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两年。平帝是个极勤勉的守成之君。大樑朝在平帝登基的这三年裡,一扫仁宗的颓唐,四海升平,繁荣昌盛。
漠北锦城,内外更是太平富饶。两年来,宁晖的日子过得十分紧凑,不冷不热的时节跟着祖父四处走走,剩下的时间便在太守府里看书画图,偶尔还要陪着宁老夫人和众家夫人听个小戏。因老夫人年纪大了,逢年过节的堂会宴请,都交给宁晖张罗。这一年年地忙碌下来,倒是没有多少自己的闲暇时间。
七月正是漠北纳粮的最后时节,每年此时宁太守都会拣几个城镇走一走,以防税吏欺上瞒下,也可顺便看看民生。宁晖自是不愿呆在家中,一边绘制地形图,一边跟着祖父四处查看。
八月初的光景,祖孙二人方回到锦城太守府。宁晖不但要将标记上的地方填补好,还要将离开一个月后落下的进度赶上去,为此时常忙到半夜三更。宁老夫人几次派人来,都被宁晖关在了门外,想来误了不少中秋节的事。这日,宁晖终于闲暇了下来,有心想要睡个好觉,被宁老夫人亲自前来堵在了寝房里。
宁晖被迫换去了长袍,身着红色纱裙,满头的珠玉,挺直腰背坐在客厅里,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头上那些价值不菲的珠玉便会掉下来。说起来宁晖平日里也只敢和外祖理论一些,对着外祖母的突如其来的折腾,却是一点脾气都不敢有。宁老夫人坐在长榻上,指挥着让宁晖收拾整齐,左看右看直至怎么看怎么满意,才让众人停了手。
宁晖在丫鬟的搀扶下,僵着脖子站起身来,小声道:“祖母今天又要做什么?这一早的,我都还没有睡醒……”
宁老夫人虽至花甲,但养生有道,满头乌发,皮肤又白皙。眼角虽有皱纹却也不多,看起来最多是知天命的年纪。从轮廓和眉眼便能看出来,宁老夫人年轻时,定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胚子。宁老夫人侧眸瞪了一眼,宁晖立即噤声,撇着嘴低着头玩着赤金压襟。
宁老夫人看孙女如此乖巧听话,心情越发好了:“你还记得隔壁搬来的那户人家?祖母和你说过了几次,她家祖上和祖母家里沾些亲,今日祖母邀她来家中做客,你身为主家,自该好好招待招待人家。”
宁晖瞌睡得恨不得直接倒地不起,哪有待客的心思,不禁小声嘀咕道:“外祖母最是霸道,这又不是我请的客人,怎么又是我招待。”
宁老夫人听见宁晖的抱怨,目光微动,笑了起来:“她家有个孙子,和你年纪相当。长得是英武过人,一表人才。先不说这家世门户什么的,只长相、年纪就和你也般配得紧。”
宁晖听到此话,便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这两年外祖母不曾提过成亲的事,没想到提起来便来得如此凶猛,甚至连门户和家世都不问,想来她一定是对男方极满意的。难不成,自己已经大到让外祖母不顾一切都要把自己给嫁出去的地步了吗?
宁晖不满道:“祖母,他家看着倒挺大,可这才搬来半年多,又不是多知根知底,你可别光道听途说。前些时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着急这事?什么年纪,长相般配,还不是她自己说的?她家若真有心,便该托媒人上门来说,这样的事,哪有自己说了算的?”
“上个月媒人上门了,你和你祖父都出去了,我商量着已经应下来。今日人家老封君是想来亲自看看你,挑了几个吉日。我俩选一选,顺便定下你们的吉日。”宁老夫人又打量打量了宁晖的全身上下,嘱咐道,“一会,你给我老实一点,文静一点。”
宁晖怔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祖母!这般大的事!你怎么可以擅自做主?外祖父和我在外面,你和谁商量了?这事不该和我商量商量吗?”
宁老夫人挑眉头道:“和你商量?哪一次能成?你从京城回来已三年多了,当初给你相看了多少人家,你哪个中意了?不是嫌人家是武夫,就是嫌人家文绉绉的。好男儿自该顶门立户,不从文习武,莫不是还从商不成?漠北那些官家夫人,一提你都怕了!再没有比你更挑剔的了!这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你父母不在了,我还做不了你的主?”
宁晖急声道:“可这也太突然了,外祖父知道吗?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您怎么可以这样!若不是今日人家要见我,你是不是打算成亲前一日才说?”
宁老夫人抿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道:“你们回来我便和你外祖说了,他再满意不过了。外祖母倒是想和你说,遣人叫了你多少次,你可有一次让人进门的?”
宁晖抿了抿唇,十分委屈地开口道:“这般大的事,外祖母不该亲自和我说一声吗?”
宁老夫人道:“我不正在和你亲自说吗?这事依然定下来了,庚帖都换过了,再也没有改的可能了。一个姑娘家,难道还能一辈子不嫁人不成?我和你外祖父,都这把年纪了,也不贪图人家什么,自然是处处为你打算。”
宁晖被这突然而来的消息震得发懵了,脑海一片空白,又重复道:“你们也该和我商量商量才是。”
宁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哪家的女儿嫁人不是长辈做主?我和你外祖父就是太好说话了,才由着你的性子挑剔,可哪一次有结果?这次我和你外祖父,好不容易寻个好人家,便直接给你定了。不然你总感觉这儿也不好,那儿也不好,如何能成?有些人再好,也只有一个,即便你愿意,分到你手里也没有剩下多少。”
宁晖道:“祖母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根本就没想过他了。只不过,现在生活的挺好,自由自在的。我照顾您和外祖父一辈子,何必非要我嫁给别人?那些个酒囊饭袋,靠着祖荫过活的人,哪里值得我多看一眼?”
宁老夫人听到宁晖的回答,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露出了笑脸:“没想着他就对了!我就知道我家晖儿最孝顺不过,这么多年跟在外祖母身边,难不成我还能让你吃亏不成?”
宁晖道:“我总感觉草率了些,不如外祖母再考虑考虑如何?反正我的年纪也不算太大,总还能等上几年……”
宁老夫人笑道:“你能等,人家可不能等了。那孩子打小便是自己理事,又无拖累,是个能当家做主的,如今已有了不小的职位。祖上显贵,家境殷实,家中有不少产业,还没有兄弟分产。你便是嫁给他,不也隔壁住着。到时咱们两家打通了,你还是祖母的好孙女,不过就多个孙女婿罢了,权当他入赘了。”
宁晖越听越心惊:“外祖母,你……你该不会遇见骗子了吧?就他这些条件,可是打着灯笼没处找,又怎么会……和我年纪相当,没有成亲,说不得便是有什么隐疾!他们该是京城的人家吧?京城的公子们,成婚都很早。他这般的家世和条件,十七岁之前若还没有定下人家,不是有隐疾,就是太胡作非为了!”
宁老夫人瞪了宁晖一眼:“你就是不愿意,也不能可劲儿抹黑人家!莫说我早已打听清楚了,什么骗子敢骗到你外祖头上?人家没成亲,自有自己没成亲的道理。先是公务繁忙,后来又是为了给亲人守制,可不就耽误了吗?这不,等到能成亲的时候,开罪了上司,被调到锦城。咱们这个地方,哪个京城的贵女愿意跟着来?”
宁晖见宁老夫人不上当,哼了哼:“我就是不愿意,你还不是照样勉强我?你即是指望我给你养老,便不该把我嫁出去。虽说住在隔壁,但这一墙之隔,到底不如找人入赘来得好。那墙是你说打通便打通的,他能同意,他家的老封君能同意吗?”
宁老夫人见宁晖越来越难看的面色,笑得越发开心了:“怎么不同意,他家若是不同意,我和你外祖父能那么痛快就应了亲事?你说说你多好的运气,这孩子上无父母要孝敬,下午兄弟分产,家里只有一个老封君,咱们两家合成了一家,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事了!”
宁晖见宁老夫人笑得那么开心,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反驳。她总感觉这件事有点怪异和诡异,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祖母,我不想嫁,你别让我嫁人好不好?”
宁老夫人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祖母若不是太顾及你了,不会让你白白等了三年多啊。那个人如今……早已不该你能想的了,祖母等了那么久,可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宁晖皱眉:“祖母想到哪里去了,你别听宁珏信里胡说八道。我根本不是为了他,我现在根本都想不起这个人了。我只是没有想过要嫁人……我不想离开您,也不想离开外祖,现在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日子不好吗?”
宁老夫人道:“若不是为了他,那你这又是为了谁?”
宁晖咬着下唇,许久,才嘟囔道:“反正不是为了他。”
宁老夫人叹息了一声:“祖母和你外祖都老了,唯一的愿望,便是看你嫁人生子。现如今,我们老两个还能帮你撑着,只要你嫁在这锦城里,不管你的夫君如何显贵,断没有纳妾的一日。祖母的苦心,你可懂?”
宁晖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道:“宁晖不孝,让外祖母我操心了……”
宁老夫人见宁晖似乎是默认了这桩婚事,开怀的笑了起来:“乖!一会儿见了老封君怎么做,不用祖母交代你了吧?”
宁晖垂眸点了点头,恹恹道:“我先将图纸给祖父送去。”
宁老夫人也不勉强宁晖:“好孩子,快去快回啊,别让人家客人等着你。”
宁家搬至锦城时,宁常龄只是个从六品的地方官,锦城还叫荆城。城池很小,土坯堆起来的城墙莫说防御北戎了,一场暴雨都能塌上一段。宁家祖上在京为官,独苗被下放到锦城,自然是全家都搬来,入城便买下了当时城内一座闲置的院落。后来宁常龄娶了锦城守边武将的女儿,现如今的宁老夫人,两人虽只得了个女儿,倒也不不曾起过纳妾的心思。
宁晖的父母在此处成了亲,夫妇二人许诺将来若有两个嫡子,其中一个必然姓宁。宁太守大喜过望,便想着儿孙满堂的将来,大手一挥买下了宅院附近的空地,花了重金建成了如今的太守府。后来这条街,便成了锦城达官贵人的首选之地。
一墙之隔的院落,本是个武将的家宅,八年前武将被调去了京城,家人也随着去了,宅院便被京城一户人家买了下来。这六七年间,那户人家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又买了紧挨着的几户人家的宅院。宁晖刚从漠北回到京城时,这大半条街的宅院已被推平了,正在翻盖。
此后,整整三年的时间才翻盖一新。半年前,隔壁家的主人搬回此处。次月,便来拜访外祖母,当时宁晖和祖父不在家中,外祖母接待的来人,宁晖也没有在意。
宁晖深觉太守府已足够宽阔了,可一条街走下来,发现挨着宁府的这一侧的街道,都成了那家的宅院。宁晖无数次经过这家门口时,光从外围精致绝伦的细节处,便可猜出裏面是如何富丽堂皇、挥金如土了。宁晖还为此感叹许久,不知是怎样的败家子,才能做出这般的事来。
可此时宁晖站在小花园的石台上,望着隔壁的宅院,心口有种喘不过气的压抑。宁晖常常会想起蒋鹰两年前的来去匆匆,以及那些若有似无的仿佛誓言般的情话,美好得像梦一样。宁晖每次外出回来,书房里总是放着一摞京城的信件,有宁珏的,更多的却是蒋鹰七日一封的快书,从不间断过。
蒋鹰的信中,从来不说皇帝,不说皇宫,不说安国公府所有的事,更不说自己的烦恼。仿佛他的日子就是吃吃喝喝,看戏听曲,收受贿赂,偶尔入宫见见太后,便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一般。宁晖看着这样的信,便有种错觉,似乎自己从未离开过西山,也似乎两个人再次回到了西山的日子。每日的在一起,每日每日的鸡飞狗跳,却又有一种细水长流的悠然。
逢年过节时,蒋鹰会随着宁珏一起送来节礼,捎来一些新鲜有趣的东西。家里三人,每人都有,且各投所好。宁晖找了个盒子,专门存放这些东西,等到回礼的时候,会嘱咐宁珏亲自给蒋鹰送回去。宁珏每每送去东西后,看蒋鹰冷脸看到牙酸,也看不出他喜不喜欢这些东西,回信时总要给宁晖抱怨许久。
宁晖心情不错时,也会一封封的给蒋鹰写回信,虽不会说甜言蜜语,总也忍不住写一些日常琐事和烦恼,偶尔还有几分试探,但蒋鹰的回信依然公式化得如同奏折一般。宁晖每每看完后,心中都会莫名地生出怒气、压抑以及浓浓的失望。
宁晖静下心来时也会想,若小时候知道蒋鹰是这般安稳的性子,能耐心地陪伴自己这么多年,当初便该跟着蒋鹰离开西山才是。不管自己在不在行宫里,萧璟年都不会有危险,何况他后来又有了小诚子和翠微的照顾,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
不知为何,如今宁晖再次回忆起往事来,似乎记忆力的那些事变得面目全非起来,反而蒋鹰的所作所为和性子才越发刻骨铭心,此去经年,不曾改变。
当初自己年纪小,根本还不懂这些,也不明白感情的真谛与可贵在何处。虽心有所感那些若有若无的情意,可却依然选择了给予山盟海誓的萧璟年,毕竟……那时的自己是如此年少和心软,相信每个人的每一句话,相信语言的美好,却又不懂得感情的本来面目。
八月,桂花开得正好,宁晖抚了抚金黄色的花枝,闭着眼便感觉幽静的香甜缭绕在身畔,美好的宛若身在梦境一般。可漠北的一切终究不是梦,留不住的人和不确定的情意,才是逝去的梦。噩梦也好,美梦也好,两年的时间足够让人清醒了,人活着不该一辈子追记那些抓不住的事,该是朝前走,朝前看才是……
幽幽咽咽的笛声,从远处隐隐约约响起。宁晖骤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侧耳倾听,越听便越熟悉,她宛若梦游般朝笛声走去。这声音仿佛离得很远,又很近,如此如此的熟悉,恍恍惚惚,魂牵梦萦,一如那个从西山才回京的春日。
宁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笛声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宁晖心中失望却越发重了。当她站在院落的尽头,站在墙下,心中只剩下凄然和是为。隔壁的院落,是漠北锦城的人家,便是笛声再熟悉又如何?便是似曾相识又如何?到底不是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回来了。
一墙之隔的笛声逐渐的停了下来,宁晖背靠着墙身,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截银色的衣摆,从天下落了出来,悬空在宁晖的脸颊边。宁晖来不及擦拭眼中的泪,望向坐在高处那人,如此清晰又鲜明,一如当年。
“哭什么?想我了。”蒋鹰一跃而下,凑在宁晖的脸颊边,擦了擦她脸上的泪,嫌弃道:“越来越丑。”
宁晖站在原地,怔愣许久都回不过神来。好半晌,她才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蒋鹰的面颊。蒋鹰眉眼飞扬,嘴角轻勾,将脸凑到她的指尖上,浅棕色的眼眸溢满了喜悦和情意。直至感受到指尖上肌肤的温度,宁晖才有种脱离梦境的现实感。
有时,我们的心,便是如此的偏颇。它会逐渐淡忘那些曾背叛伤害过它的人。却时时默默地惦念着,一直喜欢它,温暖它,对它从不曾改变的人。
两年不见,眼前这个人该是陌生的,有隔阂的,可当他一如从前那般,得意又炫耀地站在自己面前时,两个人竟好像从来没有分开一样。七日一封信,每日的琐事都记录在案,宁晖知道他每日一切,喜欢吃的菜、喝的茶,高兴时,不开心时,以及他很精细地养着自己的鹦鹉……
蒋鹰那双微挑的桃花眸里,倒映着莫名的微光,仿佛有七彩斑斓的波光荡漾其中,他的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傻瓜。”
这一声熟悉的话语,宁晖的心中溢出一股甜意来,让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眼泪越落越多:“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