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少年王爷(2 / 2)

“哦。”

莫研漫应,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那人,没有上前施礼的打算。现在但凡听见“大内”二字,她就没好气。再看向展昭,发觉他二人额头都微微沁出细密的汗珠,想来方才定是拼比内力,也难怪自己听不见声响。

“什么大人不大人,你我兄弟还拘这些虚礼做什么。”吴子楚拍拍展昭肩膀,“走吧,宁王特地让我来请你过去。”

“宁王?他在姑苏?”

宁王是先帝的遗腹子,名宁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平素只好游山玩水,无心朝野之事。皇上见他生性懒散,倒也不强求,封了个王,赐号南宁,便由着他去了。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在此处?展昭心下生疑,却没有问出口。

“你和这位姑娘进城时,宁王便知道了。”吴子楚看出他的疑惑,却不明说,笑道,“宁王直催着我来找你,说是上次赢你半目棋心有不甘,非得再和你下一盘不可。”

展昭苦笑,转头看向莫研,正欲开口,后者已忙不迭地道:

“展大人好走。……我留下来替你看屋子,免得又有什么人不声不响地钻进来。”

“宁王说了,姑娘既是与展兄同行,切不可怠慢,一起请来才是。”吴子楚笑道。

莫研挑起眉毛,奇道:“我也得去?我可不会下棋!再说我又不识得他……”

“既然宁王开口,我们去便是了。”展昭打断她的话,手一抬,“烦请吴兄领路。”自己行踪已露,吴子楚能找到此处,那么其他人也能找到此处,他自然不会将莫研一人留在这裏。

“不用带路,不用带路,出了城门往南走,循着钟声就到了!”

展昭一怔:“寒山寺?”

“宁王说,就图个清静。”

此刻城门已关,不过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却并非难事。这样的三丈多高城墙对于展昭、吴子楚自然不在话下,莫研拳脚功夫虽然差些,幸而轻功还过得去。巡逻的官差只听见身后夜风卷起些许动静,待回头时,依然四下静悄悄。

三人展开轻功赶路。吴子楚多时未见展昭,此刻提气疾行,大有再和他一较高下之意。

开始莫研还勉强跟得上他们,但她内力修为不及二人,时间稍长,便慢慢拉在后面。只见他二人衣襟飘飘,眼看就要消失在黑暗中,她心中暗暗叫苦,却又不愿开口示弱,只好拼命追赶。

展昭行了一段,发觉莫研没有跟上来,知道她内力不足,便停下等她。待她赶上时,他用衣袖覆上手掌,握了她的手,急掠而出,追赶前面的吴子楚。

其实在白府之中,展昭拉她上梁之时并未用衣袖覆手,但当时情形紧急,自然另作别论。谦谦君子,温文儒雅——莫研尚是孩子心性,很多时候想不到男女之别这层,此时见他如此守礼,方想起旧日里在江湖上听闻称赞他的话,心中暗道:倒也不全是虚名。

如此又行了一炷香功夫,远远的便听见一阵阵巨大的响声,如龙吟虎啸,气势如虹,此起彼伏。

莫研从来没有到过寒山寺,更不用说是夜半时分的寒山寺,忽得听到这种动静,不由悚然一惊。展昭察觉,侧头低声道:“不打紧,是松涛。”

果真是松涛,待到了枫桥镇的桥头,便能看见月光下苍苍莽莽的松林,黑压压伸延开去,在夜风中如乌云翻滚,看不见尽头。

寒山寺便坐落在这片松海之中,安静地如同一块礁石。

“宁王就在临心轩等你们。”

进了寺院,曲曲折折而行,直到绕过藏经阁,吴子楚才朝不远处的院落努了努嘴。

在这裏,风起时,松涛几乎淹没了所有声音。莫研叹口气:难怪这位宁王半夜不睡觉,非得找人下棋,这么大动静也难怪他睡不着。

“大人,人来了。”吴子楚恭恭敬敬地立在一间掌了灯的厢房外,轻声道。

裏面灯火晃了晃,过了会,一人拉开房门,不满地嚷嚷:“说过多少次了,怎么还叫我大人!”

“大、大……释空师父。”吴子楚开口就别扭,挠挠头,还是诚恳道,“殿下,您这法号是您自己取的,不能算数。”

那人赶苍蝇似的挥挥手:“佛家讲究四大皆空,可见这法号也是空,既然是空,谁取的不都一样嘛。”

这人脑袋被门夹过了吧!想当和尚想疯了?

莫研颦眉在旁打量这位宁王:生得一双丹凤眼,薄唇习惯性地微微扬起,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大概就是五哥哥常说的桃花相吧。

偏偏这个人又将头发梳起在头顶结了个鬓,斜插了一支碧玉簪子,身上倒穿了一袭麻布僧袍,可谓僧不僧,俗不俗。乍看之下,还以为哪位道士偷了件和尚袍,跑到这裏来骗香火。

“展昭参见宁王。”展昭上前见礼,不惊不奇,语气平稳。

宁王斜了眼睛看向他:“没听见吗,别叫我宁王!”

展昭微笑,“既然四大皆空,释空是空,宁王也是空,叫什么不都一样嘛。”

被他这绕口令般的话哽了一下,宁王目不转睛地看了展昭半晌,忽地笑起来:“我就知道,跟着包黑子,就别想从你们嘴裏听到什么好话。”他目光一转,落到莫研身上,语气调侃,“你向来独来独往,此番怎么带个丫头办公差?难不成是你给自己找的小媳妇?”

“大人,”莫研阴沉着脸,掏牌子以正身份,“小人是捕快,供职开封府。”

“捕快?!”

宁王不可置信地望向展昭,后者点头证实。

“原来是捕快,”他大笑,拍拍展昭,往厢房里走去,“我说这丫头姿色平平,你怎么可能看得上。”

手中的牌子几乎攥出水来,莫研很想用它拍到宁王的脑袋上,但考虑到吴子楚还在自己身后站着,不得不作罢。

“子楚,”宁王刚坐下,似乎又想起什么,对着刚进来的吴子楚道,“让他们沏壶桂花茶来,再去厨房看看莲子羹煮好了没有,记得要炖得烂些,别跟上回似的,咯得我牙疼了三天。”

“是。”

吴子楚依言退了出去,从外边复掩好房门。

屋内简单之极:一桌、一椅、一榻,榻上还有一矮几,矮几上摆着一盏油灯和一方棋盘,再无其他。

宁王兴致勃勃地招呼展昭与自己在榻上对弈。虽道尊卑有别,但展昭心知再推脱也拗不过他,遂依言坐下。

这二人当真要下棋?

且不说莫研对棋艺一窍不通,即便懂得,她也绝没有耐心在三更半夜看这两人下棋。

“在下不通棋艺,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正好逛逛寒山寺。”她盘算着找个地方睡觉去。

话音刚落,就见宁晋盯着棋盘,头也不抬,不耐道:“这会子黑灯瞎火的,逛什么寺庙!就在这歇着,等天亮了,我叫个小师父带你逛去,顺便给你说说寒山寺的来历。”

“大人好意心领,还是不要麻烦寺中师父们的清修为好,在下随意走走就是。”莫研没打算理他。

举棋的手停住,宁晋抬起头,也不看莫研,皱着眉对展昭道:“开封府的捕快都这么楞么?”

展昭捻子微笑,并不多言。

这边莫研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身抬脚就走。

“喂!这位姑娘……那个捕快……我让你走了么?”宁晋没想到她连一句告退的话都没有,丝毫没把他这位宁王放在眼里。

“你也没说不能走啊?”莫研停步,扭头奇道。

“你这丫头黑灯瞎火的非要出去乱窜什么?”

莫研好意提醒他:“大人,此处是寺院,而非皇宫大内,并无宵禁之说。”

“你!你……”宁晋说不过她,朝展昭气恼道,“包黑子从哪里找来的这丫头?!你也不好好管教管教!”

闻言,莫研也有些来气了:“在下有何处需要管教,请大人直言便是。”

“莫姑娘,”展昭沉声制止她,“不得对宁王无理。”

“我……”

莫研刚想开口,就听见身后的门被人敲响:“大人,茶已烹好。”

“进来。”宁晋没好气,飞快道。

门被推开,一股芬芳扑鼻的桂花香顿时盈满室内,三碗桂花茶奉到各人的面前。

“喝茶吧。”展昭温和道。这些天下来,他大概知道莫研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还是怀柔稳妥些。

莫研迟疑片刻,心思倒转了一大圈:五哥哥尚在牢中,此时还不是得罪这些王亲贵族的时候;再说在猫儿手下做事,还须卖他三分薄面才好。如此一想,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

见她坐回椅子上,宁晋方没再说什么,端起茶碗,冷冷瞪了她一眼。正巧后者也正斜眼横他,两人目光相遇,刀光剑影……

展昭暗叹口气,只好佯作无事道:“茶中加桂花,味道果然不错,王爷好雅致的心思。”

这桂花茶的炮制方法就是宁晋自己琢磨出来的,现下听到展昭称赞,立时收回目光,心中大为得意:“这茶可是不寻常,你们日里定然是喝不到的。展昭,你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曾尝过这样香的茶。”

展昭笑着摇摇头,其实茶对他而言,不过是解渴而已,香味浓淡他丝毫不介怀。

“你也没尝过吧?”宁晋瞥向莫研。

“没有。”莫研摇摇头。

宁晋看她肯承认,又得意问道:“你喝着,可品出什么好处?”

“这是用鲜桂花窨制的,香味浓郁,又有通气和胃之功效。”莫研又仔细尝了尝后才道。宁晋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居然也懂得这茶的妙处。

“不过……”她皱皱眉,略顿了顿。

听到她这两个字,展昭无奈地微垂眼帘,深知这二字后面定然不是什么中听的话,想制止却已来不及了。

“不过什么?”宁晋急于知道后文。

“不过茶之味清,而性易移。品茶之乐便在于茶之清香,硬是加这些花花草草进去,香味虽然浓郁了,却破坏了原有的茶味,流于俗媚……”

莫研侃侃而谈,没留意宁晋的脸愈发难看,便是展昭也是面露尴尬。

“你是说本王俗媚?!”

宁晋显然认为莫研这番不客气的话是存心想削他的面子,倒真是冤枉她了。莫研自己并不在意茶味好坏香味浓淡,这些话皆出自于她的二师兄萧辰。萧辰目盲,对味道十分敏感,生性又有些偏执。他自己不喜花茶,自然就能说出一番诋毁花茶的道理来,其实不过是各人品茶所好不同而已,何来俗媚之说。莫研自小便与他十分亲近,耳濡目染之下,行事观念与他倒有七成相似,此时信口道来,自己并不觉有何不妥之处。

“我说的是茶。”莫研平静地更正他。

若不是碍着展昭,一定要让吴子楚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宁晋狠狠地想。

“我喝着倒觉得味不错。”展昭风轻云淡地插口,又提醒宁晋看棋局,“殿下,该您了。”

宁晋漫应了一声,将注意力转回棋盘,既然展昭给台阶,自己若再和这小丫头计较就显得孩子气了。

这棋下完一盘又一盘,无论输赢,宁晋总是兴致勃勃地要求再来一盘。展昭虽然疲惫,却不好扫宁晋的兴,只是耐心应对棋局。空挡时,他抬眼看去,莫研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圈在椅子上,歪着头浅浅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在门外恭敬道:“殿下,莲子羹已炖好。”

“炖烂了么?”

“回禀殿下,都炖烂乎了。”

“进来吧。”宁晋这才放下棋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冲展昭道,“下了这么久的棋,饿了吧?吃碗莲子羹暖暖身子。”

展昭依言放下棋子,正欲叫醒莫研,却见后者不知何时醒来,双目发亮地盯着托盘上热气腾腾的莲子羹,显是饿极了。

莲子羹的味道如何,宁晋自然不会傻地再去问莫研,即使看见她连盛了三碗,眼睛眨都不眨地飞快吃下去,他也装着没看见。

展昭和宁晋都只吃了一碗,倒不是不饿,实在是因为都被莫研盛光了,想吃也没有。

缕缕晨光由窗外透进来,棋还未下完,宁晋取了块绢布覆上棋盘,笑道:“今日乏了,明日正好是中秋佳节,我们留待明晚赏月下棋,岂不风雅。”

“殿下好意心领,展某公务在身,不敢懈怠。”

“你们开封府那窝子就算是铁打的也不能十二时辰都在办差吧。”宁晋不耐烦道,“难不成你还想告我个妨碍公务的罪名?”

“展昭不敢。”

“那就这么定了。”

展昭还欲拒绝,就听莫研在旁急急开口。

“明晚我可没法来,我约了我师姐一起过节。”

宁晋缓缓望向她,笑得勉强:“这位姑娘,我请的是展昭,并没有请你。”

“那我就放心了。”

莫研笑得灿烂,几乎将宁晋气出内伤来。

回城的路上,展昭没有再施展轻功,而是和莫研一起慢慢走着。从寒山寺出来后,两人行了许久皆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展昭想的是那几盘棋局。

而莫研想的是那几碗莲子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