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歹儿的密报,很快送至了文华国军中。
文华国所引的军马总计有两万六七千,两万五千的援军,千余的郭从龙部骑兵,另外还有数百人的续继祖旧部步卒。他与张歹儿部不同,张歹儿的行军路线是往西偏南,而他的行军路线则是大致贴着海岸线向西而走。张歹儿的军报到时,他刚刚过了胶水,行至昌邑一带。
胶水是一条很古老的河流。山东半岛东部的地区又称作胶东半岛,所谓的“胶东”,指的就是胶莱河。胶莱河之北端即为胶水。
元世祖年间,曾在此开凿运河,连通了胶莱河南北的两段,并广开新河。其最盛时,漕运的规模相当江南漕运之六成。河道上的水手、军人数万,船只千艘,岁运米数十万石。不过因耗资太大,所以只不过运行了数年,就废弃不用。但规模尚存,太平年间,也是帆樯如云,商旅往来,十分的热闹兴盛。现今乱世,纵有毛贵、王士诚的先后经营,依然常用此道运输粮食,但较之以前,却毕竟凋零了许多。
更况且最近的益都之战,拖延近有两月,战火至今尚且未曾平息。文华国过河的时候,远近数十里,少见人烟。
昌邑,也是一座名城。其城池不大,方圆数里而已。但若要追溯历史,可到千余年前。秦末,刘邦麾下有一员名将,名叫彭越的,堪与韩信、英布齐名,后来被封为梁王。他就是昌邑人。司马迁称赞其:“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不愧齐鲁英豪。
刘邦在这儿打过仗。到了汉景帝时,七国之乱,名将周亚夫攻梁国,亦曾屯兵此地。后国除,改山阳郡,昌邑为治。至东汉,又为兖州治的所在。吕布与曹操争兖州,也曾经屯驻山阳。
山东齐鲁名国,自古四战之地,这话说的真是一点不错。随便走到一个地方,也许脚下踩到的土地便曾经是金戈铁马的古战场。其实,又何止山东。华夏文明源远流长,放眼南北,无论东西,无数的名城重镇,动辄千百年计。其间也不知到底出过有多少的英雄豪杰,能人志士。也不知到底有过多少或风流、或慷慨,或名流千古,又或者早已湮灭的故事。
然而细细数来,令人神往之余,看青山白水,却也不免为之怅然。
后人有首词唱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活一世,短短数十的春秋,究竟该怎样去度过人生,是随波逐流,抑或坚持信念,即便有大才能的人有时候也会不免地茫然。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当然了,登高吊古,是为文人骚客的雅兴。文华国出身马贼,对此却是丝毫没有兴趣的。他帐中也有谋臣、文案之属,许多都是辽东人。自来到山东,操办公务之余,尽管战事紧急,依然还是有几个文案很有些闲心思到处去凭吊,回来营中,再滔滔不绝地讲述故事,好似显示才能。
文华国心中有事,此时却哪里有心情听他们谈论古今?避之不及。私下里对亲兵们说道:“难怪主公上次酒后给俺说道,儒分多类,有真有假。如姚先生可谓真儒。像这些的酸儒腐儒,闻之迎风能臭八百里。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在哪儿纸上谈兵、论事讲古。岂有此理!”
自潘贤二出卖潘诚后,邓舍对军中诸将的幕僚控制得更为严格。文华国麾下的那几个文案,都是行省给与统一调派的。他没有任免权,只要文案们在公务上没有差错,就无权管辖。并且文华国这个人,虽然本不识字,对读书人倒是颇有尊重的。也算响应邓舍的号召。因而,纵然看不惯,也就私下发发牢骚,明面上,依旧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嘴脸。至多了,不和那几个文案多有接触便是。
邓舍军法:诸将多不识字,来往公文、军报全赖文案。故此,若有因公文讲解差错而导致出现军事行动失败的,论文案之罪,法不坐诸将。所以,倒也不怕文案们由于游兴大发的缘故,玩忽职守。
亲兵笑道:“无非想引起大人的注意,升官发财罢了。”
依照邓舍的军法,文案与诸将虽然分属两个系统,有互相监督的意思在内。但是文案既在军中,想要升官,其实还是离不开带军主将的赞许。自然,主将要有过错,文案密报与上,也可算一条升官的途径。
只不过文华国是海东第二人,位高权重,指望拿他的错处,实在不易。相比之下,还是第一个办法比较稳当。文华国的亲兵倒也说的不差,那几个四处吊古的文案,还真是醉翁之意,并不在游玩景色。不过借机表现他们的学识渊博罢了,希图以此来引起文华国的赏识。
文华国面相憨厚朴实,实际并非心中无数之人。用夜壶赶走绣花枕头的事儿他都能做的出来,又岂会只因为几个“酸腐之儒”的侃侃而谈,便对他们另眼高看?却也是那几个文案们没有识人之明,万没料到,搬起石头反倒砸了自己的脚。委实有些殊料未及。
抛开这些琐事,文华国言归正传,吩咐亲兵招呼幕僚、文案们过来,把张歹儿才送来的军报递给他们,问道:“老张的军报讲了些甚么?”
文案接过来,看了一遍,回答道:“回平章大人。张帅言道:鞑子设伏益都城外,彼部斥候探明,计有两万上下。”
“就这些?”文华国伸头探过去,他明明记得军报上写了足有两三行,怎会只有这么区区几个字?怀疑地看了那文案一眼。那文案又道:“卑职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后边又有一言,张帅说:‘察罕老奸巨猾,用兵诡秘。彼伏兵之事,我部发现的太过轻易,末将料来,此中或会有诈。’”读到此处,那文案抬起了头,“张帅请平章大人明断。”
“下边呢?”
“下边没有了。”
文华国认得这个文案,正是好凭高吊古的一个,点了点头,道:“有劳先生。既然下边没有了,你就且出去罢。”那文案一愣。文华国道:“沙场征战,自有本帅与诸将谋划。先生之责,在公文往复。既然下边没了,便请先去备好纸墨,稍顷本帅若有回信,再来麻烦先生。可好?”
那文案躬身退出。
留下的诸人无不大笑。“下边没有了”,是个典故。文华国在平壤的时候,常用此言语来戏弄河光秀。比如,酒席宴上,劝河光秀打关。等河光秀打完关了,文华国会故作不知,专门问他:“下边还有么?”河光秀往往便会回答:“下边没有了。”河光秀对待文、陈这类的邓舍心腹重将,却也好脾气,开始不明白,后来明白了,也不恼。诸将笑,他也笑,自嘲:“能博诸公一乐,亦为福分。”文华国故技重施,又拿来调戏文案,果然得到熟知此典故之诸人的哄堂大笑。
笑了一阵,文华国道:“红脸儿有勇有谋,久镇关北,从没出过半丝的差池。前次高望山一战中伏,他也早有先见之明。诸位,他以为察罕老贼是故布疑阵,你们的意见呢?”张歹儿面色赤红,所以文华国叫他“红脸儿”。没有轻视的意思,算是对待亲近人的昵称。
“卑职以为不然。”
“噢?”
说话的是一个幕僚,跟随文华国的时间很久了。文华国坐镇平壤,此人常常出谋划策,很得文华国的倚重。却是个回回,名唤契长寿。至正十八年,他随其父契逊避乱入高丽。后来邓舍得海东,征集四方的贤良方正入平壤,其人亦在征召之列。邓舍亲试其才,发现他文武双全,又懂文事,又通兵法,是个难得的人才。因此,拨给了文华国,为其膀臂。
契长寿道:“所谓百密一疏。察罕老贼用兵固然诡诈,但是我军却也不至于风声鹤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因此,卑职以为,尽管张帅发现了他的伏军,其中是否有诈还需要商榷。不可断言。”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又有一人出列,说道:“末将以为,契大人所言太过多疑。”诸人转目去看,说话此人名叫张仁甫。本为通商高丽的一个商人,是个“都纲”,也即商人的头头。因倭寇之乱,高丽漕运不通。他曾助丽朝运输过全罗道的赋租。邓舍入平壤,大家都是汉人,他很自然地就又转投邓舍。先归刘杨的水军统属,不久后,转拨入平壤步卒,现为千户。统带的皆为归编后的高丽降卒。这个人战绩虽很普通,但是因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多,眼界与见识还是很有一些的。以商人之身,改而从军,胆略也有。
文华国从谏如流,洗耳恭听,说道:“你来日,你来日。”
契长寿咳嗽声,提醒道:“大人。不是日,那个字念曰。”
“噢!对对对。你来曰,你来曰。”
张仁甫道:“张帅为人谨慎,遇敌不躁。且又探明鞑子伏军的斥候,正是他所部军中的。当然具体情况他最为了解。契大人所言固有道理。但以末将认为,鞑子设伏益都到底真假,还是应以参考张帅的意见为重。”
“也就是说,你认为鞑子设伏益都是假了?”
文华国伸长脖子,往诸将群里看,找到了郭从龙。他此次来救援益都,所带诸将中多有老资格的军中宿将。郭从龙才是个小小的千户,不管按资排辈、抑或单纯讲论官职,都排不到前边,站在人堆里,排在后列。文华国看重他得邓舍信赖、同时又有奇袭文登成功的战绩,点名问他的意见,道:“老郭,你怎么看?”
诸将纷纷让道,郭从龙从人群中挤出来,行个军礼,道:“两位大人说的都对。末将位卑人微,不敢乱言。”文华国提起马鞭,虚虚抽了一下,故作不满,说道:“叫你说,你就说。扭扭捏捏像个娘们!”
诸将都笑。
郭从龙道:“末将斗胆,以为张大人所言甚是。首先接触察罕益都伏兵的既然是张帅,我军就应当以尊重他的意见为上。再则,不管鞑子到底有否在益都设下伏兵,反正我军都是肯定先要克复济南的。因此,此一情报实际对我军整体的目标并无影响。故而,末将以为,我军最多小心一点就是了。至多给张帅送去封回文,请他不要大意便可。”
郭从龙说的对。不管察罕有没有设伏益都,文华国反正都是要先取济南的。这一则情报,对他们来讲,其实并无太大的影响。至不济,承认两路分军的疑兵之计失败,下边准备好接一场硬仗就是。
文华国点头赞许,他骂了句粗口,说道:“狗日的察罕老贼,倒也狡猾。老子才给使个他疑兵计,他便也接着给老子同样来个疑兵计。老郭讲的不差,传令下去,教前锋、后队,做好闯伏的预备。再把探马撒出去的远点,务必给本帅探得明确了。前头各处大道、要隘,一处也不许落下。回文老张,吩咐他小心戒备。如若果然鞑子设伏益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拖住鞑子三五天,不叫其来回援济南,就是他的头功!”
快言快语,三两句定下对策。诸将接令,各去从事。
郭从龙待走。文华国拉住他,说道:“如果老张判断的对,那么鞑子的设伏就在我军前路。前锋不可没有勇将。老郭,你智勇双全,探路之责就交给你了。引你本部,即日提前,不可距大军太远,却也不可距大军太近。若发现鞑子埋伏,不要恋战,立即回来报与本帅知晓。”
郭从龙慨然应诺。他也渐渐已经习惯担当重任了。其指挥军队之本领,或许尚不及万人,但是引千把人闯关陷阵,却正为拿手好戏。披挂整齐,引军出阵,带千余骑兵,放开马蹄,泼剌剌,径自奔赴前锋。
……
同一时间,奔赴益都的张歹儿也调出精锐,行走最前。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便如大雷雨即将来临的前夕,空气窒闷,令人倍感压抑。这压抑不但对海东援军,察罕的各路军马亦然也有相同的感受。
接连两三天,东西两线、乃至益都、济南、华山等地,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停息了干戈。历经两月鏖战的山东半岛,一时间忽然由喊杀震天转入了看似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每一个人,敌我的将领、书生、士卒、百姓,甚至包括棣州的田丰在内,全部屏息凝神。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决战的时刻就要到来。海东若胜,则益都活,邓舍正式宣告步入中原,并且站稳了脚跟,逐鹿天下的群雄里从此便会又再多出一个豪杰。而海东若败,则察罕之势,今后便将要由陕西、经河北、到山东彻底连成一线。至少就北地而言,再也无人能挡。到底谁会胜,谁会败?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整个天下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在了益都,又或者济南。
……
金陵城中,朱元璋压指按图,笑而问道:“先生以为,益都战事谁胜谁负?”
回答他的是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文士打扮,面容儒雅,抚须说道:“海东燕王年不及二十,数年间而竟能平辽定丽,如今又更有胆略携军渡海,尽收故齐之地。关铎、王士诚,皆一时俊杰,悉数灭于其手。年虽幼小,胆略之足,世所罕见。不入虎穴,不得虎子。此非常人也。
“沈丘李察罕,以布衣而起,亦不过数年间,即威震中原。兵锋所到,罕有败绩。纵以刘福通之盛,也非其敌手。想宋盛时,雄师百万,面对李察罕的长枪军,却几无招架之力。且又敬文重儒,肯礼贤下士。驱使健卒,如用走犬。声望之高,隆隆炎日。此亦为非常人也。
“司马相如曾言: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汉武帝因而言之: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燕王、察罕,此两人既为非常之人,则今番益都之战,亦堪为非常之战。谁获胜了,谁就能立下非常之功。
“以臣之见,主公不该问其会谁胜谁负。俗云:牵一发而动全身。当此非常之时,逢此非常之战,我军能否在其中稍得其利,又或者该怎样化解可能会因此带来的危局,才是主公应该所关心的。”
朱元璋沉吟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