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莫问缘起灭(2 / 2)

莫研挠挠耳根:“让辽人知道你受伤,有什么关系么?”

展昭笑而不答,只道:“他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莫研轻叹口气,没再问下去,知他抬手时会拉扯到伤口,便取出怀中的小梳子替他将头发梳理整理,用发带悉心束好。

“伤口还会疼么?”她复收好梳子,关切问道。

展昭微笑着摇摇头,手指轻轻朝帐外的方向点了点。莫研无法,心不甘情不愿地掀帐走出去,展昭随在她身后出帐。

为了方便展昭养伤,他们故意挑了一处最偏僻的牙帐,因地形的关系,与其他牙帐距离较远,掩在树林之中。此时已是午后,烈日当头,云朵在天空中缓缓地挪动,林风时有时无,四周的蝉叫得闹哄哄的。莫研一出帐就皱了皱眉,隐隐能听见那些辽人侍衞就在不远处喧闹,不由得愈发心绪烦躁起来。

她朝前走了几步,不放心,又返身去看展昭。后者步伐略慢,朝她微微一笑。

骤然间,一声细小如弦丝般的兵刃出鞘之音传入她耳中,莫研尚未来得及反应,便看见一人影自旁边树丛扑出,刀锋闪出的寒光微微眩目,直取展昭而去。

“大哥,小心!”

她惊呼出声的瞬间,展昭已侧身退开一步,险险避过那一刀。他不能运气,身法自是大打折扣,这一退虽然避开,却甚是侥幸。

那人第二刀紧随而上,却不料自旁有把银剑刺出,蛇般绕上刀身,一时竟摔脱不掉。

“你是何人?又是萧信让你来的不成?”莫研喝道,看此人一身辽国侍衞打扮,黑巾蒙面,自然而然就又怀疑到萧信身上去。

那人冷冷一哼,莫研只觉一股劲道自剑身上传来,排山倒海般,虎口被震得发麻,竟连剑也握不住,脱手而出。她顿时心中大骇,此人功夫远在她之上,绝不是之前那些不入流的侍衞可比。

“小七!”展昭见她剑被震飞,恐她受伤,便欲急切地抢上前来。

“大哥,快走!”

莫研虽手中无剑,也明知自己不是那人对手,但为了护住展昭周全,也顾不得许多。拳脚呼呼,抢上前直取那人要穴,她连着几招都是攻势,只求拖住此人,门户却是破绽甚多,顾不及护住。

那人的目标是展昭,见莫研碍事,心中甚急,刀势愈发凌厉,杀招接连而至,莫研功夫本就远远不及他,被逼得手忙脚乱,狼狈避让……刀光阴寒,由刺转劈,莫研右臂眼看就要被砍下,突有一人从旁伸手,以指扣刀,刀身巨震,几乎飞了出去。

同时莫研被人拉开,她脚步踉跄,双目盯住拉开她的人,紧紧地,几乎要滴出血来……

因为拉开她的人正是展昭。

那人本以为展昭受伤定然功力大损,本想要他性命,岂料在几招之后便发觉自己仍旧不是展昭对手,不欲恋战,却因展昭逼得甚紧而脱不开身。展昭素来宽厚,此时却不知为何,招招取他要害,显然是欲将其毙于掌下。

那人见一时占不了上风,又恐附近侍衞赶来,更加走不脱,心下焦急,余光瞥见莫研呆呆愣愣地立在树旁恍若神游太虚,立时心生一计,也不躲展昭的攻势,重重一掌朝莫研拍去。

展昭果然中计,折身来救,他趁机脱出困境,飞身跃入近旁树丛,几个腾挪之后便消失无踪。

眼见那人身影遁去,展昭却再无力追赶,方才的一番打斗引得胸前伤口迸裂,丝丝血迹渗出衣袍。他斜靠在帐上,微微喘息着,眼睛只瞧着莫研。

附近侍衞此时方赶来,见除了展昭莫研,此处并无他人,奇道:“方才好像看见有人在此打斗?”

“是我在和内子切磋武艺,惊扰各位,甚是抱歉。”展昭勉强淡淡笑道。

“哦,是这样。”

那些侍衞笑了笑,原还想打趣一番,但见莫研失魂落魄的样子,终是没说出口,随意客套了几句便走了。

侍衞的脚步声消失后,除了蝉声,四周静得出奇。

风从林梢轻掠而过。

云缓缓地撕裂再聚拢。

他二人相隔不到一丈,却如相隔千山万水一般痴痴相望,仿佛尘世的喧嚣都已离他们而去。

莫研眼中无泪,透着比伤心更甚的悲恸。

她试着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觉胸中气血翻滚,这些日子来的愁苦欢喜齐齐涌上,“哇”地呕出一口血来,身子摇摇欲坠。

“小七,你……”展昭见状,抢上前扶住她,不舍地用衣袖擦拭她唇边血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莫研的头深埋在他怀中,身子颤抖不停,展昭紧紧搂住她,想到二人成亲不过短短几日,自己却伤她至深,黯然神伤,竟不由自主地滴下泪来。

之前来催解药的侍衞又过来,见二人模样不解,轻咳了两声才问道:“琪亲王的属下又来催问,莫姑娘何时能将解药调制给他们?”

莫研本来在展昭怀中一动不动,听到琪亲王三字却骤然抬头,目中杀气凌厉,知她如展昭,随即低低在她耳边道:“不是他,不会是他。”

她迅速转头,紧紧盯住他:“那会是谁?”

展昭静默了一瞬,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大哥!你一定知道!”莫研恨展昭竟然到了此时此刻都要瞒着自己。

“不,我不知道。”

在那人出手时,展昭便已认出他所使得是中原功夫,心中已猜出此人极有可能是蒙面女子在辽国内的细作,故而他招招取要穴,就是希望能杀了这个人,不至于让他再给海东青添麻烦。

此事却不能告诉莫研,他不能让她为了替自己复雠而卷入。

这日夜间,赵渝本已睡下,确又听说展昭在帐外求见,不得不又起身,命侍女传他进来。

“展昭冒昧,还请公主恕罪。”展昭近前施礼道。

赵渝知他素来持重,此时求见必有要事,微微笑道:“你又何必多礼,究竟有何事,但说无妨。”

展昭却不语,抬眼看了看左右侍女。赵渝明白他的意思,遂挥手让侍女都出去,且无她召唤不得入内。

见她们退下,展昭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与赵渝,沉声低低道:“此信请公主代交副使大人。”

赵渝一怔:“这信是……”

展昭退开一步,单膝跪下,拱手肃容道:“今夜之后,展昭不能再护衞公主左右,望公主恕罪。”

赵渝被他唬地一惊,愈伸手拉他起来,无奈身上有伤,动弹不得,只得急道:“究竟出了何事,你倒是说清楚,你是不是要走?小七呢?”

事到如今,对赵渝已是无法再瞒,展昭便原原本本将事情原委告之与她。“……那细作尚在营中,海东青须得防他。我已将那人身形特点武功路数写在心中,公主交与他便可。”

听罢他的话,赵渝尚在震惊中不能恢复,这些日子与耶律菩萨奴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在脑中,她知道他虽外表冷漠,但实则对她甚是照顾,可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是大宋潜伏在辽国的间人。

“他、他……是宋人?”她迟疑问道。

展昭点头:“海东青这些年忍辱负重,非常人所能为,公主虽已清楚他的身份,但言语行为间万不可露出痕迹,否则……”

“我明白。”赵渝打断他的话,她当然明白自己些许疏忽而可能带给海东青的危险有多大。对她而言,作为她的救命恩人,他的安危自然是件极要紧的头等大事。

展昭微微一笑,他看得出赵渝已不再是那个会偷溜出宫玩耍的公主了。

“那你呢?”

“展昭今夜就要走了。”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包大人有令让你回去?”

“展昭身中巨毒,今日与那细作交手,毒入心脉,已是垂死之人。”展昭平静道,“展昭只有一个请求:请公主放小七回大宋,她一个人留在这裏,我实在放心不下。”失去他,小七定然伤心欲绝,若她回了大宋,那里繁华热闹,又有她的师兄师姐,怎么说都对她好些。

“你……难道没有法子解毒吗?”乍然听闻展昭如此说,赵渝震惊莫名。

展昭淡淡一笑,摇摇头:“毒入心脉,无法可救。”

“怎么会这样……小七怎么办?她怎么办才好?”赵渝眼眶立湿,连声问道。

展昭垂目不语,半晌方才抬头艰涩笑道:“小七最怕见到尸首,我不想吓着她,所以我会离开这裏,远远的,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去。”

“……”赵渝静默良久,抹去泪水,哽咽道:“你放心,我一定回让小七回大宋去。”

“多谢公主。”

展昭再施一礼,起身道:“那么展昭就此别过。”

赵渝深闭下眼,重重地点下头去,只听见帐帘轻微地掀动一下,再抬头时,他早已不见了。帐中烛火无风而摇,各种摆设巨大的影子在帐壁上晃动着,赵渝的目光长久地盯在帐帘上,良久良久……

骤然间,她猛地扬声唤道:“来人!快来人!”

侍女匆匆忙忙进来:“公主有何吩咐?”

“快去把莫姑娘叫来!”赵渝急道。

出了大营,展昭骑了一阵子马,终是体力不支撑,不得已下马来步行。此时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而去,只是信步而行,走到哪里躺了下来便算到哪里罢了。

苍穹间,星光闪耀,那般明亮,让人的心会骤然地软下来。

他忍不住会想起些旧事,想起家乡夏夜里的萤火虫,想起哥哥的软语责备,想起包大人书房的烛火……

风从身侧掠过,他踉跄了一下,紧攥住缰绳才没有摔倒,胸口的伤口一阵一阵的疼痛涌上来,他没去管它,接着往前走去。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回头去,因为似乎总有一双眼睛、一双灿若晨星的眼睛在背后望着他。

那个人,那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

也是唯一的歉疚。

不知道是由于风愈来愈大,还是夜愈来愈凉,他的身体开始无法自持地发起抖来,似乎连血液都开始变冷。他仍旧坚持在往前走,腿却已经站不稳了,斜斜地软下去,他几乎要整个人扑倒在草地上。

急促的马蹄声自他身后传来,转瞬即到了身侧,马未停稳,便有人翻身下马,一把扶起他,声音微微颤抖着:

“大哥,大哥……”

展昭视线已有些模糊,看不清她的模样,心中又喜又愁:“你又追来做什么?也不让人陪着你,待会吓着了怎么办?”

听他如此说,莫研带着隐忍的哭腔恼道:“除了你,我才不要别人陪着。你就是死了,我也陪着你一起死。”

“又胡说了。”展昭勉力站直,艰涩笑了笑,打趣道,“你当我是这蛮荒之地的人么,死了还要找人陪葬。”

莫研紧紧抱着他不撒手,脸埋在他怀中,瓮瓮道:“总之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一步不离。”

展昭摸了摸她的头发,长叹口气,半晌才问道:“我不是点了你的睡穴么,你怎么会追来?”

“是公主,公主找人解了我的穴道,告诉我你居然撇下我一个人走了。”莫研气呼呼地抬头看他,突又想起一事,忙松了手,自怀中掏摸出一个小瓷盒,“公主说这是她父皇在来时给她的九转清心丸,说是珍奇得很,能治好多病,说不定也能解毒。大哥,你服下试试。”

毒入心脉,任凭再服下任何药物,也如隔靴搔痒,展昭心裏自是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怕伤莫研的心,并不说什么,顺从地服下。

莫研的心裏也没底,干脆把所有药丸都倒了出来,兜在展昭手中:“大哥,一气全吃了吧,说不定效果会更好。”

展昭微微一笑,依言全部服下。

把小瓷盒往旁边随手一丢,莫研怔怔地瞧着展昭,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还能做什么。

“走吧。”展昭朝她柔声道。

“去哪里?”

展昭想了想:“向西走吧,西边有大漠,听人说大漠落日极美,我也想去瞧瞧。”

“好,我们就向西去。”

莫研点头,将展昭扶上马背,她在前牵着缰绳缓缓而行。

“大哥,以后你都不许点我的睡穴。”

“好。”

莫研侧头望了望他,又接着回过头来烤兔子。他二人就在这荒野之中慢吞吞地向西而行,并不拘什么,累了就坐下来歇歇,饿了便抓只野兔或是逮了野鸟来吃。

夜风微凉,展昭倦倦地半靠在石上,看着漫天星光,闻着烤肉的香味,低低笑道:“小时候,我和哥哥偷了别人田里的地瓜,烤了吃,现在想起来,那味道真是香得很。”

莫研回眸一笑,伸手来刮他的脸:“原来南侠也会偷东西,而且还是偷吃的东西,没羞,没羞!”

展昭握了她的手,直起身子来,微笑道:“那你小时候偷过什么?”一问出口即后悔,生怕引她想起不快之事,又改口问道:“对了,你师父究竟是何人?我瞧你二哥哥的功夫很好,那你师父的功夫肯定更了不得。”

莫研摇头道:“师父平常懒得很,从来不练功。他除了陪师娘,就是喜欢到处逛,他功夫好不好我也不怎么清楚。”

“原来你还有师娘,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师娘我也没见过。”莫研将烤好的兔子撕下一条腿来递给给展昭,“我们住的地方,后面有片很安静的树林,我记得小时候里头有一间小竹屋,师父常常去那里煮茶听雨,说师娘就在裏面,可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去都从来没有见过她。”

展昭先是听得有些糊涂,接而一想,问道:“想来,是你师娘早已登仙境。”

“大哥,你怎么知道?真是聪明。”莫研笑道,“我以前一直以为师娘定是武功登峰造极,来无影去无踪,一点痕迹都未留下。有一次我足足在林子里守了三天,就想看一眼师娘的模样。后来二哥哥骂我笨,说师娘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死了,除非我能看见鬼。”

说到“鬼”字时,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展昭瞧在眼中,心中暗叹口气。

莫研接着又道:“原来,师娘曾经在那间竹屋里住过,所以师父舍不得离开,就在旁边又另外修了房子住了下来。后来竹屋禁不住风吹日晒,有些烂了,我们又常常在屋子里嬉闹,师父怕屋子突然倒下来伤了我们,索性就把竹屋拆了。那时,我以为拆了竹屋,师父一定会很伤心,可是他却一点都没有伤心的模样,还笑眯眯地到林中弹琴唱歌,说是在陪师娘。”

展昭听到此处,点头叹道:“因为你师娘就在他心裏,竹屋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

莫研奇道:“大哥,你怎么会知道我师父所想?我二哥哥也是这么说,还骂我总是被俗物牵绊,愚不可及。”

展昭微微一笑,其实他也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若是自己,也会将深爱的人深藏在心中,终其一生,亦不会相忘。

“你师娘走了那么久,你师父还时时念着她,她若地下有知,心裏必定欢喜。”他平平道,似乎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情:“若我走了之后,你若也像你师父这般快快活活的,我也会欢喜得很。”

猛然间听他这么说,莫研仿佛被大锤重重敲了一记,怔了半天未说一语,良久才道:“大哥,难道你不喜欢我陪着你么?”

展昭微笑道:“你现在不就陪着我么?咱们若都活得好好的,我自然喜欢你陪着我,可我不要你陪着我死。”

“我不怕死。”莫研直直地望着他。

“我知道。”展昭柔声道,“可是你若死了,这世上便没有人会像你那般想着我,念着我。”

莫研一怔:“还有包大人、公孙先生、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公主……”

“他们都不是你。”展昭打断她,温言道,“我只想你一个人念着我,就够了。”

莫研怔怔地望着他,呆愣了许久,眼中滚下泪来。展昭用衣袖替她擦去,强忍住苦涩,口中笑道:“乖,不哭。你以前不是说过么,人总是要死的,就算活不了多久,那也是多一日便欢喜一日。”

“我现下才知道,这种事轮到了自己身上,原来这么难受。”莫研哽咽道,“大哥,你服了公主给的药,不一定会死,对不对?”

展昭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只能道:“是啊,不一定会死,可也说不准。所以,这些日子咱们才非得快快活活的过。”

莫研眼眶尚红,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已是展昭和莫研走后的第三日了,赵渝没有他们的丝毫消息,也不知道耶律菩萨奴在何处。她因伤未愈,不能出帐,又恐引人怀疑,也不敢派人去打听耶律菩萨奴是否已回到大营。

这日夜间,赵渝心中甚是烦闷,将侍女都赶了出去,独自持卷而读,眼睛却只盯着烛泪点点滴滴,心思早已不知在何处……

一声极轻微的撕裂布帛之声自身侧不远传来,她回过神,转头望去,只见一黑影自牙帐缝隙飞快穿插|进来,正待张口呼救,那人已揭下低低兜在头上的斗篷,露出脸来。

“是你!”赵渝极力按捺住心跳,让语气显得平静。

耶律菩萨奴却顾不得与她说话,箭步上前吹熄了蜡烛,帐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若在往日,此时赵渝定要大声尖叫,将帐外侍衞唤入。可此时她却仍旧安安静静地半靠在榻上,没有丝毫慌乱,使得耶律菩萨奴捂住她嘴的动作显得十分多余。

他讪讪松开手,压低声音道:“情非得已,还请公主恕罪。”

“不要紧。”

他手掌的余温尚在脸颊上,赵渝脸有些红,庆幸在暗中他看不见。

“展昭怎么不在营中,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紧接着问道。

赵渝深吸口气,将事情原原本本告之他,并摸黑自枕下取出展昭的信递给他。

“这个家伙!怎么不等我回来。”耶律菩萨奴听罢,忍不住低低咒骂道。他明白,展昭离开大营,亦是为了怕连累自己。

“展护衞走了已有三日,我不知……”她咬咬嘴唇,“我不知道他此时是否还尚在人间。”

“我得马上去找他,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他草草施了一礼,“这些日子,我碍于身份,对公主多有得罪,还请公主多多包涵。”

“我明白,你……你自己也要小心。”赵渝低声道,语气甚是轻柔。

耶律菩萨奴点了点头,迟疑一瞬又问道:“公主,你的伤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你不用担心。”赵渝在黑暗中轻咬着嘴唇,“倒是你,要当心展昭所说的那个细作。”

“嗯。”

帐内安静地仅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他在原地立了片刻,终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返身自缝隙中飞快离去了。

帐内,赵渝也不点灯,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静静地靠着。

这是位于大漠边缘一间极荒凉的客栈,不算上来往在此歇脚的商旅和刀客,整个客栈只有掌柜兼伙计兼大厨的雷子,加上他年岁已大双目失明的母亲。

展昭和莫研自来到这家客栈,已住了两日,每日里打扫整理房间,做饭做菜都是莫研自己在做。最近这段日子,客栈生意冷清,没有别的客人,雷子也乐得清闲。

午后,莫研煮了茶,又蒸了甜糕,端来与展昭一同坐在窗下。

也许是因为日光有些眩目,展昭微眯起眼睛看窗外,莫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窗外是雷子和他娘两人在井边剥豆角。雷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生得又黑又壮,打着赤膊,剥着小小豆角,看上去倒有几分滑稽。

“雷子,”莫研喊出去,“厨房里有我做的一些甜糕,还热乎着呢,你端些给你娘尝尝。”

“成,我待会就去。”雷子转头,咧开一口大白牙朝她二人笑了笑。

雷子他娘也笑道:“展夫人,你的手可真巧,什么都会做。昨儿你烧的牛肉羹汤,又香又烂乎,连我这老婆子都喝了一碗。”

莫研笑了笑,并不接话,昨日的牛肉羹汤做得多了些,便将多出来送于他娘俩吃,倒不是特地为他们做的。她转头看向展昭,光影映衬下,他的肤色苍白得似乎有些透明,眉宇间淡如远山,沉静似水。

这些天来他消瘦不少,虽然她做的饭菜他都尽力想多吃些,但却看得出其实他是无甚胃口的。她一直提心吊胆地怕毒性发作,但几日来除了气力不足,展昭一直未显出其他迹象。

莫研咬咬嘴唇,朝展昭问道:“大哥,今日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展昭收回视线,垂目微微一笑。

“真的,你莫瞒我。”

“真的。”

莫研松了口气,突又喜道:“肯定是那些九转清心丸起了效验,说不定那些药真有解毒的奇效,能把你身上的毒都解了。”

展昭微笑道:“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管能不能解毒,咱们都得快快活活的过。”

“是啊,我……”莫研忙朝他一笑,“大哥,今儿夜里咱们到大漠里去溜达一会再回来,好不好?我听雷子说,在大漠中看星辰,满天满地得落下来,像是伸手就能抓一大把。”

“好啊,那一定得去瞧瞧。”展昭温和笑道。

莫研替他将茶斟满,伸手放到他桌前,突又发觉里头不知何时掉了只小飞虫,忙复拿回来,欲将茶水倒掉。这边,展昭听见茶杯碰到桌子的声音,已伸手去拿茶杯,一拿之下发觉拿了个空,心中一紧,忙急急缩回手来,生怕被莫研发觉。

终是迟了些,莫研已然尽将这幕收在眼底,又是吃惊又是悲伤。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

展昭暗叹口气,只得如实道:“昨日早间起床,便觉得不太对劲。”他朝她的方向笑了笑,安慰她道:“不要紧,日头大的时候,还能模模糊糊看见些影子,也挺有趣的,像在看皮影戏一样。”

莫研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还有别的地方么?”

“就是手指头和腿都有些发麻,别的就没了,真的。”展昭故作轻松道。

眼盲、四肢发麻,这些都表明毒入心脉,这些经络已经开始慢慢被毒性侵蚀,莫研仅存的一线希望破灭,呆若木鸡地坐在他对面,不经意间已是泪留满面。

展昭听不见她说话,亦不再掩饰,起身摸索着走到她身畔,蹲下身子,手抚上她的脸庞,湿意冰凉。

他轻叹口气,用自己的脸贴上那片冰凉,亲了亲她:“乖,就算我不能陪着你看星星,也不用哭啊。”他故意取笑她,心中却衷心道:终有一日,会有个人陪在你身边,他会尝你做的菜,会陪着你看星星,却不会让你流泪。

这日到了近黄昏时,来住店的人陡然间多了起来,雷子里裡外外地跑,忙得脚不沾地。展昭与莫研便回了房中,不喜让人打扰,故而也一直没出来。

直到上灯时分,雷子送热水来房中,展昭才奇怪问道:“今儿怎么有那么多人投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雷子忙道,“只是看天象,今夜里要起大风,这些人走不了,所以只好全都住下来,等明日沙暴过去再出发。”

“沙暴?”莫研奇道。

“是啊,大漠里要是起大风,就有沙暴,铺天盖地的,可了不得。人和牲畜若是在外头,就得被活埋了。”

莫研骇了一跳,惊道:“活埋?这么厉害。”

展昭点头笑道:“我以前也听人说过,是挺厉害的。”

雷子放下热水,又匆匆出去给别的客人送水。莫研忙碌着替展昭擦身换药,展昭也笑着由她,过了半晌,他突然道:“小七,我想喝点酒,你可愿陪我?”

“酒?”莫研愣了愣,立时反对,“你身上有伤,不能喝酒。”

“少喝一点不妨事。”

“不行不行,等你好了再……”莫研说到此处,突然语塞。

展昭装着不在意,笑道:“我可等不了那么久。你去找雷子拿俩坛子酒来,再弄些你爱吃的菜,不知真的,想到有酒,我的胃口突然有些好起来了。”

莫研只得道:“那好,你等会,我很快就回来。”

不一会功夫,莫研果然弄了酒菜上来,展昭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在桌边坐下,请她给两人都斟上酒,笑道:“你可还记得,在清韵山庄的时候,你一气连喝三杯的事。”

“记得。”在此刻想起,恍若隔世一般,莫研叹口气,“当初,我以为你只把我当妹妹,自然伤心得很。”

展昭想起她那时的模样,心中暖暖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诚恳歉然道:“那时,是我太糊涂了。”

莫研本就心绪烦愁,便也陪着他一饮而尽,又给他挟了菜,再为两人各自斟上酒。两人回忆起以前在京城里的事情,一斟一酌,说说谈谈,不知不觉间已是深夜,菜肴冰凉,酒坛空空。

几日来皆睡不安稳,亦没有好好休息过,莫研本就不盛酒力,加上此间的酒甚烈,她酒意上涌,口齿已有些含糊,只是为了陪展昭而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

展昭仍在侃侃而谈,直至良久听不见莫研的声音,才闭口不语,涩然苦笑,起身摸索着将莫研扶至床上休息。

“我答应过你,不再点你的睡穴。”他轻柔地为她盖上薄被,在心中道,“以后,我都不会再骗你了。”

房内烛火被吹熄。

风渐起,一个人影步履蹒跚地独自走向大漠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