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位于京城正东面,自太祖以来,这条街住的全是大樑朝的官员与权贵,但在这个凛冽的寒冬日,因太上皇复辟的缘故,许多人家的富贵没有熬过这最后的寒冷。
四年来,大门紧闭的沈府,在这个凛冽的冬日后,迎来了昔日的峥嵘。窗外的迎春花不知何时绿了枝丫,缓慢地长出了花骨朵,短短几日却开满了嫩黄色的小花,随之桃花也开了起来,一夜之间春花齐放,灿烂的四月悄然地来临了。
八角亭内,宁晖托着下巴,双眼没有焦距地望向花枝的方向,她比之冬日的时候,消瘦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空落落的,失了往日的精气神。沈宁珏托着鸟架踱步而来,轻车熟路地进了八角亭,坐到了宁晖的身边。
沈宁珏今年已十八岁了,因身体不好的缘故,看起来有些瘦弱,却不显羸弱,肌肤白皙,唇角含笑,长相极为俊朗,可谓公子如画,芝兰玉树。若说四年前姐弟有九成相像的话,那么四年后的姐弟只有三四成相仿。
沈宁珏将鹦鹉放在桌上,手在宁晖眼前挥了挥,被宁晖抓住了手,瞪了他一眼。沈宁珏抿唇一笑,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大好的春日,姐姐和我一起去踏春吗?”
宁晖无精打采地看了沈宁珏一眼,转了身,继续看向一旁。沈宁珏丝毫不气馁,又坐到了另一面,对宁晖眯眼笑道:“我又没惹姐姐,姐姐何必对我如此冷酷?”
宁晖不能再装作视而不见:“今日不用去读书吗?”
宁珏有些兴奋地说道:“过几日皇上要去春搜,太子特地点了我作陪,这两日夫子准了我假,好在家里练练骑射。”
宁晖听到太子时,目光凝了凝,片刻后不感兴趣地应了一声:“那你还不快去练,难道等着到时候丢人吗?”
宁珏觍着脸道:“我这不来求姐姐教教我吗?你也知道,骑骑马还成,莫说骑射,就是射箭也不一定能拉开弓弦,到时候若是被人嗤笑了……”
宁晖皱眉道:“家里不是给你请了武师吗?”
宁珏皱眉道:“武师还不是外人,姐姐巾帼不让须眉,何必让个外人教我,若让人知道我连弓弦都拉不开,丢的还不是姐姐的脸?”宁珏忙指着鸟笼,笑道道,“姐姐看,连贿赂的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
宁晖侧目,见是一只七彩斑斓的鹦鹉,长得十分讨喜,眼里终于有些许光彩:“这东西倒没见过,哪里来的?”
宁珏调皮地眨眨眼:“我这样才高八斗玉树临风的公子,在姐姐面前,却不如一只进贡的鸟儿。”
“宁晖宁晖宁晖宁晖!你好啊!你好啊!你好!”
宁晖瞪大的双眼很是惊奇:“它它居然……居然会叫我的名字,这是上了色的鹩哥吗?”
宁珏挑挑眉:“什么上了色的鹩哥,年初时番邦进贡来了两只金刚鹦鹉,皇上给了太后娘娘一只,林三哥求了太后许久才要来的。”
宁晖用手指逗了逗鹦鹉,不经意地说道:“那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宁珏非常无奈地说道:“还不是我的姐姐自西山回来便闷闷不乐的,踏春也不去,上香也不去,上街都不去,我只有厚着脸皮找林三哥要了回来。”
宁晖瞪了宁珏一眼:“你抢了别人的心头好,还要算在你姐姐的头上?”
宁珏眯眼一笑:“当然不能算在姐姐身上,这也不是抢来的,林三哥听说姐姐心情不好,许是感同身受,不见得有多为难。”
宁晖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手指放在了鹦鹉边上:“小东西,你叫什么啊?”
鹦鹉撇开脸:“宁晖宁晖宁晖!你好啊!你好啊!”
宁晖侧脸问宁珏:“它就会说这句话吗?”
“以前会说的话,姐姐也听不懂啊。姐姐不用心急,这句话教了一个多月就教会了。”宁珏拽了拽宁晖的衣袖,“鹦鹉姐姐喜欢,就教我骑射呗。”
宁晖拍了拍宁珏的头:“一个书生学什么骑射,好好写你的策论就好了。”
宁珏也不生气,凑过脑袋道:“不然姐姐和我一起去春搜吧?你回来京城那么久了,都还没有出去过呢,我介绍我的朋友给姐姐认识啊?”
宁晖将宁珏的脑袋推开:“别闹了,我不想出去,等天暖和了,我就回漠北去,不用你的朋友,我多的是朋友。”
宁珏委屈地撅起了嘴:“姐姐总是对我那么冷漠,那漠北的朋友比你的亲弟弟还重要吗?你为何要回漠北,在京城有什么不好?我一点都不想和姐姐分开,每个月都要写那么长的信,手很酸啊。”
宁晖点了点宁珏的额头:“一个书生懒到不想写字,朝廷要你做甚?”
沈维清入了后院便看见孙子和孙女靠在一起,姐弟两个都笑着。说起来,到底是骨肉天性,长孙自小在自己的教导下长大,虽身体不好,但极为懂事,人前人后都极为稳重。自年初出入国子监,谁不赞一句公子文雅。往日里和自己一起讨论朝政时,显得十分成熟干练,颇有见解,可只要到了孙女面前,便不自觉地变得像个爱撒娇的小孩子。
沈维清侧了侧眼眸看向越发消瘦的孙女,心裏有些不好受。转眼间,两个孩子都已十八了,宁珏是沈家嫡长孙,待到来年科举高中,总不愁门当户对的人家。可孙女这个年岁着实太大了,若想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做个嫡妻,却是不太容易。便是不说年岁,只说她女扮男装伺候了太子四年之久,这件事虽被自己和皇上一起压了下来,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该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的。宁晖此时的际遇十分尴尬,莫说是门当户对,便是一般人家也是不愿娶回一个伺候男子四年的女子当嫡妻的。
忙碌了近四个月,朝廷总算是肃清了,沈维清也能清闲几日了,便有心想和孙子孙女多在一起,孙子还好总要娶妻,孙女却是要嫁到别人家里的,祖孙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再有许多了,沈维清对此也分外珍惜。
沈维清一生可谓无愧天地,无愧于君,但面对这个孙女却做不到不内疚,不说这四年的西山行宫圈禁的苦楚与担惊受怕,便是好好的千金小姐,愿为逝去的父母尽孝,守在外祖身旁,长于漠北那不开化的地方,也让沈维清说不出地安慰和心疼。
沈维清笑着走进八角亭,看见年初进贡的鹦鹉却在此处,不禁挑了挑眉:“这可是个稀罕东西,你们姐弟从哪里弄来的?”
宁晖与宁珏忙站起身来:“祖父。”
宁珏笑道:“鹦鹉是太后给了林三哥,我要来给姐姐解闷的。”
“坐你们的,今日天气不错,你们都在,正好陪陪祖父。”沈维清笑着坐在石桌前,“林三哥?林奕远吗?听说你在林家和他感情最好,好像今年便要加冠了吧?”
宁珏道:“六月便要加冠了。”
沈维清若有所思地道:“噢,那定亲了吗?”
宁珏忙道:“倒是没有,林三哥这些年一直在锦衣衞奔忙,前几年太后倒是看重中了几个人家,可都被谯王妃抢了先,林三哥便也耽搁至今。”
沈维清笑道:“林奕远算是林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如今太后得了闲,自然会好好给他挑选一番,若太后有什么宴请,你便跟着林夫人多跑动跑动,也能给自己相看相看。”
宁珏皱了皱眉头:“林三哥都加冠了还不着急,你干吗那么着急?我可不去,京城里那些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有什么好看。”
沈维清与宁晖相视而笑,宁晖道:“姑娘家若不娇滴滴的,还有什么好看的?榆木疙瘩!”
宁珏哼了一眼:“姐姐别总是欺负我,我看姐姐就不娇滴滴的,也挺好的,比京城的那些什么千金小姐不知道好多少倍。”
宁晖点了点头:“算你还有些眼光,你若不喜欢京城里的姑娘,漠北有很多武将家的女儿,也同我这般自小就习武的……”
沈维清皱眉咳了两声,打断了宁晖的话:“四月初八,皇上要带满朝文武去西山春搜,太后特意点了你的名,你也准备准备。”
宁晖皱了皱眉,想也不想道:“我不去。”
沈维清挥退了伺候的人,抿了一口茶水:“这是懿旨,去不去不是你说了算的。”
宁珏忙劝道:“姐姐和我一同去就是了,我和祖父都去了,你自己在家又有什么意思?”
沈维清见宁晖眉宇有些松动,继续道:“太子婚事已定下了,今晨朝上宣了圣旨。太子妃乃林河城的嫡长孙女林晴柔,两个侧妃郑峰嫡次女郑吉儿,禁军统领顾雍嫡幺女顾艳芳,侧妃之位还余一位,今日皇上下了朝,将祖父留下,说是念及你在西山的功劳,要将最后一个名额留给咱们家,当时太后也在,一起给祖父说了不少你的功劳。”
“哼!侧妃又能怎样,还不是个妾室!我姐姐护了他四年不算,还要为奴为婢伺候他一辈子不成!”宁珏见宁晖霎时白脸,忙改口道,“太子若真念及姐姐的情谊,便该将正妃位置留下!”
沈维清瞪了宁珏一眼:“我在问你姐姐的意思,你掺和什么?女儿家嫁人有几个十全十美的,不能找个疼爱自己的夫君,便要找个能护得住自己的……这些话,本来不该祖父来说,可我沈家并无主母,祖父也不想委屈了你,没敢当场便应下皇上与太后,不管你怎么想的,祖父都要问过你的意思,才能决定。”
宁晖在府中待了三个月之久,看似对外面的消息不闻不问,却真做不到不闻不问,这三个月,宁晖都在等一个人,想追回一个承诺,可那个人自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甚至不曾捎来只字词组。宁晖一直以为他是爱自己的,胜过性命,宛若自己爱他一般。便他不是太子,不是郡王,是个庶人,甚至最后的结局,不过是一杯毒酒,宁晖都会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可祖父的话,却将她打回了原形,她以为西山见他对别人允婚的时候,心已经不会痛,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坚强到预见过这样的结局,也能风轻云淡地说上一句,知道了。
可真到了这个时刻,真走到了最后一步的绝望,宁晖只觉伤心欲绝,疼痛难忍,隐忍许久的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无声无息的泪,一滴滴地滑落,掉落地面,摔得粉身碎骨。宁晖慢慢抬眸,望向祖父,眉宇间俱是脆弱与无助,整个人都散发着决绝的绝望。这样的宁晖,几乎让经历了一生风云的沈维清有些招架不住。
那种委屈,那种撕裂伤口的剧痛,让宁晖忍不住地想尖叫,忍不住地砸碎眼前所有的一切,恨不得此时便死在这裏,如此的痛苦,如此难以忍受的痛苦。
“姐……”宁珏早已忘记了愤慨,忘记了呼吸,抿着唇,轻轻地叫了一句。
宁晖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三个月的等待,三个月的隐忍不发,终于全部爆发了,让她只知道哭,除了哭,不知该怎么办,只觉得整个人生都在黑暗里,四处弥漫着阴冷的雨水。
宁珏见宁晖虽没有声音,眼泪却越落越凶,眉宇间俱是绝望,整个人脆弱得似乎一碰便要粉碎了一般,身上溢出来的浓重痛苦几乎让宁珏感同身受,让他的心都随之颤动着。宁珏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红了眼,极轻柔地开口道:“姐喜欢的是太子吗?”
宁晖听到“太子”两个字时,身形顿了顿,泪眼蒙胧地望向宁珏的脸,只觉得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若不倾诉出来,说不得待到自己死的时候,都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两个人的曾经:“他骗了我,他骗我。他说过,一生只守着我,只有我自己,不要别人。……我不是想做太子妃,西山也挺好,他都答应要和我在一起一辈子……我们那么好,他说他只要我……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他为何还能娶别人?”
宁珏听闻此言,不禁眯起了双眼,柔声道:“姐和太子在一起了,他许了姐太子妃之位,姐这段时间一直在等他,是吗?”
“他骗我、他骗了我,他……娶了别人……”宁晖却只是怔怔地落泪。
宁珏揽着宁晖轻拍着,不敢再多问一句。宁晖俯在这样温暖又安全的臂弯里,不觉得痛苦减轻半分,只是让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回忆更加清晰,那种痛苦,窒息般地压抑,宛若寒风入骨,痛不欲生。
宁珏轻轻地抚摸着宁晖的后背,一下下地,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愤怒,内疚、自责、后悔,种种的种种都重重地腐蚀他的心。若非是为了他,宁晖便不必入宫伴读,更不用在冷宫一样的地方被囚禁四年之久。一个女子有多少个四年,何况这四年还是少女最美好的时光,为此甚至连亲事都艰难了许多。
宁珏心裏的一切都被滔天的怒意取代,即便是君臣,即便是将来要效忠的人,宁珏依然恨不得杀了那高坐东宫的人。宁晖虽是言语不详,但两个人说不定已有了夫妻之实。不说她为了引开追兵在雪夜奔走,便是身为一个男子,不该为一个有了夫妻之实的女子负责吗?宁晖回来三个月之久,不见东宫捎来隻言词组,甚至后宫的召见都不见有一次,太后也好,德妃也好,若皇家真有意想过迎娶宁晖为太子妃,定会让宁晖入宫相看。
这三个多月,宁晖守着这样一日日的无望的诺言,是如何忐忑害怕的?但等来的也是祖父送来的朝政议下的结果,太子甚至没有出面,甚至没有交代,就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皇家真当沈家人都死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宁晖在宁珏的怀中睡着了,宁珏沉着脸将宁晖送回了寝房。沈维清脸上无悲无喜地坐在原处,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可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怒意和悲凉。沈家一门,子嗣单薄,独子早逝,唯留下这一对骨血。
宁珏幼年病弱,直至十四岁依然汤药离不得身,若非用了林家祖传的擒拿戏养身又用药膳好好地调养了四年,只怕此时还要日日离不了汤药。说起宁晖,才更让沈维清愧疚,当年若以实情相告皇上,便不用宁晖冒名顶替入宫去伴读,可当初还是偏心了孙子。那时宁珏已十四岁了,眼看着快到议亲的年纪,若是据实相报,门当户对的好女儿,谁会嫁给一个汤药不离身的公子。且将来宁珏总要入仕,若给皇上和太子留下病弱的印象,又怎么会受到重用。
沈维清本以为御驾亲征不过走个过场,最长不过三个月便回来,两个孩子的长相又如此相像,便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不会有人发现。谁能想到一下出了这般大的变故,这一换便是四年,将人换到这般尴尬又有苦说不出的地步。
直至今日,沈维清都不曾对皇上和太后说,宁珏体弱所以不曾进宫伴驾的事实,只能说宁晖有武艺傍身,当年被故意留在太子身边,行保护之职。皇上听了太子的话,很满意沈维清的这个说辞,直至此时,自己才知道为何太子会在皇上和太后面前,为宁晖说尽好话。便是不为他们两个这朝夕相处的四年,原来还有这样不能启齿的缘故。
若是放在以前,依沈维清年轻时的脾气,知道自己的孙女做出这等有辱斯文的事,不管子嗣多稀少,也要生生打死以正门楣。可现在莫说是打死,便是送去庙里青灯古佛都舍不得,沈维清心裏,就是怪她都不舍得怪一下,只能恨太子负心,可却依然不能不妥协!孙女已是如此,莫不是还要为此惹怒了皇家,将孙子的仕途也丢掉不成吗?
宁珏再次回到了亭子,坐到了沈维清的对面:“太子妃之位,已经敲定了吗?”
沈维清紧紧握住手中的茶盏:“怪不得纳侧妃这样的事,皇上给其他两家都直接下了圣旨,到了咱们这裏还要好好地说说,皇上说了不算,太后还来亲自对我说一场,原来竟是太子心虚。”
宁珏道:“那祖父的意思就是太子妃之位,已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吗?”
沈维清点了点头:“若非是下了圣旨,我又怎会将几家人说得那么清楚。太子已有十七,年纪不小了,婚期也定得很紧,就在三个月后。皇上下了朝,专门将我留下来,说最后一个侧妃位置留给沈家。我还以为是因为宁晖护驾有功,得了皇上的惦念,才会另有旨意,说不定太子现在回京了,觉得你姐姐与他私下定情上不了台面吧,这才没有一视同仁地下旨,说不得他以为留给你姐姐一个侧妃的位置,已是恩典了吧。”
宁珏硬声道:“祖父便听之任之吗?皇家是这种藐视的态度,我姐姐便要去给太子做个妾室吗?!”
沈维清瞪了宁珏一眼:“你以为我不生气吗?!出了这样的事!我能怪谁?你姐姐若是……太子又怎么骗得了她?如今还有什么办法?他们在一起的事,没人知道便也罢了,若是被有心人宣扬出去,你姐姐莫说做个侧妃,便是悄无声息没名没分地抬进东宫,也属理所当然,说不得我家还要遭了皇上厌弃!”
宁珏深吸了一口气:“祖父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姐姐有什么错!太子和上皇被软禁的时候,谁想过太子妃之位?姐姐若是贪图富贵的人,当初便会丢下太子回京来。太后接回勇毅侯时,林三哥为姐姐求情,想将姐姐一起接回来,可是姐姐不回来!那时连太后都放弃了皇上与太子,可姐姐明明知道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却还是选择留下来!如今太子回宫,姐姐只是要求原本的承诺,为何却连个侧妃都不能宣之于口,还要遭人厌弃!”
沈维清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这些祖父怎么不知道呢?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你姐姐不回来便对了,若真是回来了,将来会有多少人说你贪生怕死?可这件事如果宣扬出去,没有人会说太子的不是,更不会说皇室的不是,千夫所指的是你的姐姐。莫说如今太子妃的位置已经定下,便是不曾定下,你以为祖父还有和林家争夺的力量吗?不说咱家还欠着林家天大的人情,你以为此番皇上能复辟,最大的功劳是谁?你以为太后真像你看到的那般与世无争吗?”
宁珏抿了抿唇:“那又如何!为何不让太子亲自来说!说什么太后皇上!太后和皇上又不曾许诺姐姐亲事,让太子来和我姐姐说,让他说清楚!”
沈维清捏了捏眉心:“太子若肯出面周旋,若真肯为你姐姐孤注一掷,便是太后和皇上又怎么阻挡得了?皇上被圈禁时,太后被王家打压得自身难保,林家都要缩着头做人,谯王妃又怎会留下皇上的血脉在宫中,那些留在宫中的皇子,死死伤伤,如今只剩下有些痴傻的小皇子。皇上被圈禁了四年,龙体欠安,虽才还朝不久,可朝中之事,大部分都让太子拿主意。”
宁珏气极反笑:“好好好!如今太子手掌天下了!便再也看不到与他一起吃过苦的人了吗?说什么明君圣主,不过是个始乱终弃的混蛋!什么狗屁君王!难道我沈家为他家如此尽忠,却要吃了这样的亏吗?侧妃算什么东西!我沈家的女儿便是皇后也做得!怎么会轮到给人做妾的地步!太子当初不知怎么骗了姐姐!我们就要咽下这口气吗?!”
沈维清露出一抹苦笑来:“侧妃之位,太子已算是给咱们家留了颜面,这事……怪不得别人,怪就怪我吧。我不该贪心太多,平白将好好的女儿送到宫里给人做伴读,我若能将实情告诉皇上,当初……可现在又能怎么办呢?你姐姐若不跟着太子,还能跟谁呢?”
宁晖站在亭外,从头听到尾。这一刻她只感到无地自容和羞愧,没想到自己的妄为,却要让亲人跟着一起羞愧,一起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宁晖抚了抚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袍,慢慢地走进亭内,走到沈维清的面前,轻声道:“祖父说,是太子不肯为我周旋,是太子自己定下了太子妃之位,是吗?”
沈维清面露不忍之色,虽有不愿,但将来宁晖真的入了东宫,依然要面对不受宠的现实,若她一直抱着当年两个人在西山行宫的感情和承诺,必定会更加痛苦。他们两个人的事,除了本人谁又能说得清楚,那时的太子无处可靠,只有与宁晖相依为命。可如今的太子已是那么多人的依靠,再也不需要相依为命的人了。若宁晖不认清这样的事实,便是将来去了东宫,也不会甘心,不甘心的争夺和争宠,只会让太子更厌弃罢了。
“太子妃也好,太子侧妃也好,若没有太子亲自点头,谁又能定下来。皇上御驾亲征时,被刺客伤了身体。这些年被软禁在泰和园内,没有得到很好的调养,他的身体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太子就是名副其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便是不给太后面子,太后也要转圜的,今日的圣旨必然先过了太子处的。”
宁晖点了点头,轻应了一声:“我自是相信祖父的,不过……不过还是想问清楚。我早该想到这些了,早该想到了,在他许诺郑峰的时候,便该想到自己的今日了。祖父不用自责和羞愧,路是我自己选下的。那个时候我是喜欢他,真的喜欢,没想贪图什么,我相信他,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相信生死同穴的诺言,才会心许他……他那个时候可算不上什么正经太子,说不得过了今天再没有明天了。
“所以祖父不必羞愧,不必自责,我爱他的时候,他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我们都知道明日,不是……一杯毒酒,就是一丈白绫,可我还是不惧地陪着他,相信他……并没有胆怯和离弃之心,我没有给沈家人丢脸,也没有让祖父蒙羞,祖父不要觉得我不好……是他不好,便是我们分开,走到这一步,我也并没有让祖父丢脸,没有起虚荣贪图之心……是他骗了我,他食言了,我们便没有什么了,祖父不要怪宁晖,好不好?宁晖没有……让沈家蒙羞……没有做让您和宁珏抬不起头的事……”
沈维清只觉心如刀绞,浑浊的双眼微红,他攥住宁晖的手腕:“没有,祖父不觉蒙羞,你这样告诉祖父一切,祖父觉得很好,你很好,做得很好,你有情有义,又信守承诺,可与人共患难,你没有让沈家蒙羞,没有让祖父失望,便是你父母地下有知,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祖父不会看轻你,宁珏也不会……祖父只怪自己无能,不能好好地保护你……也挣不来你想要的东西,这都不是你的错,不是咱们沈家对不起皇家,是他们失了信……”
宁晖想笑一笑,却怎么努力也笑不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祖父还要把我送给太子吗?”
沈维清道:“祖父怎舍得把你送人呢?这次的事,祖父虽是忍下了,可以后祖父定会为你的孩子争取,宁珏也会……咱们沈家也算小有积蓄,你的嫁妆自是少不了,虽说是侧妃,若是受宠,将来太子继位,说不得还能做个皇贵妃,祖父定不会让那两家武将比下去……定给你最好最多的嫁妆……将来不让你和你的孩子受苦。”
宁晖轻声道:“祖父说沈家没有主母,我祖母死了近二十年……祖父身边虽有服侍的人,却连个妾室都不肯抬。爹只娶了娘一个,沈家家规,四十无后,方可纳妾……可祖父要将宁晖送人做妾,皇贵妃很尊贵吗?不也只是个妾室吗?”
沈维清轻声哄道:“不是祖父要贪图这些,你可知道,你与太子真是有了肌肤之亲,若不嫁东宫,今后……今后可能嫁不得任何人了,太后与皇上都默许的婚事,你都推了,谁家还敢娶你?……太子若无心胸,入不入东宫,不是你能说了算的,祖父说的也不算,说不得一生都要青灯古佛了……”
宁晖抬眸,轻声道:“他娶了别人,还要我青灯古佛吗?太子妃之位又如何,他若有二心,我沈宁晖也是不稀罕的,若谁迫我,不惧一死……我不会给任何人做奴婢,太子也好,皇上也好,京城的人不娶便不娶,我回漠北去,那里的人不在乎这些……”
沈维清不赞同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好!”宁珏不等沈维清说话,便打断道,“我陪姐姐回漠北!什么东宫什么太子!我的姐姐多的是人喜欢!为何要去给忘恩负义的人,做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祖父年纪也不小了,也可以功成身退。京城我算是待腻了,咱们一家人都去漠北,和外祖和爹娘住在一起去。”
沈维清看向宁珏,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可却丝毫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太后和皇上都已说了,最后一个侧妃留给沈家,言语之间很是软和,祖父若是推拒……”
宁珏哼道:“祖父在官场的那套,便不要拿回家来用了,这种简单的周旋和回绝,对祖父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我知道祖父还想让我入仕,可祖父和姐姐被圈禁了四年,咱们一家人骨肉分离,换来的是什么?不过是天家无情罢了,祖父当了一辈子的官,也该趁早想明白这些才是!”
宁珏见沈维清沉默不语,又道:“祖父便让那些人去争去抢吧。您这么大年纪了,也该歇歇了,待我们去了漠北,我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到时候祖父便该当祖爷爷了,何必还想这些钩心斗角的烦心事?”
沈维清瞪了宁珏一眼:“朝廷的事岂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致仕也不是你说退就能退的,不愿做侧妃就不做罢了,我沈家自是养得起我家的女儿,可什么全家回漠北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宁珏龇牙:“知道了知道了,那祖父要尽快了,否则说不得皇上和太后还以为我家拿乔,想要更多的富贵呢!”
“宁晖去歇着吧,这事祖父便依你的意思来办。”沈维清长叹一口气,“别想那么多,既然太子没有将你们的事宣扬出去,便还算留有余地,说不得对你也是有些情谊……祖父虽然会尽力,可若太子……”
“祖父。”宁晖与沈维清对视,许久许久,轻声道,“若祖父若不愿拒了皇家的婚事,那么成亲之日,便是宁晖命丧之时。”
沈维清那点侥幸心理被这样的眼神与神态击得丝毫也无,虽与孙女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的性格却也明白几分,尤其那股倔强,像极了早逝的儿子,当初便因自己的坚持不肯让他从武,才让他偷偷地去了漠北,才有了那样的结果……如今若孙女再是如此,他这样一把年纪,如何能熬得住。
沈维清忙澄清道:“祖父在朝几十年,伺候了三朝天子,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也枉为天子之师了,自然能拒的,你且放心等消息就是。”
午时的含章殿正书房,阳光从窗口倾泻在书架上,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顺帝坐在龙椅上,望向沈维清有些佝偻的后背,心中莫名地难受着,君臣之间有种压抑的窒息。
顺帝未值不惑之年,但因四年不见天日的缘故,已是两鬓斑白。他狭长的凤眸已有很深的皱纹,眼底也有些青黑,整个人透着不健康的苍白,虽是如此,从眉宇间之间,也能看出顺帝年轻时,该是个极漂亮的男子。
当年高祖忙于政事,顺帝在母妃的筹谋下,少年拜帝师沈维清的门下,前两年衣食住行俱在沈家。那时的沈维清才是不惑之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沈鸿不喜习字做文章,整日舞枪弄棒,沈维清不舍苛刻独子,唯有将所有希望寄托都放在了顺帝身上,可谓尽心尽力地教导着。沈维清在顺帝少年时期,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对顺帝要求极为严格,也从来不留半分私心,可谓如父如师的存在。直至后来便是顺帝能顺利继位,也和沈维清的百般筹谋和广达的人脉脱不开关系。这也是为何顺帝继位之后,沈维清能连续四届主持恩科的缘故,是绝对的信任。
顺帝坐在这午后的阳光下,只觉得恍惚,那时的沈维清是如此地年轻干练,仿佛世间的事都难不倒他一般,可如今,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他,却是如此地苍老和颓废。
顺帝轻声道:“朕也不想委屈太傅,当初泰和园内与林家约定一事,太傅比谁都清楚。太子将来定是要继位的,爱卿若是觉得侧妃之位辱没了沈家,朕现在便可下一道圣旨,将来皇后可分东西二宫,您的长孙女会是西宫之主。”
沈维清缩在衣袖中的手抖了抖,这般的恩宠便是历朝历代也是少见,可孙女的脾气和儿子如出一辙,今日若是应了这个口,回去不说孙女会如何,孙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皇上说什么辱没沈家,老臣绝无此意,不过是老臣那孙女自小在外祖那里长大,贪玩又好动,不喜拘束,这样的脾性如何入得了皇家。”
顺帝轻笑了一声:“说不得年儿便是喜欢上她这份洒脱了,京城的小姐都是一个样,多个不一样的,倒又多了一抹颜色。”
沈维清摇了摇头:“老臣只余下那么点骨血,自来从不曾求过皇上何事,但长孙女的婚事,还求皇上让老臣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