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旧梦不须记(1 / 2)

一吻一生 云五 3187 字 2个月前

之后裴知味来找过伏苓几次,都被她父母挡驾,伏苓就在房里,听到外面妈妈跟他说:“裴医生,事情到这个地步,我们两家也没有什么来往的必要了。要不要追究你,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事,苓苓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她干妈,叶扬父母年纪也大了,未必经得起这个打击。你现在找我们是没有用的,我们做不了这个主。”

“我来不是为这件事,有几句话我想跟伏苓说。”

“有什么话,你说给我们听,我们帮你转达也是一样的。”

“我,我能不能单独见见她?”

回答的是伏苓的爸爸:“小裴,我看你还是回去吧,现在这个样子,大家见面,也都很难做。”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门吱的一声开了,裴知味抬起头,神色欣喜,还没来得及开口,已被伏苓抢先道:“差点忘了,还有几样东西忘了还给你。”

在香港买的绿松石戒指,和他的工资卡,他不接,说:“你拿着吧。”

伏苓冷笑一声:“这算什么意思呢?”她把卡片和戒指塞到他口袋里,头也不回又钻进房里了。伏妈妈便打开门,朝裴知味笑笑:“你要见苓苓,现在也见到了,这可不是我们不让她见你。”

裴知味攥着那枚戒指,问:“文阿姨,我是说叶扬的父母,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觉得这样问很不妥,但实在不知怎样问能算“妥当”,七年前的事故——如果定性为事故而不是掩盖过去的话,医院至少会对叶扬父母有赔偿。因为他的疏忽,父亲的掩饰,叶扬的父母连最后一点金钱上的补偿也失去了。他想起伏苓说叶扬几年病下来,耗尽叶家积蓄,到最后几个月,痛到极处时也不肯打止痛针——他觉得自己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何必让父母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

在认识伏苓以前,叶扬这个名字,对裴知味来说,只是生命中的一个符号,一个他永难抹除的污点象征,一把悬挂于头上提醒自己不能犯错的利剑。

而当叶扬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时,他心裏埋藏多年的负罪种子终于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还能怎么样呢?我们没把事情捅出去,不是想放过你,是怕他父母受不起这个打击。”伏妈妈冷冷道,“真看不出来,好好一个人,杀人不见血。”

“如果,方便的话,”裴知味斟酌措辞,“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帮忙照顾一下叶扬父母的生活。”

伏妈妈冷笑一声:“现在想着要花钱了?早干什么去了,钱能换回一条命吗?”

三个人在门口僵持着,卧室的门忽然又开了,伏苓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妈,你别跟他说了。”

裴知味被赶走后,一连几天再没出现,文阿姨中途过来问,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伏家二老不敢告诉她真相,只好用跟秦晚舟谈不拢暂时缓一缓的借口推搪过去。

裘安怀孕快要生产,因为赵启明要出差,嚷着要伏苓过去陪她。伏苓这边三个人要挤在一居室里,也实在不好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去赵家住。伏苓的父母原来在学校见过裘安几回,听说裘安怀孕,一起去探望后,也答应让伏苓先在裘安那里住着,权当散心。

裘安隐约听说伏苓和裴知味两家父母见面闹得不愉快,一直没找着机会问个究竟,见伏苓神色不好,也不好开口。伏妈妈和裘安聊起产前产后的注意事项,最后聊到伏苓的事,伏妈妈因见裘安和伏苓还有叶扬当年都是同学,便把裴知味多年前失误致使叶扬的手术事故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到最后眼泪直掉:“真是冤孽,苓苓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伏妈妈在秦晚舟面前较着劲儿,什么话都说得硬气,等到了裘安这裏,却是一肚子心酸都淌了出来。伏苓本在厨房里给裘安炖汤,等料都下了锅回到房里,才见母亲已哭得不成人形,她半是不好意思,更多的却是不愿意再提此事,拉起母亲怪责道:“妈,裘安还怀着呢,孕妇最要注意心情的。”

这么一说伏妈妈才慢慢停住哭,等送走伏妈妈,就轮到裘安一把鼻涕一把泪,伏苓忍不住道:“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我就想哭。”裘安一把一把地抓着纸巾,“你现在可怎么办呀?你是不是都被打击傻了,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伏苓笑得惨淡,“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出去一趟?”说完她又摇头,“算了,让赵启明知道我带你去扫墓,还不得骂死我。”

“你想去看叶扬?”

伏苓点点头。

叶扬葬在城东一座叫憩园的公墓里,出租车一路往东,抵达终点前是长长的松柏道,在花木已纷纷开始凋谢的初秋,仍坚韧挺拔地树立在长路两侧。裘安陪她到公墓门口,因为怀着孕颇多忌讳,伏苓让她等在外面。

公墓里一排一排的黑白格子,整整齐齐的看过去并无不同,格子里标着编号、姓名、存放人,还有一张黑白照片——每张照片背后都有各自的故事,然而现在公墓里除了飒飒的秋风,宁静深远的沉默,再无其他。

现在并不是扫墓的季节,公墓里人并不多,与叶扬隔着数位的格子前,有一群青年男女嘻嘻哈哈地献花,伏苓很讶异扫墓的人能有如此宽松的心情。她告诉过自己不要哭,然而那些人的笑脸仍让她惊讶,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些什么,葬在这裏的朋友,不知道是叫阿燕还是叫阿雁……伏苓静静地站在叶扬墓前,耳边传来那群人的笑语:

“燕姐,我们又来看你了,我今年结婚了,明年带儿子来看你!”

“燕姐你别听他吹,我比较靠谱,我老婆下个月就生。”

“我儿子三岁。”

“屁,你那抱回来的也好意思说是自己儿子!”

“胖子在美国挺好的,燕姐你放心吧。”

……

伏苓不知怎地就哭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昨天还告诫自己,不要让叶扬看到她哭,不要让他知道她伤心,不要让他知道她过得不好……

更不要让他知道,原来是裴知味的失误,让他们现在阴阳两隔。

仿佛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文阿姨为叶扬挑的是一张他还未病重时的照片,炯炯双目,阳光笑容,脸上却已显瘦削——他手术前饭量是很大的,他们一同在食堂吃炒饭,她吃一半便饱了,他吃完自己的那份,再把她的盘子拖过去接着吃……他带着被子去排队帮她买回家的火车票,陪她去上他一听就要打瞌睡的西方美术史选修课,后来还托赵启明帮忙照顾她……

其实最后病中那两三年他们也是吵架的,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她只记得他的好。

他人已经不在,可对她的好,却从未消失。

连她现在查出这些病来,还有人对她不离不弃,都是承叶扬的恩惠。

伏苓想起那天夜里——和秦晚舟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的那天晚上,他们相拥而眠的宁静夜里,裴知味在她耳边肩上烙下轻吻的时候,她也问过他:“你怎么和你妈妈说的?”裴知味笑答说:“我说我不要孩子。”她当时呆住,愣很久后问:“为什么?”他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不等她回答他又说:“可能我真是爱你爱到没有你就活不下去了,只能牺牲一下了。”她心跳都险些窒住,他却又低笑出声,“我从小住的家属楼,挨着学校的附属医院,恰好是妇产科的那一边,没日没夜的嘶喊尖叫,叫得我都有心理障碍了。我一想到要让我的女人也来这么一回,”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都能把我给吓傻了。”

即便是后面那个理由,也曾让她感动——她从未听说有男人怕妻子痛而不愿要孩子的。

即便那种怜惜并不专针对她一个人,也足以让她体会到,原来这个男人,心底如此温柔。

现在想来,他的心又的确是温柔的,他一时的失误,造成终身的悔恨,所以肯几次三番这样哄她让她,放弃优秀且和他有共同话题的邰明明,将一切温柔转赠与她,赔上自己的一生来弥补那个错误——在一起的日子里,裴知味待她的确是温柔的,温柔到她几乎要以为他是爱她的了。

伏苓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又或者是太过伤心,那程度无法用时间来计量。有人在她肩上拍拍,她猛地一惊,原来是来时她看到的那群年轻人,有人说:“姑娘节哀吧。”

另一个人把他们已摆下的花束都抽出一半来,凑成一大捧花递给她:“多几个人拜拜,热闹一点。”还有女孩子递纸巾过来,伏苓擦着眼泪说“谢谢”,把那捧花放到墓前,她自己也买了花,蓝色的勿忘我,Forget me not。忽有人低下身,把那束勿忘我又捡起来递给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有句话很老套,逝者已矣,生者坚强。我们每次来扫墓,不仅是纪念死者,更为了激励生者。葬在这裏的是我们的朋友,告诉我们要珍惜生命,更告诉我们要埋葬过去——即便这段回忆对我们来说刻骨铭心。你来拜的这个人,如果知道记住他会让你这么伤心,我想他也许会希望你忘记他。”

陌生人的好意,让伏苓不知回应,只能一再道谢,她捧着勿忘我出来,路上和他们闲聊,他们很主动地说:“我们来拜朋友。”

“我的是……男朋友,”伏苓轻声道,“你们的朋友,也很年轻吗?”

“不到三十,这还是很努力坚持的结果。”

“一定是很好的女孩子吧,你们这么多人来看她。”

“啊,对,她和她男朋友都很照顾我们。”

“她男朋友,”伏苓好奇问,“没有来吗?”

“没有,他在国外。”

“他——不来看她吗?”

“她病了很多年,”刚才劝她的那位高大男人轻声道,“我们都不知道,只有她男朋友知道她的情况。她走之后,她男朋友接受了很久的心理治疗,因为那个女孩希望他好好地活下去。所以……你看,好好生活,也是安慰逝者的一种方式。”

伏苓自嘲笑道:“可能我还需要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