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说过之后,我想起很多你小时候的事情,”妈妈停下手里的动作,继续说下去,“那时你两岁都不到,还没有一台缝纫机高吧,坐在工场间里玩零头布,能玩上一整天,一点都不吵。小学里放暑假,你照着一本旧裁剪书给娃娃做衣服,夏天身上出汗,粘粘的沾了好多线头,我看着都痒都痒死了,你自己好像一点都不觉得。”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苏敏多半都不记得了,听妈妈这么一说,却又好像历历在目。
妈妈顿了一下,似乎还在回想她小时候那个窘样,很久才叹了口气说:“反正,我也想过了,不让你干这一行,不就是怕你辛苦,想让你过的开心嘛。真的,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这一番话说的苏敏眼泪都下来了,一头靠在妈妈肩膀上,唏哩呼噜的抽着鼻子。
“哎哎哎,你成心的是不是?都蹭我身上了!”妈妈嘴上这么叫着,却也摘了手套,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那天夜里,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数日子,如果她愿意,下个月就可以去巴黎了,这样一个机会,她等了有好多年了。要是放在从前,她一定迫不及待兴高采烈的去了。但现在,她突然发觉自己心裏多了许多别的事情,各种各样纷乱的念头,让她觉得前路依稀,使不出劲儿来。她不能确定,这个机会真的能像那些零头布、旧裁剪书那样,带给她纯粹的干净的快乐吗?她一遍遍的问自己,就像她曾经问方书齐:“你真的开心吗?”
随后的几天,她几乎寸步不离的陪着外公,上医院检查,去公园散步,下午坐在窗边里晒太阳。外公还像从前一样好脾气,总是说些好玩儿的话,大多数时间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他的脑部扫描显示有过一次轻微的脑中风,奥兹海默症评分在临界线上下,但记性似乎一点都不差,反而比从前更喜欢聊过去的事情了,时间地点人物,甚至一些细节,都记的详详细细分毫不差。
那些事,苏敏以前也零零碎碎的听到过,但这却是第一次,外公从头到尾原原本本的把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说出来——
七十多年前,他十二岁,被母亲塞上去上海的长途汽车,拜了一个师傅,在一间英国人开的绅士商店里,做了整整三年的学徒,饭要跟别的学徒抢,才能勉强吃饱,没有书念,还要背师傅的儿子去上学。
“刚开始学生意,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要小费,第一句学会的英语就是‘Mr. cumshaw’,每次出去跑腿送货都要说,可惜十次裏面有九次是不灵的,有时候直接被仆欧从台阶上踢下来。”
不过,那个时候年纪小,记吃不记打,眼睛睁开来就盼着吃饭,店里十来个学徒一桌吃饭,我吃得慢,吃完第一碗,锅里就空了,总是吃不饱。后来,我想出个办法,第一次只盛半碗,吃完了锅里还有,第二碗再压得实实的慢慢吃,这样至少能吃一碗半,你说外公是不是很聪明?
这些艰辛的回忆从外公嘴裏说出来,却成了顶有意思的童年往事。苏敏托着腮,笑笑的听着,心裏禁不住感叹,人的脑子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事几十年了都还记得,有些才几分钟却能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外公,会突然分不清冷热水龙头,或是站在离家几百米的路口,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应该往左还是忘右,这种情况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可能发生。
或者就像她自己,有些事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淡忘。手机一直开着,但铃声并未如她所愿的响起,所以,她也不愿承认自己在等谁的电话,只是努力把心情调到了另一个波段上,平静、淡然、独立,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碰过去的一切。她拼命用其他人和事填满脑袋,但无所不在的细小的痕迹总是不断的提醒着她,比如她头发上的味道,很淡,却迟迟不散。她已经用家里的二合一洗发水洗了两三天了,睡觉的时候,脸埋在枕头里,还是能闻到隐约的椰子的味道。
除夕就这样平静无奇的过去了。新年的第二天,方书齐突然就来了,还是像许多年前一样,和苏敏对坐在她家的客堂里。苏敏的妈妈早已经回医院上班了,西服店也已经开张,舅舅也不在,只剩下外公还在家,拜过年便开始一如既往的说那些陈年旧事。
“……苏敏年幼儿园的时候去上图画班,”照例是不急不徐的声音,也不解释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老师把一盒蜡笔放在桌上,她总是把喜欢的颜色都抓在手里,怕被别人抢去……”
一开始苏敏还有些走神,从方书齐进门,她一直未曾细细看他,直到这时才隔着桌子看了他一眼,还是她熟悉的那个样子,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着痕迹。若是陌生人,对他的第一印象一定是:英俊、亲切、温和、随意。
而他也正看着她,也没在听那个图画班的故事。苏敏知道他来总是有事情的,而且还怕外公又提起她小时候的糗事,就像上次方书齐来她家时那样。算起来还不到一年,感觉上却好像是另一个年代的事了。那个时候,他们才刚开始,亲密无隙,说什么都行,但现在,要是再说什么梁山伯祝英台的,实在是不应景。她打断外公的回忆,找了个借口,和方书齐一道下楼出了家门。
车就停在弄堂里,他走过去,替她开了副驾驶位子的车门。苏敏知道他有话要跟她说,没有异议就坐进去了。天气很冷,车里空气依旧冷冽,但车门一关,这么一小方空间,又闷得人耳膜发胀。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她先开口了。
“去安顺路那里找过你,你不在,我想你总是回家了。”方书齐回答,语气中似乎有些不同于往常的情绪,她依稀听得出来,却又辩不清是什么。
“找我干什么?”她又问。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只狭长的信封,对她说:“去巴黎的机票送到了。”
苏敏接过来,打开封套,看了看上面打印的时间和日期,目的地,巴黎,而后又装回去。她并不觉得吃惊,这其实根本算不得是一场旗鼓相当的博弈,天平两端,轻重分明,她从来就没奢望过她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