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姑也分寸不让,她似乎根本不惧伤着少主,神兵在她手中,路数奸滑狠辣,元修与其缠斗之际瞥了暮青一眼,目光刚转开,忽觉杀机逼面而来,电光之下隐约有什么一跃而来!
那是个活物,身小如蚁,速度如电,又藏于暗处,猝然发难,高手也未必躲得过,可元修身经百战,反应是何等的惊人?他借收兵之力凌空一旋,大袖一扬,狂风驰荡,顺势将暮青从身旁推向了街边。
他不该推开暮青,即便他这一避,那毒蛊会扑向暮青。但蛊是梅姑的,她有能力收回杀招,收招之时一刹那的破绽对他而言是制胜之机,即便梅姑来不及收招,令蛊虫伤及暮青,她也一定有解蛊之法。
但千钧一发之时,元修本能的反应快过了思绪,在将暮青推离身边的一瞬,他大喊一声:“陈镇!”
暮青乘风退往街边,听见风声掠来,抬手就将凤簪一拔!凤冠上的簪钗在船舱里就被她摇动过了,方才又经罡风摧动,一拔即出,毫不费力。凤簪入手之际,风声迫近,暮青一抬头,见陈镇迎面掠来,扬手就将凤簪当面扫去。
这簪子,凤口中衔着珠串,颗颗大如眼珠,带着厉风扫向陈镇的双目,陈镇只是轻蔑地嗤了一声,仰面急避之际握住珠串一扯!他本想将暮青扯过来制住,不料这珠串不经扯,一扯之下,宝珠飞溅,他登时仰面跌倒,倒下的一瞬,忽然有个念头钻了出来——英睿皇后擅长近战,听陛下说,她通晓人之筋脉肌理,独有一套杀敌之术,能一步废一人,作战之效用,胜于天下武林功法。既如此,方才她出手时就该用尖锐如刺的簪尾,而非华而不实的簪头。莫非……她早知他会如何接招,为的就是设法摆脱他?
果然,他隐约瞥见裙裾飘然远去,暮青在珠断人倒的瞬间,转身杀入了卫军之中。
侍卫们和护卫军纷纷拔刀围来,想将暮青逼入死角,不料她一冲进大军之中,就将凤袍脱去扬手一抛!
红袍舒展,遮了晚霞,袍下的人影刀光都被染上了一层血色。侍卫们正仰头望去,暮青迎面就朝一个燕兵的刀刃上撞了过去!
那燕兵被吓得魂飞魄散,匆忙收刀后退之时,忽觉外膝眼下一痛,腿脚登时失灵!他扑通跪倒,对上暮青寒寂的目光,心中暗叫我命休矣,暮青却压根儿不费那杀人的力气,她从冠上又拔下一支凤簪,左右冲撞,两手齐开,凤袍扬起落下,不过数息工夫,她杀出袍下时,地上已倒了一片燕兵。
暮青望向城门,目之所及处是黑潮般的北燕大军。这里是大图最东边的国门,这条回国的路她走得太远太累,但仍然想要拼尽全力奔向那座被晚霞照耀着的城门。
江风吹上柳堤,暮青身穿嫁衣立在长街中央,头戴凤冠,手持血簪,大军注视着她,而她注视着城门,片刻的寂静后,她迈开脚步闯入了大军之中,孤身向着城门杀去。
陈镇纵身直追,看着前头墙塌般倒下的人群,只能在后头紧紧地坠着,正想伺机制住暮青,一道炽光忽然冲破漫天红霞而来!
那光似陨星流石,疾而刺目,陈镇觉出杀气朝着自己的眉心而来,忙旋身急避,那光擦着他的冠头飞射而过,只听咔的一声,簪断冠裂,他披头散发地转头望去,见身后一个燕兵的前额上多了个血洞,那光的杀势却丝毫未停,一连射穿数人,血泼了一地,一颗血珠骨碌碌地滚了出去,陈镇定睛一看,才惊觉暗器是从凤簪上散落出去的一颗宝珠!
何人?!
陈镇正待喝问,忽见柳堤后掠来一人,人未到,风已狂,街上的大军被刮得东倒西歪,那人落在地上,抓起暮青就走!
梅姑与元修缠斗正紧,趁出招之机扬声骂道:“混账!现在才出手,你个糟老头子是睡死了吗?”
驼背老翁讪讪地笑道:“这不是……少主人的功夫路数没见过,忍不住多看了会儿吗?”
说话时,老翁已握住暮青的手腕,将她带上了房顶,“少主人,老奴护您出城!”
暮青在天选阵中见过这老翁,知道他与自己的外公无为道长有些交情,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此刻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暮青压下意外之情,冲老翁点了点头,便跟随他在沿街铺子的房顶上向城门奔去。
北燕军中虽有弓兵,却不敢放箭,只能一同往城门口涌去。
元修虚晃一招,袖中一支响哨放出,黄烟在空中弥漫开,街上一间石铺的门窗忽然被撞开,几名黑衣人掠上房顶,为首之人手持一对金瓜大锤,机关一放,瓜头带着铁链脱柄而出,咚地砸在老翁的后脚跟下,石砌的房顶顿时塌了个洞,落石轰鸣,碎石四溅!
老翁耳廓一动,听出声响有异,回头一看,见碎石中竟夹藏着暗镖,不由将暮青往远处一推,一边回身应战,一边喊道:“老奴拖住这些人,少主人快走!”
暮青回头望去,见那几个黑衣人目光森冷,使的刀兵暗器无不色泽青幽,身手非一般侍卫可比,很有可能就是北燕事先潜入大图的刺客了。
老翁以一敌众,很难预料能拖多久,暮青毫不废话,转身就走,可没多久,前头就出现了一条窄巷。
巷子有丈余宽,不使轻功根本跳不过去,而街上巷里早已围满了北燕大军。
暮青回头深深地看了眼竭力挡住刺客的老翁,而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房顶,再次跃入了潮水般的大军之中。
北燕大军本以为她会在房顶上踌躇不决,没想到她如此果决,一个燕兵懵了一下,被暮青当头踹倒,鼻梁断裂的声音被掩盖在了刀风中,周围的燕兵纷纷反转长刀,以刀背压向暮青,企图将她擒住,暮青抽出身下那兵的腰刀,就地一滚,举刀便格!
长刀山一般的向她压来,她的目光比山石更坚,高举的刀刃向天扬去,烈火般红灿的霞光在刀刃上淌过,艳若流匹,刺人双目!
几个燕兵被刀光晃得虚了虚眼,眼皮子刚眨了下,暮青将刀刃一转,抽刀一划!几个燕兵的手腕上登时开了道口子,长刀落地,血洒如雨。
暮青的眉眼被血染红,她趁机翻身而起,将刀朝城门方向掷去,大军呼啦一声让出条山缝儿般的路来,她眨着被血模糊了的眼,手握凤簪杀入了那条路中。
她不能在房顶上待着,一旦有刺客绕过老翁,她必被擒住,届时梅姑二人必受牵制,而元修绝不会留二人性命。
她不能往城内去,尽管县衙就在几条街后,但大图的官府已经靠不住了。
她只有出城这一条路,道阻且长,唯有杀出条血路来。
晚霞愈渐西落,暮青在北燕大军之中,霞辉离她远去,江风也离她远去,目之所及是刀光铁甲,簪刀所触是血肉肌骨。
北燕大军身上穿有皮甲,以皮革为甲片,上覆薄铜,寻甲片的缝隙下手制敌需眼疾手快,且簪刀远不及解剖刀锋利,出手甚是费力。簪头的凤羽以金片打制,薄如刀刃,提在手中,伤敌之时难免伤己。
暮青满手鲜血,却觉不出这血是自己的还是燕兵的,渐渐的,她甚至听不见四周山呼海啸般的人声,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战场,是西北马寨,是大漠狄部,是武牢废都,还是东海小镇。
自爹故去已有八年,她却仿佛走过了半生,这半生,征战四方,颠沛流离。荡马匪,杀胡人,保家卫国,她不累;复大图,守鄂族,为护至亲,她无悔;可挚友成仇,刀剑相向,今日这一战忽然让她觉得倦了,渐渐的,连胳膊都累得抬不起来了。
暮青脚步沉重,抬头看了眼城门,晚霞仅余一线,近在咫尺的大军已变得影影绰绰,连刀风都仿佛缓了许多。暮青脚下踉跄了一步,眼前一黑,噗通一声跪在了长街上。她能感觉到扑来的人影,却累得眼皮子都掀不开了。
这一生,究竟还要抗争多久?
阿欢,你我还有再见之期吗?
我从不惧怕抗争,只怕此去北燕,归来之日,你我已阴阳两隔。若上苍许我这一世,是为了让我亲眼看见至亲一个一个地离我而去,最终仍是孤身一人,那我宁愿从未来过。
刀风逼来,一柄柄长刀压在暮青背上,她用尽气力将手撑在青砖上,昂首远望,不愿低头。
而就在她昂首的一瞬,忽觉腥风扑面,血光向后一泼!几颗人头从她身旁飞过,城门楼上飞来数道黑影,像从夕阳余烬里飞出的踆乌。
暮青虚了虚眼,想看清来人,却视线模糊,只听见一阵马蹄声踏来,劈山分水一般,人和血都向两旁泼去,战马尚未驰到面前,一人就从马上掠来,将她从燕兵的包围中救起,踏住马背凌空一跃,向着城楼掠去。
暮色将阑,江风萧萧,暮青仰头望向微云残照的长空,忽觉气清拔郁,胸中闷意一舒,头脑霎时清明了几分。
那人将她带上了城楼,而后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声音里藏着难以掩饰的激动,说道:“主子,属下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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