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人共与醉(1 / 2)

一片冰心在玉壶 蓝色狮 13849 字 2个月前

夜阑人静,包拯的书房依然亮着灯。

公孙策叩门而入,笑道:“已经快三更天,夜里凉气伤人得很,大人还是早些歇着才是。”

包拯自案上抬起头,拧了拧眉心,眉宇间淡淡愁绪挥之不去。

“大人何事忧心,不妨说出来与学生听听。”

“先生不知,今日我考虑不周,恐怕有件事情是做错了。”

公孙策微微惊道:“不知是何事?”

包拯便将日间宁晋来访之事细细告诉了他。公孙策听罢,亦是颦起眉头,不确定道:“听大人所言,莫捕头当时似乎并未疑心。”

包拯摇头叹道:“那丫头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小丫头了,现在的她简直就是个人精。她只要回去后略略一想,便会起疑心,到时候……”

“展……”公孙策只说了一个字便忙改口,“此时,还不是他们相见之日,她若去了,只怕会惹得他心绪大乱,这可是极危险的事情。”

“我也是担心这层,不知先生可有良策?”

公孙策沉吟片刻:“她会不会起疑,我们已然无法可施。为今之计,只有当真让她去出远差,只盼着公事在身,她无瑕想太多。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即便她起疑,也决计想不到会是他,不一定会去辽国。”

包拯长叹口气,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事实上,包拯与公孙策都远远低估了莫研的好奇心。他们并不是展昭,展昭不愿告诉莫研的事情,莫研甚至可以按捺住不去询问,因为她不愿使他为难。而包拯虽权高位重,对于她来说却是毫无用处,包拯愈是费劲心机想瞒住她,她就愈想弄个水落石出。

在包拯和公孙策都以为莫研应在江南查案时,她其实已经随宁晋在往河间府的路上。

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发见冷。这日天阴沉沉的,北风甚紧,一阵接一阵地往人身上招呼,刮在脸上冷刺刺地生疼。宁晋在马车内光听风声都觉得起寒栗,想到外间骑马随行的人定然是更加难捱。

他掀开车帘往前探了探,能看见莫研的背影随一大车物件旁,与身边其他侍衞比起来,在风中纤细瘦小得让人看不下去。

“子楚,把那丫头叫到车上来。”他缩回头来朝吴子楚道。

吴子楚有些为难:“殿下,她到您车上,只怕不妥吧。再说……那丫头倔得很,未必肯上来。”

宁晋瞪了他一眼:“有何不妥,你怎么也变得蝎蝎蜇蜇起来了。”

“殿下,我不是……”吴子楚向来是拿宁晋没办法的,只好点头道,“我去叫她就是,不过她若是不肯上来,我可没法子。”

“有什么难的,就说我有事找她商量,她定会来的。”

“哦。”

吴子楚只得依命去了。不一会儿,莫研果然来了,却不上马车,只在外探头问道:“殿下有何事?”

“你上来,是要紧事。”宁晋不耐道,“瞧你这模样,倒像是这车上有毒蛇猛兽异样。”

听他如此说,莫研无法,只好上车来,在他对面坐下。

“是何要事?”她平平地问。

“这个……”宁晋飞快地转了下脑子,突得想起前阵子已隐退的老国相朝他吐的苦水,便煞有介事地问道:“是这样,有这么个人,他家财殷实,声望甚高,可惜他的三个儿子都不如意。大儿子懦弱,二儿子鲁莽,三儿子偏又不求上进,他想从中挑一个来继承家业,也不知该挑哪个才好,正为此事烦愁呢。”

莫研不满地瞪他:“就这小事?”

“对他而言可是大事,你说他该挑哪个儿子?”

“他要是都不满意的话,就再生一个好了,这有什么难的。”莫研耸耸肩。

“问题是他年事已高,已是七旬老翁。”

“哦……”莫研挠挠耳根,“年纪这么大了,那是得抓紧生了。”

宁晋被哽了一下,瞪了莫研半晌,才慢吞吞道:“……你的主意还真是不错。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你成过亲。”

“为什么?”

“因为成了亲还能傻成这样的,估计不多。”宁晋摇头叹气。

“你……”莫研狠狠瞪了他两眼,仍是不解道,“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过七旬,要是他老婆还能生出孩子来,那肯定是他老婆红杏出墙了。”

莫研愣了一会,才似懂非懂,脸微微泛红,口中仍硬道:“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外人怎么说得准。……没事的话,我出去了。”说罢,她就要掀帘下马车。

宁晋忙叫住她:“急什么,坐下。”

“还有事?”莫研没好气道,“反正我都傻成这样了,你还是别问我的好。”

“小丫头片子,脾气还挺大。”宁晋指着旁边的小风炉道,“这次我没带侍女出来,子楚煮的茶也不好吃,反正你在外头闲着也是闲着,就替我煮壶茶吧。”

莫研也不废话,捅捅炉子,就开始煮茶,想着早点煮完就早点出去。

看她果真认认真真地升起炉子来,宁晋按捺下唇边的笑意,佯作不在意地问吴子楚道:“还有多久能到河间府?”

“大概傍晚就能到,在河间府住一晚,明日便要出关去了。”

莫研闻言,猛然想起一事:“明日就出关了,江南的案子包大人还得另外派人再去,我得托河间府的差役给他带封信才行。”

宁晋闻言,斜睇她,似笑非笑道:“丢下要案直接走人,你打算怎么说?不如就说你同我私奔了吧。”

莫研没接他的话,接着转头问吴子楚道:“出了关,明晚在何处歇脚?”

“听说是边塞上的一个小镇,叫雁什么镇,我也记不得。明日自会有辽人在那里安置妥当等我们,倒用不着我们费神。”宁晋抢在吴子楚之前先道。

“雁歇镇?”

“好像是……”宁晋仍然想不起来。

旁边的吴子楚轻轻点了点头,提醒他道:“是雁歇镇没错。”

“你怎么知道?上次随公主,你们也是走这条道么?”宁晋随口一问。

莫研摇摇头,目光有些异样,别开脸去,淡淡道:“没有,只不过我在那镇上住过几日。”

宁晋却没有放过她,偏偏要追问道:“你和展昭?”

那一瞬,马车内的空气仿佛静止不动,莫研沉默了许久,只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宁晋虽然面上微微笑着,可却有些僵硬,声音轻柔地有些不自然:“好好的,你们怎么会住到镇上去?”

“他受伤了,我们在那里养伤。”莫研低低答道,随着马车的颠簸,思绪仿佛回到那时候,“我们租了处小院,院子里还有棵树,下雨的时候,雨水打在叶子上沙沙的,特别好听,我们就是在那时成亲的。”

宁晋淡淡“哦”了一声,道:“明日,你可以再去那小院看看。”

莫研低着头不语,茶壶里似乎有水溅出来,随着嗤嗤两声,风炉的炭上冒出几缕青烟。

“我不想去。”良久,她才极轻道。

宁晋恍若未闻,平静道:“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还未到黄昏,便到了河间府。

宁晋自然是被河间府尹李奇高请去接风洗尘,吴子楚随侍在旁。莫研虽担当侍衞一职,但并无实差,用过晚饭之后,便拢了斗篷独自在附近闲散漫步。

因已近冬,池塘边的柳树叶子早已掉光,那几块大石倒还在,她缓步走过去,仍坐在三年前坐过的地方,低头看着池水……

风吹在池面上,一圈圈的涟漪荡开来,层层叠叠,似无止境。她目光有些迷离,仿佛在水面上看见两个模模糊糊相拥的身影。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展昭的声音。

良久,她才怅怅然地叹了口气,低低道:“大哥,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又骗了我?你说,要我好好活下去,这样才有人念着你想着你。可是,你又为何走得干干净净,只字不留,连巨阙剑都拿走了。”

“你忘了么,那剑早就送了我,你怎么能自己带走呢?这些年,我想了又想,你到底还是骗了我,是不是?”她微微一笑,“你怕我陪着你一起死,所以故意说这话来哄着我……”

几阵寒风卷过,冷雨落下,砸得水面溅起朵朵小花。莫研恍若不觉,仍自怔怔出神,待那一道电光闪过,响雷劈下,她才悚然一惊,方察觉已是浑身湿透。

她起身裹紧斗篷,急步往府内走去。因她是女流,与随队侍衞住在一处多有不便,宁晋遂将她安排到自己所处东厢房的隔壁。

莫研进了府,正往东厢房而去,却被两个府邸侍衞拦下。那两人瞧她穿得与押送岁贡侍衞并不相同,且浑身湿透地直闯东厢房,便生了疑心,拦下她来盘问。

若在平日,莫研只要掏出开封府的制牌便可,只是此行却是不便,只得解释自己是宁晋的随身侍衞。

“殿下随身侍衞怎么会有女人?”其中一人奇道。

另一人低低附上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说罢,两人同时相视鬼祟一笑。

他们说什么,莫研不用听也猜得出来,却懒得同此等人解释,只求他们快快让开,她好回去换下这袭湿衣衫。

“你们若不信,可自去问吴子楚吴大人。”她不欲理会这二人,丢下这话,抬脚便走。

“喂!你站住!你得随我等去见吴大人才可。”那二人喝住她。

莫研不理,径自前行。只听见身后呼呼掌风袭来,她侧身躲过,却被另一人钳住肩膀,动弹不得。这几年来,莫研功夫已然长进不少,但这二人显然还要高出她许多。他们看打扮不过是府邸普通侍衞,怎得有如此高的功夫?她心下顿时生疑。

不远处有群人影步上回廊,显然是有人听到了此处的动静,喝过来:“出什么事了?”

“有个丫头片子乱闯,也不知是干什么的。”这边喊过去。

那群人愈走愈近,恰好便是李奇高陪着宁晋吴子楚一行,酒宴散了送他们回来休息的,身周围着六七个侍女,皆提着明晃晃的灯笼为他们照路。

莫研藉着火光,盯了那两人几眼,奇怪的是,竟觉得有几分眼熟,只是在哪里见过却也想不起来。

“丫头,你怎么弄成这样?”宁晋看见莫研湿嗒嗒的样子就直皱眉,“还不赶紧换了去,回头激出病来。”

听宁晋这话,那二人赶紧松了手,赔笑道:“原来是场误会,小的该死,还以为是想藉着雨天闯空门的小贼。”

李奇高忙喝住他们:“胡说八道,什么小贼,这位是殿下的爱妾,还不快赔不是。”原来莫研做妇人打扮,而宁晋也没向李奇高解释清楚,只说在将她安置在自己隔壁,也难怪李奇高想当然。

莫研仍在想究竟在何处曾见过此二人,对李奇高所言充耳不闻,皱着眉一径出神。倒是宁晋忍着笑,挥挥手道:“罢了,他们也是尽忠职守。”

说罢,他扯着莫研就走了。

用热汤泡过,又换了身衣裳,莫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想不起那二人究竟在何处见过,忽又想起给包拯的书信还未写,忙又跳下床去磨墨。

执笔半晌,想来想去,她决定还是简单些好,横竖包大人聪明得很,说不说实话估计他都猜得出来,所以还是要顾全彼此脸面。故而,她通篇仅写了十六个字——“家中有事,请假数日,江南之案,另择能人。”

写罢,吹干,叠好,装入信封,她方才复躺上床去,翻了几次身,浅浅睡去。

一宿无事。

次日清早起时,莫研刚起身,便觉得头重重的,似乎果真被雨激着了,染上了风寒。从三年前生的那场病后,这还是她头一遭生病。她有些犯嘀咕,不过是淋了下雨,竟然就病了,在开封府时风里来雨里去的,倒是好端端的。

“瞧,我说什么来着!”宁晋直嚷嚷,转头又吩咐人去置着厚暖的女装。

莫研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带的衣裳够穿了。”

宁晋瞪眼,扯扯她的衣袖,被她用力拽回去。

“就这么两套夹棉的袍子来回换,你如今也算是待在我身边的人,总得给宁王我撑撑场面吧。让不知情的人看起来,倒像是我刻薄你们一般。子楚,你说是不是?”

他顺带着把吴子楚拉下水。

吴子楚无法,只得点头,同劝道:“辽国比起京城,还要冷上许多,还是先置办一些的好。”

“我又不是没去过,自然知道。”莫研道。

宁晋斜瞥了她一眼:“你上次去,我没记错的话,是六七月份,正是夏日时节。你压根没在辽国度冬过。”

“……”

宁晋不过是吩咐了一声,连银子都未花分毫,在启程之前,李奇高便将衣物妥妥当当地送了来。

随意拿了放置最上面的一件黑狐斗篷把自己裹起来,莫研也没有打算给银子的意思,拱手道:“多谢李大人,待我归来,定会原物奉还。”

好歹李奇高也是堂堂河间府尹,她穿过的衣衫居然还好意思拿来奉还,李奇高显然未想到她会如此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碍于宁晋等人,只得敷衍笑笑。

随着吴子楚的干咳,宁晋没好气地瞪了莫研一眼,随即转身谢了李奇高。

因为生病,莫研直接被安置到另一辆马车内,车内还升了暖炉。这在她看来,实在有些小题大做,她不过是觉得有些头昏鼻塞罢了,也许在外头骑马出身汗反倒还好得快些。

这风寒,却比她想象的还要重些。随着马车的颠簸,她愈加昏昏沉沉,待途中歇息时略吃了些东西,又喝下药,便沉沉睡着了。

进入辽境时,已近黄昏。

来接的辽使似乎已等了几日,见到大队人马到来,便迎他们进了雁歇镇,安置到早已布置妥当的住所之中。以其说是住所,其实仍是在小镇旁边搭建起来的牙帐,但十分厚实,内中物件一应俱全,让未住过牙帐的宁晋甚感新鲜。

“这玩意倒是有趣,又好又方便,等咱们回去了也弄一个来玩玩。”宁晋朝吴子楚笑道,突又想起:“那丫头吃过药么?”

“已经让人煎药去了。”

宁晋点点头,探头到帐外瞧了瞧,道:“总算是到了辽境,也没出什么事,接下来岁贡就由他们辽人自己看着,咱们可松口气了。对了,这次来迎咱们的辽使叫耶律什么来着?”

“耶律菩萨奴,是辽国枢密院副使。”吴子楚答道。

“这些蛮子的名字倒真是不好记,耶律宗真、耶律重光、耶律洪基,现在还有耶律菩萨奴……”宁晋笑着摇头,他只与耶律菩萨奴打了个短暂的照面,几句寒暄过后,后者便差了个满脸堆笑、啰里八嗦的文官熙和安置宁晋一行休息,他自己则去忙着清点岁贡物件。故而宁晋仅记得他是个面容冷峻的青年,其余的倒无太深印象。

吴子楚陪着笑了笑,道:“属下曾听说耶律菩萨奴是辽国数一数二的高手,刀剑骑射样样精通。”

“是么?看来辽国皇帝倒是挺心疼这些岁贡的。”宁晋不在意道,起身往外,“走,瞧瞧那丫头去。”

莫研被安置在距离宁晋近处的牙帐内,吃了粥,隔了一会又吃了药。隔了三年,复住到牙帐之中,她还真有些熟悉的感觉,轻轻抚摸着软榻上铺着的狼皮褥子,愣愣地出神……

“好些没有?”宁晋掀开帐帘进来,扬声问道。

一阵寒风籍着空隙卷进来,挟带着些许雪粒子,莫研缩缩脖子,奇道:“已经好些了……外面下雪了?”

宁晋示意吴子楚掩好厚重的帐帘,点点头道:“是啊,难怪刮了一日的北风。”

吴子楚接口笑道:“听他们说是今年辽国的初雪,正好让咱们给碰上了。昨夜里在河间府还在下雨,今儿在这裏就开始下雪了,倒真是有趣。”

“咱们,这是在雁歇镇?”

莫研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下马车时,她尚混混沌沌,蒙头蒙脑地就被带入帐中休息,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宁晋盯了她一眼,淡淡道:“是啊。”

莫研低低“哦”了一声,又不作响了,半缩在袍子的皮毛中,蔫头耷脑地瞅着烛火发呆。

帐内,静得出奇。

瞧他二人都不说话,吴子楚只觉有些尴尬干笑两声,朝宁晋道:“我出去问问那位耶律大人,看咱们明日何时启程?”

见宁晋微微点下头,吴子楚忙退了出去。帐内仅余莫研宁晋二人。

“耶律大人?是哪位耶律大人?”莫研奇道。

“耶律菩萨奴,就是这次来接岁贡的辽使。”

莫研闻言,不由地微笑道:“原来是他,真巧了。”

“你认得他?”

“嗯,以前他帮过我和公主很多忙,虽然冷冰冰0的,其实人还不坏。”

宁晋摇头笑道:“早知道你们认得,方才就该让你们见一面。那人果真还就是冷冰冰的,子楚说他是辽国数一数二的高手,可是真的?”

“他的功夫确实好,那时我们初来辽国,他就曾与大哥比箭,结果,是大哥输了。”莫研想起那时情形,仿佛就在昨日一般清晰。

宁晋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道:“记得你昨日说这裏有处小院曾住过,不如我们去瞧瞧那小院还在不在?”

莫研怔住,愣了半晌,仍是摇了摇头:“我不想去。”那小院或许早已破败不堪,又或许早就有他人住在里头,物是人非,去看无非是徒增伤感罢了。

“我可以陪你去,”宁晋顿了顿,“如何?”

“不。”

莫研断然回绝,别开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宁晋看着她因为咳嗽而泛红的双颊,轻轻地叹了口气,终是不忍心去勉强她。“那你好好歇着吧。”他说罢,缓步出了帐篷。

听着帐外风雪之声,莫研软软地伏在榻上,咳一阵歇一阵,日间在马车上睡了许久,此时虽然身体仍旧不适,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风声渐小,她以为雪停了,裹紧衣袍,掀开帐帘朝外望去,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已不似之前的雪粒子,而是片片雪花,最大的便如婴孩手掌一般大小。

从这裏望去,越过牙帐,隐约能看见小镇酒坊飘的幡条,以前出来买菜时莫研次次都得从酒坊前走过。她在心中默默想着,从酒坊再往前走一炷香功夫,往东拐进小巷,再走十几步,便是那处小院。

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权当是散步了。犹豫半晌,莫研尚在心中劝说自己,手上却早就拿了黑狐斗篷披起,带上兜帽,低低垂下,半遮着脸,掀帘步出。

大部分侍衞都在安置岁贡的那头,相对来说这边的侍衞少一些,也认得莫研,上前略问几句,并未为难她。

雪,漫天漫地。

路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脚踩上去,吱嘎吱嘎作响。莫研缓步走着,慢吞吞地走过酒坊,走过街角,身不由己地拐进小巷,却停在了距离小院尚有几丈远的地方,并不上前。

果然是住了人,她能看见从小院中透出的光,温暖而陌生。

虽披着狐裘,雪中寒意仍是透骨而入,她就这样站着,时时禁不住轻咳几声,却不愿动弹。

良久,小院中似乎传来些许动静,嘎吱嘎吱,像是轮子碾过地面的声响。莫研犹自瞎猜,小院的门被人从内打开,一辆木制轮椅出现在门口,一名苍白清俊的青年坐在其上,正朝莫研这裏望过来。

莫研也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人对视半晌,看到莫研禁不住风又在咳嗽,青年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屋中老听见有人咳嗽,原来是你。”

莫研不语,这青年膝上虽然铺了毛毯,她仍能看见他左膝下方是空荡荡的。

“很冷吧,我刚煮了茶,要不要进来喝一口。”那青年微笑问道。

“多谢……你是谁?”她挪动脚步,迟疑问道。

青年转动轮椅,自行往里行去,口中笑道:“小生姓苏,单名一个醉字。”

莫研哦了一声,没再吭声,双目只盯着周围,无法言语——小院中的物件、布置,竟然都和她当初住在这裏时相差无几,她转头望向展昭曾住的屋子,可惜屋内黑着灯,什么都看不见。

苏醉对她的惊讶似乎无知无觉,转着轮椅驶入正屋,也就是当初公主所住的屋子。

屋子外室的炉子上果然煮着茶,茶水咕咚咕咚作响,显是沸了些时候。

“姑娘,请坐。”

“多谢苏公子。”

虽然知道不太礼貌,莫研抖掉斗篷上的雪,仍是禁不住要东张西望,打量一通下来,这屋子简陋依旧,却是十分干净,通往内室的门上挂了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因此也瞧不见里头。

苏醉倒了茶水,又不知从何处找出一罐子肉桂粉,捻出一些洒在茶水中,香气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喝吧,驱驱寒气。”他笑道,把杯子递给莫研。

接过杯子同时,莫研已看见他手中厚茧,心下起疑,只将杯子捧在手中,暂不饮茶。

“怎么,怕有毒么?”苏醉半玩笑道,自己先喝了一口。

莫研抬眼,看他神态自若,遂问道:“你……是习武之人吧?”

“以前是,不过现在不是了。”他目光扫过自己的腿,“腿断了,功夫也都废了。”

“遇上仇家了?”

莫研问道,以她这些年办案经验,废人全身功夫再加上断人一腿,多半是寻仇的人才会这么做。

苏醉笑着摇摇头:“别瞎猜了,江湖上的事情哪里都是那么简单的。”

说得也是,莫研自嘲一笑,抿了口茶,探头望望屋顶,没头没脑问道:“这屋子还会漏雨么?”

“早就不漏了。”他深盯了她一眼,慢吞吞问道,“听起来,姑娘好像在这裏住过?”

莫研咳了几声,才轻轻道:“早几年住过一阵子,那时这屋子还漏雨,想是东家替你补好了。”

“这院子没有东家,是我买下来的。”

“你买下来了?……”以他身体如此不便,竟会居住在这偏僻苦寒之地,想来是为了躲避仇家吧,莫研暗自猜度。

“东家要迁回中原去,就便宜卖了,也没花几个银子。”苏醉侃侃而谈,与她全然不像是初次相识的陌生人,“姑娘也是中原人吧,怎么会来此地?”

“我是随押送岁贡的队伍而来,正好路过小镇。”

“岁贡?”他往椅背上一靠,嗤之以鼻,“年年三十万,老百姓辛辛苦苦一年交上来的赋税就这么拱手相送,圣上倒真是大方得很。”

“花银子求太平罢了。”

莫研平静道,早先的她也许会对此愤慨,而在开封府的三年,什么事情都已看尽,她早已不惊不奇了。

“那也要能真太平才好。”苏醉冷冷道。

那瞬间,他的语调语气竟然有几分熟悉,莫研悚然而惊,腾地转头盯住他……

似乎有所感觉,他又换了付笑吟吟的模样,好奇问道:“不知此番押送岁贡的是朝中那位大人?这可是个美差啊。”

莫研迟疑片刻,反正他所问也并非什么朝廷机密,说来倒也无妨,便道:“是宁王殿下。”

“原来是他。”苏醉笑了笑,似有嘲弄之意。

“豫国公主与耶律洪基大礼在即,他此番也是来观礼的。”莫研随口替宁晋解释了一句,以尽朋友之谊。

闻言,苏醉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眸似乎黯淡了一下,他随即转开头,瞥了眼窗外的落雪,淡淡道:“这雪越下越大,你们明日的路只怕不好走。”

莫研循他目光望去,雪确是愈发大了。

她一口饮尽茶水,起身谢道:“多谢苏公子,冒昧打扰多时,我也该告辞了。”

苏醉并不相留,坐在轮椅上,淡淡笑道:“姑娘慢走,恕我腿脚不便,就不相送了。”

莫研拢起斗篷,站在门口,看着旁边黑着灯的屋子,怔了片刻,突地回头问道:“苏公子,旁边这件屋子,不知可否能让我进去看看?”

苏醉歉然一笑:“那屋子堆满杂物,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怕是不便。”

“……哦。”莫研暗叹口气,笑自己太天真,怎么还会幻想那屋子与从前一般模样呢。

“多谢,告辞。”

大雪纷飞,她轻咳着,转身出小院,并替他掩好院门,缓步离去。

她虽走了,苏醉却仍坐在轮椅上慢悠悠地品茶,冷了再滚,滚了再待它凉,如此反反覆复……

直至四更过,院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声响,似乎是屋檐上积的雪落下。苏醉倦倦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快进来吧,等得我都快睡着了。”

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身入内,随即又掩好门,脱下白狐大麾抖了雪,朝苏醉淡淡一笑:“让大哥久等了,这雪来得突然,生怕那二十万匹绢布沾湿,又加盖了几层油布,直忙到三更。”

“得,喝口茶暖暖吧。”苏醉盯着耶律菩萨奴的脸瞧了半天,又笑道,“怎么我回回瞧你都觉得这么别扭,好像在看我自个一样。倒是我自己的模样,怎么看也看不习惯。”

耶律菩萨奴接过茶,垂目笑了笑:“开始我也瞧不习惯,三年下来,倒也不觉得什么了。对了……可是有人来过?”他来时看见雪中淡淡的脚印。

苏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来过了。”

“她?是谁?”

耶律菩萨奴不解,可瞧苏醉的神情,又似乎有些明白,不由地心狂跳起来。

“还能有谁,你心裏的她。”苏醉奇道,“怎么,你不知道她来了?她说她是随着宁王押送岁贡的队伍一起来的。”

“我不……知道。”

迎到岁贡,他只短暂地与宁王打了照面,便去忙安置岁贡的事宜。直到方才他才知她竟然也来了,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一思及此,他呼吸便有些急促,只觉得胸口闷得像是被巨石所压,又像是要炸开一般,难受异常。身子微晃,他竟不由自主地单膝落地,手捂住胸口旧伤,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见他如此模样,苏醉急地直拍轮椅扶手,却又无法上前,怒责道:“你、你不要命了……还不快盘腿坐下,意守丹田,莫让真气乱窜。”

耶律菩萨奴撑起身子,依言席地盘腿坐下,勉强摒除杂念,意守丹田,调息真气。直过了一炷香时间,他的呼吸方才慢慢平稳,不复之前的绪乱。他方缓缓起身,沉默地坐到近处椅子上。

“你……”苏醉瞧着他直摇头,却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光是听说她来了,你便这模样,若是见到她,你又该如何自持?”

“不会的,方才是……”耶律菩萨奴深吸口气,“……是我没想到她会来这裏。”

“你莫忘了,三年前我虽然替你解了毒,但你心脉皆已受损,最忌大悲大喜,稍有不慎,真气岔走,便是命在顷刻。”苏醉厉声责他。

“我知道。”耶律菩萨奴抬头,淡淡一笑,“大哥不必担心,日后我定会多加小心。”

看他这副模样,苏醉倒不好再骂下去,只得道:“你说你也是,这丫头来了便来了,你不是一直惦着她么?她来了,你能见到她好端端的,不也是好事么,怎得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耶律菩萨奴苦笑,半晌,问道:“她,看上去还好么?”

“比原来稳重多了,不像是早先那个没心没肺的模样。”苏醉笑了笑,“她原还想进你屋子看看,我怕她起疑心,就没让她进去。”

旁边展昭曾住过的屋子件件东西都与三年前一模一样,连那对燃过的红烛都仍在原来的地方,苏醉自然不敢让莫研进去。

展昭所易容改扮的耶律菩萨奴,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怕她还会再来,劳烦大哥明日就把屋子清理了吧。”

“你舍得?”

展昭不答,只道:“还是莫让她看见的好。”

苏醉点点头:“反正东西我都替你好好收着就是。”

“多谢大哥。”

展昭拢了茶杯在手中暖着,怔怔地出了会神,苏醉也不去打扰他,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风炉旁,听着内中炭火偶尔响起的劈里啪啦声。

良久,展昭才勉强自己镇定心神,拉回思绪,抬眼问道:“……近来,镇上可有什么动静?”

苏醉摇摇头:“还是老样子,你那边呢?”

“上次我与你说过,我疑心耶律洪基手中也有大宋布防图。果然不错,上个月他便当着耶律重光的面,将大宋兵力布防图献给了耶律宗真,弄得耶律重光回来后气恼不已,发了几天的脾气。”

苏醉凝眉道:“耶律洪基此人素性玩猎,倒不像有入侵中原的野心。他弄这大宋兵力布防图多半是为了在耶律宗真前讨个乖。现下,耶律宗真年纪渐大,耶律洪基登基是早晚的事。但有个耶律重光在旁觊觎皇位,加上耶律宗真曾醉酒戏言要将皇位让与耶律重光,他这太子位置自然坐得不太舒服。”

展昭点头:“这层我也想过,但不知道这个将大宋兵力布防图泄露给耶律洪基的人是谁?大哥,你说会不会也是同一个人?”

“有此可能,只是不知道耶律洪基是如何与她联络的。”苏醉道,“上次那个绣娘一死,耶律重光这边这条线也就断了,着实可惜。你若能想法子从耶律洪基这边找到线索就好呢。”

展昭紧抿嘴唇,眉宇深皱:“我会多加留意,可惜我不随在耶律洪基身边,只怕是不易。”

“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醉安慰他,“现在耶律宗真又老又病,暂且不会有进犯中原之意。咱们现在一来,就是要防着耶律重光,万不能让他篡位成功,此人野心甚大,若让他当上皇帝,宋辽两国怕是没几天安生日子过。二来,还是那件事,顺藤摸瓜,当然,我知道这条藤不好摸,”他故意耸耸肩,“然后找出朝中叛国之人,拔了这眼中钉,咱们才好功成身退。”

展昭听到“功成身退”四字,只觉得遥遥无期,苦笑一下,点了点头。

“早些回去吧,免得惹人起疑。”苏醉道。

“大哥,你一人留在此地,终是太危险……”

展昭话未说完即被苏醉打断,不耐烦道:“回回来都要说这话,你不烦我都烦。行了,我好得很,你不用操心。倒是你,那丫头既然来了,你少不得要和她碰面,可莫再像方才那般了。”

涩然笑笑,展昭起身,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盒放在几上。

苏醉瞥了眼,笑道:“又是这药,我都吃腻味了。”

展昭微笑:“大哥你双腿血行不足,又无法运功调理,这药生脉活血,你多吃些,人也会舒服一些。”

“这药是宫里头才有,你弄来不易,又不是非吃不可的药,下次别麻烦了。”

展昭笑而不答,披上大麾,朝苏醉略一拱手,转身出门而去。

雪绵绵密密地下了一夜,到了清早,将停未停,空中仍飘着稀稀疏疏的雪,地上积了一尺多厚,人和牲畜走起来都甚是不便。

莫研掀开帐帘时,猛地被白茫茫的一片晃疼双目,深闭下眼,复缓缓睁开,才适应了些。

远远近近都有侍衞在忙碌,或铲雪,或搬运东西,或给马车套缰……东南面有一人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寒如冰雪,正指挥着一小队辽国侍衞将陷在雪堆中的马车拖出来。

莫研定睛细辨了辨,微微一笑,缓步走上前。

眼角的余光分明是看见她走过来,展昭却硬生生让自己扳过身子,故意装着没瞧见,背对着她,继续对侍衞发令。

心绪纷乱,身遭的脚步声来来往往,他甚至分辨不出她的脚步声。良久,他都未听见她开口说话,也许,她已经走开了,不然以她的性格,也许会拍拍自己的肩膀,他猜测着……

他转过身子,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

“耶律大人,好久未见。”她微微笑道。

是啊,好久未见——那瞬,他想开口尽量自然而然地说这句话,却发觉喉咙干涩地发不出声音来,只得重重地点下头。

知他素性寡言,莫研也不在意,道:“一别就是三年,那时你替我大哥疗伤的大恩,我也一直未有机会能谢谢你。”

他仍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地看着她。苏醉说的不完全对,她清瘦了许多,眉宇间的飞扬脱跳也敛去不少,双目流转间,轻愁几许。

“待到了中京,我当设宴酬谢,你可一定要来。”莫研继续道。

“你……”展昭艰难启齿,正待回绝,又有二人过来,是宁晋和辽使中负责招待宋人的文官熙和。

宁晋手中拿了貂皮手拢,过来先递给莫研:“快把手拢上,病还未好,就……”他再看她脚上穿得是寻常靴子,恼道,“昨儿不是放了双小羊羔靴在你帐里么,怎么不|穿?再冻着怎么办?”

“我没看见。”莫研不以为然道,“再说也没那么冷。”她话刚说毕,正巧一阵风卷过来,她缩着肩连连咳了好几下,脸咳得潮|红起来。

“你病了?”展昭忍不住问道,强制按捺住自己想上前扶她欲望,双手在袖子紧紧地攥成拳。

“前日里被雨给激着了,受了点寒而已,小事情。”莫研不在意地摆手道。

“走走走,快回去穿起来。”

也不与旁人客套,宁晋拽着她就往回走。展昭尚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误以为他是在不满宁晋失礼,那文官熙和打了圆场,朝他笑道:“都说中原人多情,果然不假,连宁王对自己的姬妾都如此关怀备至。”

姬妾!

那一瞬,展昭的胸口仿佛被一把极快极薄的刀划开,鲜血涌出,却是无痛无觉。

对她而言,这是好事,自己该为她欢喜才是。他身体僵直,努力想镇定心神。

文官熙和的声音并不小,莫研与宁晋虽已走出四五步,仍然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莫研转头气恼瞪向宁晋,尚未开口,后者已耸耸肩,无辜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全是他们自己瞎猜的。”

不欲与他理论,莫研回身朝那位信口开河的文官熙和走过来,到了面前才清清楚楚地朗声道:“我夫家姓展。”

“嗯?”那文官熙和显然有些迷糊。

“我不是他的姬妾,我夫家姓展,你莫要弄错了。”她口齿清晰道。

文官熙和这才明白过来,连忙赔笑道:“是,是,不会再弄错了,展夫人。”

莫研这才满意,瞥了旁边的展昭一眼,微恼道:“你这些手下乱说话,你明明知道,怎么也不管管?”

展昭直直地望着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问,却是连隻言词组也不能对她说。气血上涌,胸口堵得难受异常,一股腥热直涌上喉头,他急步调头走开。

“嗯?”莫研不明就里,挠挠耳根,“他脾气怎么还是这么怪?”

文官熙和也不敢惹耶律菩萨奴,自然不敢跟上去,留在原地赔笑道:“耶律大人大概还有要事在身,不知展夫人可否用过早食?我方才已命人去煮了粥,是白粥,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吃得清淡,所以特地叫他们拿些江南小米熬粥,也不知对不对您的胃口……”他一径絮絮叨叨地说着,弄得莫研不堪其烦,随意敷衍了两句,便拔腿就走。

“丫头,当我的姬妾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吧?”宁晋双手抱胸,没好气道,“你这么急匆匆地和不相干的人去解释,犯得上么?”

莫研白他一眼,理直气壮道:“是没什么丢人的,可我听着不舒服。”

“叫你展夫人,你就舒服了?”宁晋哼了一声,“我听着倒更难受。”

“叫我又不是叫你,又没人让你听。”

莫研还在恼方才的事,也不理他,自己回了帐去。剩下宁晋站在外头,亦是一肚子气,好端端地什么都没干,他招谁惹谁了。

牙帐背后,僻静无人之处,展昭无力地半跪着,双手撑住地面,头低低垂着,唇角尚留下一丝鲜血。

饶得他一夜未眠,想过千百遍见到她时,自己该如何镇定自若,可仍旧无济于事。

一直以来,他都只知道她留在开封府供职,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与包拯三个月一次的密信往来,包拯也从未提及她的其他消息。

所以,他只能自行想象,也许她已将他淡忘,也许她过得很好,也许有人会比他对她更好,也许……

“我夫家姓展。”她的声音犹在耳边。

他能看到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妇人发髻,却未想到是为他而梳。

虽然知道她对自己情深若许,但他总以为她在认为他已死,悲痛过后能继续过她自己的生活。毕竟,他与她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这,也是他暗自庆幸的事情。

可他却不知道,她竟然一直一直一直地被困在着夫妻之名中。

雪虽已停,天仍是阴沉沉的。

因为积雪甚多,载着岁贡的马车又甚是沉重,数次陷入雪堆中,使得整个队伍的行进愈发地迟缓。

行了两日,这日到了正午停下来歇息时,宁晋使吴子楚去问问,照目前的情形,还得有多少日才能到中京。

吴子楚去了半晌,回来禀道:“耶律大人说,大概还得四五日的光景,而且现在辽国皇上也不在中京,在广平淀的冬捺钵,咱们到了中京,将岁贡入国库之后,还得再带着礼贡转到广平淀去。”

“真是够折腾的。”宁晋摇头叹气,日日都困在马车上,着实憋闷得很,抬头又问道,“那丫头在干什么。”

“站在马车外头啃大饼,估计也是在马车里憋闷坏了。”吴子楚朝外努努嘴。

宁晋探头出去,果然看见莫研不知何时下了马车,叼着块羊酥饼正靠在车辕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目光落在远处白雪皑皑的伏虎林。

若不是半山上的那块黑石,也许莫研还认不出那里便是伏虎林。此时看见,她有些呆愣,口中的干饼不小心呛在喉间,一阵猛咳,连眼泪都咳了出来。抓了水囊,连灌几口,她方才觉得好些,抬起头来,骤然看见耶律菩萨奴就站在面前,直直地盯着自己。

“耶律大人,”她抬手抹去腮边的饼屑,奇道,“有事?”

“你……”展昭差点问她病可好些了,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你最好在马车上獃着。”

“……哦。”她莫名其妙地应了,慢吞吞地爬上马车。

他伸手将车帘密密拉好,不让冷风灌进去。

“耶律大人,”文官熙和急步走过来,向他禀道:“这荒野雪地难行,他们宋人不习惯,好几名宋国侍衞的靴子进了雪,脚在雪水里泡坏了,得想个法子才好。”

“有多少人?”

“大概有五六个。”

展昭略想了想:“阿布利随身有药酒,可以替他们搓一搓,在火盆边多烘烘,歇歇就没事了。不过我们不能停,让他们上马车歇着去。”

“就是马车成问题,载岁贡的马车不能动,咱们这边都是骑马,剩下的六辆马车载着辎重,满满当当的,也腾不出来阿。”

“那你去问问宁王,看他那边能不能腾出辆马车,让他们上去休息。”

文官熙和有些犹豫:“这……合适吗?”

展昭不答,面无表情地走开。文官熙和无法,只得往宁晋这边过来。

所幸宁晋实在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而且腾出马车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本来在入辽境之前,他就从李奇高那里多要了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上只有一个人,莫研。

现在经过调配,莫研因病未好而不能骑马,故而只得和宁晋挤在同一辆马车上。

“我说,丫头,你用得着躲我躲到那么远吗?”

宁晋没好气地看着缩坐在马车角落的莫研,挑眉问道。

莫研不舒服地挪挪身子,一副比他更恼的模样:“你以为我愿意,你家吴大奶妈之前就再三交代了,说殿下是千金之躯,叫我千万小心,别把病过给你。”

“这个子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