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辱没G老板伦敦威斯敏斯特裁缝的金字招牌,方老板还特地高薪礼聘了一个洋裁缝,橱窗上写着——重金礼聘伦敦名师驻店量体裁衣。
三十年代是旧上海的黄金时代,洋行民企蓬勃发展,四处洋溢着航海时代特有的国际主义的氛围。联营数年之后,两人都赚了不少钱。
这一年清明,方老板回家乡扫墓,跟人聊天的时侯得知族中一个远亲家道中落,已经到了饭都没得吃的地步了。
鄞县的方氏是当地有名的大姓,祖上做过当地的县令,世代书香,出过不少举人。而这个落难的远亲姓许,原本做的是批发行的生意,家境殷实。当时的男主人人称六少爷,排行老六,上面五个姐姐,父亲早逝,又是三房合一子,自幼备受宠爱,生性也就有些懒散不求上进。当地有几个坏心眼的商人看准了他没用,伙同地方官员,设计骗了他许多钱。刚好六少爷的爷爷过世,叔叔伯伯们也欺负小六缺心眼,分家的时候占了他很大的便宜。
分家之后,小六带着老婆孩子单过,生意不会做,反倒在赌输了很多钱,渐渐的卖地买房子,年前有人上门讨赌债,小六自己一个人躲出去了,至今下落不明,剩下老婆和三个孩子,眼看着就要被人赶出家门了。
方老板听了心中戚戚,但很快就忘到脑后了,没想到在他离开家乡回上海的前一天,这小六的老婆竟然找上门来了。
小六的老婆带来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说是他家的大儿子,名叫雪城,求方老板带去上海做学徒。方老板想到小六那副德行,觉得这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婉言拒绝。但小六的老婆并不罢休,也可能真的是过不下去了,次日方老板启程的时候,硬生生把雪城塞上了去上海的汽车。
人都已经上来了,总不能推下去,而且雪城看起来聪明乖巧,家中突遭变故,一幅泪汪汪的样子。方老板看他可怜,真的把他带去上海了。
就这样,雪城开始在方老板店里做学徒。那个时候,绅士商店的店员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一类人,讲究卖相风度,懂衣服懂礼仪,还要懂得看山色,一个个的都是势力眼和人精。雪城出生时,家里境况上好,也曾念过几年书,能写会算,人聪明,长得也不错,在众学徒中算是个好苗子,但也正因为他小时候是过惯好日子的,心气颇高,和其他学徒店员格格不入,做事学艺也不太用心。
其他伙计存心欺负他初来乍到,把最累最麻烦最没好处的活儿给他干,比如打扫衞生,比如送老板的儿子兆堃上学。小兆堃当时也有八九岁,微胖,脾气不错,因是独子,方老板把一腔厚望都寄托他身上,自己这一辈子都是靠手艺吃饭,就指望儿子可以跳出这个圈子,做上等人,供他念最好的学校,但这孩子为人憨厚,却总有些懵里懵懂的,读书更不怎么上心。
兆堃过的日子,雪城看在眼里,心裏很不是滋味,想自己年纪并不比人家大几岁,却要独自离家谋生,不但没有学上,还要背东家的少爷上学,可能也正是那个时候,他看清了自己在这个冷酷世界中的位置。
于是,原本心高气傲的雪城开始自暴自弃,跟另一个比他早来几天的学徒混成了朋友,两个人每天混吃等死,手艺不学,生意经也不学,光研究怎么要小费,怎么揩油,怎么盛饭能多吃一点了。
转眼一年过去了,年三十,方老板照例招待店里上上下下十几号人吃年夜饭。雪城看着桌上一个什锦大暖锅眼馋,一个裁缝师傅告诉他,暖锅里的百叶包又叫“铺盖”,今晚老板会给伙计们布菜,“铺盖”夹到谁碗里,谁就得卷铺盖滚蛋。
等到开席,方老板果然过来布菜,夹起一个“铺盖”,筷子在半空停了一停。雪城觉得老板看了他一眼,想这下完了,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可能念及他是同乡远亲,那个“铺盖”最后还是落到了另一个学徒的碗里。看自己的好兄弟两行眼泪一脸煞白的样子,雪城庆幸自己还有机会。可能也正是那个除夕之夜,他终于意识到,除了努力活着,他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几天之后,有人从鄞县带来口信,告诉雪城,他妈妈带着他的两弟妹改嫁了。就这样,他最后的退路也没了。
那一年春节之后,雪城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早上第一个起床,把店里的杂活儿都干了,然后在襄理和几位裁缝师傅上班之前泡茶准备早点,无论被分派什么工作,都分外用心,对兆堃也照顾的十分仔细,再没有半句怨言。小胖子被老师关夜学,他帮着打掩护,罚抄课文写不完,他白天做完店里的事情,半夜蹲在窗边藉着路灯光抄写,遇到落雨天,路上泥泞,还会背着兆堃上下学。
那时的雪城,已经懂得在这世间做人是要戴上面具的,他之所以对兆堃好,未必有多少真心。但兆堃却是一根肚肠通到底的人,见雪城对自己这么好,渐渐的也对他另眼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