”

公孙策听完,与包拯相视一笑,道:“听姑娘这么一说,好像真的一点也不稀奇了。”

“姑娘确是冰雪聪明。”包拯笑叹道。

听此赞赏之言,莫研安然受之,仿佛天经地义,又朝包拯道:“我师兄之事,大人务必细细查明,万不可冤杀好人。我师兄他天性桀骜不驯,但心地却是极好的,从不伤及人命。”

包拯闻言不语,半晌才叹道:“此案确实疑点重重。”他抬头望向展昭,“展护衞,你带这位姑娘去见见李栩。”

“多谢大人!”

莫研朝包拯拱手施礼,方随展昭步出。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带莫研往大牢的路上,展昭问道。

“我姓莫,单名一个研字,研墨的研。”

莫研、研墨……展昭微微一笑,道:“莫姑娘,我衣衫上青苔并不是在屋顶沾染,而是在八贤王府的花园中不留心沾上的。”

莫研挠挠耳根,笑道,“这我倒没想到,你方才怎么没说?”

“暇不掩瑜,姑娘说对九成,已是不易。”

“对了,展大人!”她担忧问道,“是你擒的我师兄,你……没伤他吧?”

“没有。”

说话间,转过拐角,又穿过一扇铁门,开封大牢便在眼前了。虽然称做大牢,但事实上这个牢房并不大,不过才四、五个牢室而已,只暂时关押些未过堂的犯人,过了堂的犯人都会押送到大理寺。

展昭上前与看守狱卒寥寥数语,狱卒便很爽快地开了牢门,让他们下去。

“五哥哥!”莫研几乎一进门就看见了李栩。他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牢室那方日光照得到的地方,用手指细细地梳理头发。

“小七!”李栩见到莫研自是欢喜,从地上跳起来,奇道:“你怎么跑这裏来了?”

“我不来,谁来救你啊!”莫研嘻嘻地笑。

“你不会是来劫牢吧?”

李栩明明瞥见她身后的展昭,故意装作没看见。

她晃晃脑袋,笑道:“劫牢不好,还是劫法场风光些!”

“哎唷!”隔着牢室的木头空隙,她脑袋被李栩用力瞧了一记。

“要不是为了等你,我何至于跑到这裏来坐牢。”

“怎么是我的错!我不过晚了几日到嘛。”

“几日?”李栩咬牙切齿,“我等了你整整二十多天,钱都花光了。”

“我也是没办法,马伤了腿,又不能骑,走半日还得歇半日。”莫研委屈地揉揉脑袋,“对了,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什么姑苏织造的家伙怎么死的?”

“我哪知道他怎么死的,反正不是我杀的!现在这些朝廷阿猫阿狗……”李栩特别将“猫狗”二字读得特别重,边说边拿眼斜展昭,“简直是草菅人命,随便逮个人就交差,喀嚓我之后,他们才好领赏。”

展昭在旁静静抱剑而立,眼帘低垂,神色间波澜不惊。

“那你被人栽赃了?你都没发现?”莫研奇道。

“我昨天刚睡醒,才发现桌上多了包东西,还没来得及看什么东西呢?这位英名神武的展大人就进来了,我还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呢!”

莫研摇头叹气道:“五哥哥,我早就说你睡觉睡得死,你还不承认!有人进来都不知道!……展大人,你怎么会知道东西在我师兄这裏?”

“有人报信。”展昭道。

“谁?”

他微颦了眉:“不知道,他只留下一封信。”

“这么说,我师兄一定之前就被人盯上了。”她皱眉想了半晌,又问李栩,“你来了京城之后,有没有偷过东西?”

李栩冷哼一声,不吭声了。

“快说啊!”莫研从空隙中伸出手,扯扯他的头发,“这时候你还装什么风流侠士!”

“哼……”

李栩头发被她揪得生疼,硬撑着就是不做声。其实他倒不是不想说,只是展昭在场,他怎么能当着这只猫儿的面招认自己偷过什么东西。

展昭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思,并不看他,只淡淡道:“偷盗杀人,孰轻孰重,相信李兄心中自有权衡。”

闻言,李栩又是冷哼一声。

莫研不耐地又扯扯他头发:“别哼了!……快说!难不成你当真指望我去劫法场。”

“……我就前夜去了趟张尧佐的府邸,”他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可我也没拿什么东西啊,就随便拿了那么三、四、五、六件……”后面的话越发小声,只是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没人发现?”

他昂昂头:“你师兄我的轻功是白练的吗!都被我甩掉了。”

那就是说,还是被人发现了——莫研想了想:“张尧佐,他不是那个三司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