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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千帆定下心神,驱车到夏堇路,兰花草咖啡馆。

酒保挂上打烊的牌子,演唱台上造型怪异的吊灯垂下来,照着壁上光怪陆离的画。凌千帆的脸隐在吊灯黑沉的影里:“有什么话现在说吧,也许——这是你最后给自己辩白的机会。”

贝菲直视他双眸,一字一句说道:“这件事和杨越没有关系,许伯伯也是我说动的——主谋是我,许伯伯顶多算帮凶,杨越他什么都不知道。”

凌千帆缩在沙发里,看不清表情,只哼了一声。酒保端上两杯咖啡,照例是炭烧,贝菲双手捧着咖啡杯,像是要从热咖啡里吸取一点温度。热度从杯壁传到指尖,可指尖和心脏的距离太远,太远,九十六度的咖啡,又怎能把她从已成定局的悲剧中挽救出来?

“我高三那一年要回原籍读书,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我回大连找杨越,没找到;找许隽,结果从老师那里拿到你这张明信片;我去监狱探望许伯伯,才知道……杨越的妈妈逼许伯伯离婚,许伯伯不肯,他妈妈就到许伯伯单位去闹,还扬言要找汪阿姨摊牌。许伯伯打算花钱解决,所以……所以挪用了几笔公款……我一直以为罪魁祸首是杨越的妈妈,以前我们每次吵架,都是因为这件事。后来你说,是你姑妈从中作梗,我还不知道究竟为什么,直到上次去墨尔本找杨越,听到你妹妹和你姑妈的话,我才猜到事情始末。”贝菲紧咬下唇,咬得唇瓣泛白又转红,“可笑的是,你姑妈真是贵人多忘事,居然从来都没有发现杨越是谁。也许对她来说,许伯伯,杨阿姨,这些人都是无关紧咬的小角色。”

“姑妈只是……”

“她只是太紧张你了,”贝菲哂笑着接口,凌千帆面色惨然,“一切过错都在我,我宁愿现在躺在医院的那个人是我——可是贝菲,我到底哪里亏待过你?”

贝菲紧抿着唇,嘴角微抽,半晌后笑道:“你有试过有上顿没下顿的滋味吗?你试过……刚刚从一个牢笼里解脱,又被打回原形的滋味吗?你有试过……看着像你亲妈妈一样的人,在精神病院疯疯癫癫被当作神经病人,却有心无力的滋味吗?”

“许伯伯一家都对我很好,甚至连我回原籍读书,他为了让大伯好好待我,还帮忙给大伯在本地安排工作。可是高考之后,大伯知道许伯伯进了监狱,马上对我的态度又转了一百八十度。我在学校因为缴不足学费,为了争取补助,一次又一次地自掀伤疤;回大连探望汪阿姨,想给她买点吃的,也拿不出一分钱……我每次回去看汪阿姨,就多恨杨越一分。我每次看到他母亲,心裏就像有蛇在咬,我恨,我恨为什么许家家破人亡,她却有这么孝顺的儿子!”

“谁知到头来我才知道,最该恨的人是你。”

“如果杨越知道这些——他压根儿就不会离开你家,留在那里,那是多好的机会?”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计划的,从汪阿姨死的时候开始,我就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逃避下去。我知道你总防着你姑妈,脑子里那根筋,一挑就断——如果是杨越或许伯伯,他们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所以……你有什么都衝着我来吧,我愿赌服输。”

凌千帆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贝菲捧起咖啡杯,把整杯炭烧灌下去,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底。她放下杯子站起身来:“我的话说完了,再见。”

再见,再见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希望再见面,一种是希望再也不要见面。

她和凌千帆,应该属于后一种。

“你没有一刻动摇过吗?一刻……哪怕是一秒的犹豫,也没有过?”

“有,我犹豫过,”她回头捕捉到凌千帆眸中微闪的火花,却在下一秒毫不犹豫地掐灭它,“我犹豫过,当我觉得根本斗不过你的时候,我犹豫过。”

嗤的一声,小簇幽蓝的火苗蹿上来,凌千帆点着一根烟,一呼一吸,烟头火光明明灭灭,映出他发青的脸——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克制住自己,再用那么一点力,他就能掐断这根香烟,再用那么一点力,他就可以……他隐在阴影里注视着贝菲,她向来是嘻嘻哈哈不正经的模样,现在却格外平静,平静得不像平常那个阿三,他的阿三。

也许是因为不用再对他做戏了吧?在墨尔本她欢快地同他跳土着舞的时候,平安夜里她蜷在他怀里饮泣低诉的时候,年会那晚他们携手在江滩看渔船江帆的时候,姑妈来戳穿她,她反能歇斯底里质问他的时候,三十里营房他高原反应醒来和她贴身依偎的时候……

原来什么都是假的。

她在家里拿着麦克风,学《海角七号》里早熟的小孩,唱“我爱你爱到不怕死,但你若劈腿,就去死一死”,她在他面前张扬地笑,她在他怀里肆意地哭,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全是假的。他那时候还嘲笑她,说别的公子哥儿喜欢捧小明星,问她有没有兴趣去好莱坞跑个龙套——现在想来真是低估了她。这出戏里她早是游刃有余,也许同样的伎俩很多年前她早在杨越那里演练过一次……他不敢再想下去,不愿意再想下去,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甚至还不如杨越。

至少她还曾想过补偿杨越,却在他面前,如此平波无恙,毫无愧意。

其实她何必犹豫?他的弱点全在她手里,他一早把原原本本的来路都指给她看,恨不得把自己的未来全交托在她手上——只要她一句话,哪怕是要摘天上的星星,只怕他也要即刻去搬梯子。

“再见。”贝菲又小声地重复,小心翼翼地退出来。酒保替他开门,她便逃也般地飞奔而出。

翌日去公司,辞职信势必要修改日期另打一份,电梯里碰到习容容,八卦兮兮地问她:“听说凌少回婺城了?”

“嗯哼,”贝菲点点头,“帮个忙?你在网上开过网店吧,帮我卖点东西?”

“没问题,你要卖什么?”

“空调、电脑、床,还有多余的户外包、帐篷……我以前攒过不少,没什么用,你都帮我卖掉吧,能卖多少是多少。”

“阿三,你手头很紧?找凌少啊,不至于甩卖家当吧?”

贝菲摇头笑笑:“没有,我准备告诉你,我要辞职了。”

“当少奶奶?”

“不是,我们分手了。”

习容容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凌少劈腿?最近没听说他有什么绯闻啊?”

她把贝菲拎进办公室准备细细审问,贝菲却率先搭上她的肩,死皮赖脸地笑:“容容,其实……我终于发现原来还是你对我最好……”

习容容抖鸡皮疙瘩似的抖掉她的手,一脸嫌恶道:“少来!每次都这样转移话题,这次又发什么癫?”

看这一招也没用,贝菲只好干笑两声,正好凌千帆的电话过来了:“贝菲,到我办公室一趟。”

等待她的是大信封,并不太厚,她掂掂觉得有点寒碜,讪笑着说谢谢。凌千帆眉眼依旧动人,唇角噙着冷冷的笑,她微微颔首,僵硬地笑着退到门边,从办公室出来,长廊墙面光滑如镜,依稀映出她的笑脸——以前苏晚常教训她笑得像赖皮,一点专业素养都没有,她自觉这辈子也没笑得这么职业化过,没有表现得这么专业过,在她丢掉饭碗的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