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寒心戚戚何为安(1 / 2)

犹待昭阳 木浮生 9887 字 2个月前

第三日,帝京全城裹素,皇帝亲率群臣前往城外迎接徐敬业的棺椁。

从御辇上下来的尚睿,身着一件玄色的暗纹长袍,发上戴着白玉冠,全身素色,面容俊美却一脸深沉。

徐子章一行人见到御驾,远远便下了马,所有人并未着戎装,只穿一身孝衣。

队伍徐徐而来。

徐子章见着尚睿亲临,跪地叩首:“陛下竟然亲自来吊唁,臣……臣……”眼眶中盈着泪,哽咽了半晌没有下文。

尚睿上前一步,虚扶着他:“舅舅一生戎马,如此一来也算终于可以歇一下了,子章你不用太伤心。”

旁边几位朝臣也上前跟着安慰了徐子章几句。

随后,尚睿径自走到车队中央的马车一侧,撩开白色的纱帐,看到裏面的棺椁,他不禁伸出手摸了摸,然后幽幽一叹。

待安置好徐子章一行,尚睿回到宫里就接到西域来报。

“乌孙国在边境蠢蠢欲动,上个月安州抓到一批流民,经过查实居然是混进我朝的乌孙奸细,其中一人还交代他们是分批前往,各自并不认识,只知道前往帝京会合,也许有上百人。”贺兰巡一脸忧心地汇报着,神色一顿,又说道,“说不定是乌孙看我朝如今大军皆在南边,有意偷袭。”

田远冷笑道:“乌孙国才多大,我大衞就算没有洪将军那几十万大军,也不惧怕它。”

尚睿沉吟:“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特别是那百十来号人也不可小觑。在帝京的据点,没有查到吗?”

贺兰巡回禀道:“他们分批往东,只有每一队的领头人才知道具体据点,安州捉到那队人的时候,领队的当场就服毒自尽了。”

正说着这事,明连从外面回来,面色有些异样,见尚睿正在与外臣议事,不敢贸然打断。

尚睿察觉:“怎么了?”

明连双膝跪地,伏身请罪道:“刚才慎刑司来人说,荷香早上在狱中自尽了。”

尚睿眯着一双眼,眸中泛着清冷的光,盯着明连的头顶,敛着情绪问道:“他们是怎么办事的?”

“她前日交代了那些事情后,慎刑司的人怕她自尽,连续两日都通宵命人守着她,昨夜也是一夜无事,当值的人也就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一个不注意,她就咬舌自尽了……”明连一边说着,一边双手伏地,自己额头上的冷汗也不敢擦。

贺兰巡不便插嘴,只得旁观。

田远看了尚睿一眼,又看了看明连。

国事与私事孰轻孰重,尚睿自然有衡量,对明连淡淡说:“这事情该罚的罚,剩下的你去办。”他打发了明连,又继续商议乌孙细作之事。

周宅里的夏月仍然在祈祷着荷香可以平安归来。

子瑾告诉她,明日便可以动身:“等你平安出了城,我约见九叔的时候,定会向他讨要荷香。月儿,你别太忧心。”

夏月迟疑着问道:“我走之前,荷香是在李季那里,为何会和当今皇帝牵扯上,还有……”她说出心中疑问,“我也不懂,为何我逃走,他们竟然会封城缉拿我,就算洪武是禁军统领,他会如此胆大?”

子瑾凝视着她,半晌后,已打算与她实话实说,便问道:“月儿既知洪武统领禁军,那可知道如今淮王叛乱,朝廷派谁领军?”

“之前是徐敬业,这我听说过,”夏月答,“可是你说徐敬业死了,现今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子瑾握着她的手,轻轻说道:“是洪武。”

他察觉到被他揉在掌中的纤细手指不安地动了一下,他的心也随之一缩。

从下午开始阵雨时停时歇,此刻又下起雨来,落在房瓦上叮叮咚咚的,可是,他却丝毫没有知觉。

他又说:“淮州与帝京相隔千里,一个人如何又能同时在帝京下令全城搜查你?”他言辞一顿,“月儿,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垂着眼,躲开她的视线,没有勇敢再看她的眼睛。

他害怕看到她的神色中带着对那个人任何的眷恋或者别的什么情绪。

夏月见子瑾刻意躲闪着自己的目光,压根不抬头,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脑中一团乱麻,最后仍然伸出手指,在他掌心中写了一个字“谁”。

他看见这个字,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将眼睛抬起来,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就是我的九叔,当今天子,尉尚睿。”说完这句话后,他那清亮温和的双眼竟然十分平静。

夏月听着这些话,胸中似乎已经被利器戳开了一个洞,双眼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唇瓣一开一合,然后再往自己心口的那个洞探去,裏面是黑漆漆的,空茫一片。

她心中竟既无意外也无怨怼,仿佛在听人说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见她不说话,子瑾抓着她的那只手紧紧地收拢着。

屋外的雨依旧在下,湿润的凉意从窗缝中飘进来。她的指尖有些凉,而他的掌心却是暖暖的。

片刻之后,夏月的心似乎被那点温度暖得软了起来,迎着他的目光,嘴角轻轻一扬,故作轻松地说:“我真笨,早就该想到,你们长得有点像。”

子瑾侧着头:“哪里像?”

夏月皱着眉头,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将脸凑了上去,琢磨了一下。半晌后,她投降道:“可是多比较几下,又觉得不像了。”

子瑾仿佛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认真地蹙着眉,最后却又忍不住笑道:“你好敷衍。”一张笑脸看上去格外俊朗动人。

“我哪里敷衍你了?”夏月瞪他。

“我还不知道你?”子瑾反问。

“是是是,自然是因为你好看一百倍,所以才不像。”子瑾自小不喜别人拿面貌来开他玩笑,仅有夏月才可以随意以此揶揄他。说了一半,夏月话锋一转,“只是不知道你九叔人家小的时候,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明明缺着一排门牙,却硬要缠着他姐姐要糖吃。”他幼时换牙换得比同龄的孩子晚,又爱吃糖,不知道闹出了多少趣事。

夏月本以为他还会继续反驳她,没想到他却直接用唇封住了她的嘴。

她错愕着,心跳都慢了半拍。

他依旧小心地吻着她,吻得谨慎含蓄,和上次一样,唇瓣相贴,没有大肆进攻,仅仅是轻轻地摩挲着。

她红着脸,不敢呼吸,觉得自己手脚都没地方放,许久才定住心神,小心地用手肘将两个人隔开一点距离,微恼道:“你是属狗的吗?”

他忍俊不禁:“你要是下次再拿小时候的事情打趣我,我还这样。”

“反了你。”夏月正色道。

他笑了起来,将她揽入怀中:“明日等送你出了城,我把手边的事情了结后,就去找你和外祖母她们。”

她抬头对他说:“要走我们一起走。”

“嗯。但是我还要随梁王一起回来。南域的事情要给九叔一个交代,还有我的父王母后和喻家牵扯在裏面。”他说,“虽说九叔肯定能猜到我和你在一起,但是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你不报仇了?”夏月拽住他的衣襟。

子瑾淡然一笑:“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不是更重要吗?”

她心情复杂地问道:“尉尚睿他是不是拿我来威胁你了?”

子瑾怔了一怔,摇头:“……没有。”

夏月牢牢地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捕捉到蛛丝马迹:“真的?”

他偏过头:“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我又要忍不住亲你了。”

这时,楚秦找来,说是其他人在前厅等着子瑾将明天的事情再商议一下。

子瑾闻言,跟着他去了前厅。

待他走了后,夏月将灯全部点亮,屋内陡然变得亮堂堂的。整个周宅只有她这间屋子才有密室,为以防万一,她执意叫子瑾和她住在一起。

于是,这两夜都是她睡床,他睡外面软榻。

周宅不比别处,每一个能进出府邸的人都要谨慎对待,所以并无多余的侍女,一切都要夏月亲力亲为。所幸她这人历来洒脱惯了,还因为有子瑾在这裏,反倒觉得没了拘束,显得安逸自在。

不知道他们会谈到多晚,于是她先帮他铺床。

哪想却从他昨夜睡过的被褥里抖出一个长命锁来。她拾起来,拿在手里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这是自己小时候一直戴在脖子上的东西。

琳琅坊的那只金锁弄丢了之后,母亲就在锦洛请人另打了这一副。后来及笄之后,她再也没戴过,久而久之也不知道扔哪里去了,却不想在子瑾这裏。

夏月想了想,将长命锁给他收走了。

夜里,子瑾回屋的时候,夏月已经洗漱妥当。

她却没睡,点着灯,趁着自己的记忆还深刻,坐在桌前将李季之前教的东西写下来。

见她写得十分专心,子瑾也没敢弄出声响来打搅她,安静地去楚仲那里洗漱干净了才回屋。

待子瑾将自己收拾妥当,回来睡觉时却发现长命锁不见了。

他一个人静悄悄地找了一番,未果后,有些急。他只好走到夏月跟前问道:“你看见我的东西没?”

夏月此刻正在回头检查自己之前写的医案,听到动静后抬头看见他那副模样,狡黠地答:“我只看见我的东西了,没看见你的东西。”

“那你还给我。”他说。

“这明明是我的。”

“爹早将它给我了。”

“不可能。”她反驳他。

“爹当初说你以后嫁人的时候,我给你备份嫁妆,其余家里剩下的东西都由我处理。这长命锁在我眼中自然就算是那剩下的部分。”

夏月瞠目结舌:“你这些时日到底是跟谁学的,嘴皮子变这么厉害。”没等他回答,她已脱口问道,“那你准备给我拿些什么做嫁妆?”

问完这句话,两个人都是一愣。

他缓缓地说:“你哪儿也不许嫁。”

她声音低了下去:“我是哪儿也不会嫁,我说过我要……”

哪知还未说完,她便被子瑾一把拽起来,用一个拥抱打断了她后面即将出口的话。

他眉毛蹙起来,将她箍在胸前:“别说,月儿,别说后面的话。”只见他神色微痛,语气低落下去:“我每次一想到都恨不得杀了自己,这都怪我。”

夏月抽出双手,去捧他的脸:“我跟你说过我没事,王淦他们没有把我怎么样,我只是没有想过要嫁人。”她一个孤女,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姐妹,连姓氏都是假的,再嫁到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去,余生有何意义。

只是这些话,也不能对子瑾说,不然更让他自责。

想到这裏,夏月收回手臂,转而安慰地抱了一下他。她注意到他真的比她记忆中长结实了许多,四肢颀长,挺拔舒展,有一副男人的臂弯。

他们自小不分彼此,连身上的香,也用的是一种。只是她在李季府上的时候,万事从简,也没有心思用香,如今和他耳鬓厮磨了两三日,身上又染了他的气味。

他突然垂头说:“你记不记得我刻在齐先生书院桌上的那几个字?”

夏月心中轻轻一叹,怎么会不记得。

“本来那场大火会要了我的命,是上天怜我,才叫我活了下来,这十余年我就两个心愿,一个是为父王正名,给爹洗清逆贼的罪名,还他清白,另一个就是你。我不是为了要报答爹和娘的养育之恩,也不是觉得你孤单可怜才要说这些话,这份感情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却是在你及笄那天下的决心。”他的声音徐徐而来,双眼之中似乎有耀目的星光,“月儿,如果你心中没有别人,那么就嫁给我好不好?让我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来爱你。”

夏月抬眼看他,越来越觉得眼前的这个人陌生又熟悉。

上一次说起这个话题是在锦洛,当时他醉了酒,满目含着泪,连她的眼睛也不敢直视,如今一年多未见,变化的不仅仅是臂弯和身高,他也慢慢长成了一个坚毅果敢的男子,而胸膛中对她的那颗心愈发变得如磐石一般坚定。

她将手覆在他的脸上,先经过额头,划过眉毛,然后是眼睛。夏月觉得眼眶里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急忙说:“你不要立刻回答,我就怕你又用这样那样的理由来搪塞我。”

夏月点了点头,又怕他误会是已经答应他前面说的话,于是连忙改为摇头,脸这样一摇一晃,眼泪就流了出来。

他用指腹替她抹了泪珠,又说:“其实这些话,我本来是想等着帝京的事情了结之后再对你说的,可是,我又等不及了。”

她倒是没有继续哭,转身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摸出那串长命锁递给他:“下次要是再被我捡到,我就不给你了。”

子瑾见她真的主动还给他,接过的时候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面色一红,仿佛又变回了夏月印象中那个害羞含蓄的少年。

夜里熄了灯,两个人皆是久未入睡。

她听见他在外面的软榻上翻了个身,他大概是把她的长命锁贴身放着,那锁的底部吊着三个绿豆大的铃铛。此刻,随着他的动作,那些铃铛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响动。

声音清脆撩人。

“子瑾。”她轻轻地唤着他。

屋内暗淡无光。

与她意料的一样,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呼唤。

“你知不知道?”她翻过身望着他睡的那个方向,“这世间对我而言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人了,可是我差一点点就爱上了别人。”

第二日一大早,一行人乔装,分别扮作周氏夫妇的小厮和家丁随马车出了门。到城门的时候,夏月的画像还贴着,只是城门已经大开,哨卡偶尔会抽查一下来往行人。

她本来身量就比一般女子高,此刻穿着男装带了一点英气,走在几个男子中间,并不显得突兀。

因为连续封了几日城,昨日开城门的时候又已是午后,所以早晨往来的人格外多,当值的士兵匆匆瞧了他们几眼,并未看出什么疑点,便放行了。

子瑾走在她的前面。

正要出城门的时候,子瑾的身形微微一顿,目光落在迎面进城的一个年轻女子身上。

那女子立刻觉察到子瑾投过来的视线,回看他,眼中却毫无波澜,还朝他笑了笑。

子瑾也有改装,脸上的皮肤被夏月抹黑了不少,按理说不是特别熟悉的人应该认不出他来。

夏月狐疑地看着对方。

没想到那女子的目光掠过子瑾,将他身边的人浏览了一遍,最后停在了夏月身上。

夏月怕生出意外,不敢多看,侧过身往旁人身后躲了躲。

最终双方什么也没说,各自在城门下擦肩而过。

一行人出了城后,并未停歇,依旧赶路。

夏月见他有心事,问道:“怎么了?”

“看到一个故人。”

“那位姑娘?”夏月问,“她是谁?”

子瑾答:“淮王的嫡女,菁潭郡主。”上次一别,她执意回了淮州,此刻却又陡然出现在帝京。

不知为何,他心中升起一些不好的预感。

“和你定亲的那位郡主?”夏月又问。

他笑:“我没有和她定亲。”

言罢,他敛容叹息:“其实,菁潭她也是个可怜人。”

快落日的时候,他们才达到云涧寺与梁王会合。

云涧寺因为旁边的云涧峰而得名,寺庙里也能听到云涧峰的瀑布声。

寺庙后院有一排专供居士和香客暂住的寮房。

夏月如在周宅一样,一到寺庙就安静地待在安置她的那间居士寮房内写着医案,没敢去打搅子瑾和梁王。她知道,虽然子瑾在她面前说得云淡风轻,可真要带着一干人从帝京全身而退会有多难。

夕阳渐暗,寮房里没有现成的灯火,她搁笔想去找外面的小师傅借一盏。

夏月立在房前,觉得瀑布声十分大,却不知道这瀑布究竟在哪里。院里打扫的小沙弥见夏月有些好奇的样子,便热心地介绍说:“咱们寺庙前面的溪水很好看,女施主可以去瞧瞧。”他们一行人刚才是从后面进的云涧寺,所以没有看到前门的风景。

夏月路过旁边客室,见子瑾还在和梁王谈话,便远远地对子瑾朝大门外指了指。

子瑾猜她应该是去看那瀑布,点头笑着应允。

梁王见状,问子瑾:“你怎么没把闵家这丫头先送到安全的地方?”他们此去和谈,虽然说不上凶多吉少,但是也前途未卜,既然尉尚睿可以拿住闵夏月第一次,就知道她是他们的软肋,难免没有第二次。

子瑾解释:“我想守着她,能近一些便近一些,与其让她去别处,不如留在我身边,让我自己护着她。可是明日情况特殊,我实在带不了她,只有将她先托付给六叔。”

梁王也不多劝:“明日之事,如何安排?”

“楚秦明日一早会和九叔的人联络,我和他谈妥当后,六叔方可应|召进京面圣,以保万无一失。”

“不行。”梁王摆手,“冉郁,你有所不知,尉尚睿这人心思缜密且口蜜腹剑,恐怕你应付不了,我必须陪你去。”

子瑾不赞同:“六叔如果和我同去,倘若九叔真的有变,那我们岂不是毫无退路了,更何况,六叔还要替我看护夏月。除了六叔,我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

梁王叹气,不再争执。

子瑾犹豫着又说:“今日在城里还遇见一个人,还要六叔派人好好详查一番。”

“谁?”

“尉菁潭。”

“她如何会在这裏?”梁王略有诧异。

“我也不得其解。”

梁王纳闷道:“莫非她求你相助不成,又来求尉尚睿?”

子瑾若有所思:“希望只是如此。”

夏月出了寺庙大门,便听见水流声陡然增大,随之而来的是那种扑面而来的湿气,她循着水声绕过一截小径,拐弯后还来不及细想,就被眼中的景色震慑了。

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大水从山顶一泻而下,几十丈悬崖,流水轰然落下。她缓缓挪近脚步,最后站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那岩石正好位于瀑布半腰。

溅起来的水珠被夕阳的余晖映衬着,虽没有彩虹,却闪烁飞跃,叫人十分着迷。

她只站了一会儿,便被那浓厚的水雾裹得全身好像湿了一层,可是整个人却十分舒畅。

不知道什么时候,子瑾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

他伸手蒙住她的眼睛,低垂着头在她耳边说:“闭上眼。”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

湿漉漉的水汽弥漫在空气中,因为目不能视,瀑布的声音愈发震耳欲聋。那激昂的水声仿佛冲刷在自己的心头,整个人都被狠狠地清洗了一遍。

她挪开他的手,露出自己双眼,正笑着回头,说道:“你听,这声音真……”

话到一半,夏月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失言了。

他却不以为意地挑着眉毛道:“我听过。肯定还是以前那样,又不会变。”

夏月闻言一笑,伸出手指,使劲地掐了掐他的脸。

他蹙眉:“你欺负我。”

“欺负你怎么了?”夏月笑。

“那我肯定是要连本带利地要回来。”子瑾答。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双清澈如山泉的眼眸牢牢地锁住夏月,几乎摄住她的心魄。而后,他用手托起夏月的下巴,俯下脸,毫不犹豫地吻了她。

这次和之前都不同,他吻得十分炽热,可是在成功撬开她的双唇后,他又有些生硬且不得章法。

夏月被他逼得朝后退,他又抵了上去,最后将她禁锢在他和石壁之间的狭窄空隙内。

她退无可退,只得后背贴着潮湿的石壁。

那石壁因为紧挨着瀑布,有涓涓的山泉从其间浸透出来,所以又冷又潮,还硌人。

他觉察之后,忙将她拥在胸前,将两个人对调了过来。

这一动作中断了那个吻,她急忙将脸埋进他的怀中,同时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他的腰身。

他自己也心如捣鼓,没有继续,只是任由她如此环抱着自己。

两个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许久也没有说话。

夏月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着裏面那猛烈地跃动着的节奏,自己的心一时间柔软得无以复加。

她收回右手,用食指的指尖在他的胸口上慢慢地写了几个字。

待她写完,他并未出声回答,而是捉住她那只手,藉着她的指尖继续在刚才她留字的胸前,又写了一句话。

她写:绾发为始。

他答:迄于白首。

正是他当年刻在书桌上的字。

翌日,子瑾得到楚秦的回信。

“他约你在哪里见?”夏月问。

“帝京官道往东的一家酒肆。”

夏月面色微变:“是不是离着黑壁崖不远?”

子瑾查看了一下手中的图纸:“不错。”

夏月顿了顿,诧异道:“为什么会选那里?”

“九叔他想拿出诚意,自然是不会选在帝京内或者京畿行宫,那样对我很不利。楚秦已经去查探过,这客栈车来人往,在从东进京的必经之路上,十分热闹,反倒再合适不过了。”

她望着桌上展开的图,犹豫着说:“之前,我和他去过这家店。”口中所指的“他”是谁,不言而喻了。

当时因为她不准备告诉他那夜的痛楚,因此也刻意隐去了这一段经历。

他闻言后,并未好奇地追问这句话的前因后果,却意外地问了一句:“你吃过之后觉得酒菜味道如何?”

“不怎么样。”她摇头答。

“那我是不是该建议换一家?”

夏月“扑哧”一笑,随后又嗔道:“我在跟你说正事。”

临行前,夏月拉住他的缰绳,再一次叮嘱道:“我说过你若是死了,我不会独活。”她没有执意要求和他同往,她明白自己去了也许反而会拖他的后腿,让他束手束脚。

更何况,她觉得已经没有和尉尚睿再见面的必要。

子瑾骑在马上,点了点头。

她不满地对他下令:“你用嘴说给我听。”

他笑:“等我回来。”

一行人出了云涧峰后,策马往东而行,赶到客栈时,时间正好。

客栈不远处潜伏着的楚秦暗中朝子瑾微微颔首。

子瑾得了信号,带着楚仲径直进了客栈大门。

姚创迎面而来,一眼就认出了子瑾,低声说:“闵公子请跟我来,我家主人也刚到。”

此刻的尚睿,穿着常服,正站在上次那间包房的窗前看着外面的山景。听见姚创的敲门声后,他转身。

他和子瑾一照面,两个人都是一愣。

楚仲与姚创皆留在外面,合上房门后,包房内仅剩下尚睿和子瑾两个人。

子瑾默默地看着眼前人,一言未发。

就是这个人,害得他幼年失祜,家破人亡,落下残疾。也是这个人让整个喻家躲躲藏藏,使夏月至今漂泊难安。

这一切,哪怕不是出于尉尚睿的本意,但依旧是由他而起。

一笑泯恩仇,这句话说起来简单,此刻子瑾的心中却难免复杂难耐。

先打破沉默的是尚睿,他平静地叫了一声:“郁儿,”眼中看不出情绪,“你我有十多年没见了。”

子瑾垂了垂眼。

尚睿坐下后,指了指圆桌旁,示意子瑾坐。

子瑾掀衣落座,说道:“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九叔从池子里救我一命那回。”

尚睿不置可否地给他斟了杯茶,片刻后淡淡一笑:“小时候,你是宫里最听话的孩子,不像大哥家里那几个,真是讨厌得狗都嫌。所以先帝最疼的就是你。”

子瑾接话道:“冉郁不孝,从未在皇爷爷的陵前磕过头。”

其中缘由,彼此心知肚明。

尚睿道:“改日,你也去北陵祭拜一下他老人家。”

话已至此,尚睿索性开门见山,打开先前准备在桌上的黑檀木盒。盒子裏面横放着几张纸,他拿起上面那张,递给子瑾说:“这是你父王和母妃帝后的追封,是我欠他们的,下面有我叫人拟了几个尊号,你这个做儿子的看看哪个合适。妥当之后,连着你的授封一并昭告天下。”

“多谢九叔。”子瑾接了过去,他伸手的时候,袖子间有一丝微弱的气息随着他的动作飘散出来。

那气味极淡,丝丝缕缕,悬浮在这空气中,和尚睿初见到夏月时从她身上时闻到的一模一样。与她处得近时不待嗅而自入鼻中,可是刻意再闻又觉得无香,淳古清幽,完全不像寻常女子习用的东西。

如今想来,他们两个人竟然连身上用的香也是一样,尚睿的情绪无端烦躁起来。

待子瑾看完他亲笔拟的折子后,尚睿又说:“追封之事还涉及迁陵,其中干系十分繁复,等钦天监定下日子,我们再从长计议……”

说到这裏,尚睿微微一顿,从说第一个字起,他就觉得子瑾有些不对劲,直到此刻才发现端倪。他只要一开口,子瑾便会一刻不停地盯着他。因为素日里,敢这样直视他的人不多,所以他对此特别敏锐。转念想起那些密报,还有夏月痴缠李季治病的事,这才确定他真的是有耳疾,并非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惹人放低戒心的把戏。

思索至此,尚睿不禁转而叹道:“这些年,你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是我疏忽了。”

子瑾知晓他言下之意,却无法接过这句话。他能如何回答?说这些都是拜他所赐?口上泄愤或是客套地摇尾乞怜?前者没必要,至于后者,他做不到。

于是他避而不答,继续上一个话题道:“父王迁陵一事,侄儿知道牵涉颇多,不能急于一时。多谢九叔这份心,若是父王和皇爷爷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字句上是说谢,但是语气却不卑。

言罢,子瑾端起茶盏,泰然地呷了一口。

尚睿见他动作,问道:“你不怕我下毒?”

子瑾道:“九叔顶天立地,肯定不是这样的小人。”

尚睿轻轻一笑,尉冉郁确实聪明。此刻杀他不难,但是杀了之后如何善后,那些从淮王帐下投诚而来的将士不提,民心不提,恐怕连自己那关也过不了。两相比较,还不如留着他。

尚睿又说:“云中那块地,你不必腾出来。我想好了,给你做燕平王封地。日后你和梁王也好互相照看。”

话题转到梁王身上,子瑾说:“梁王一事,还望九叔开恩。”

“你不必说,我自不会将他与淮王一党等同。但是他先隔岸观火再私自发兵,你尚情有可原,而至于他,我为君他为臣,公然忤逆我,罪却不可恕。”这句话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透着凌厉的肃杀之气。

稍做停顿,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君臣之外,我与他还是亲兄弟,想他当初也是护你心切,才出此下策。就罚他三年俸禄,叫他好自为之。”

“那侄儿就替梁王多谢九叔网开一面。”子瑾知道,尉尚睿这番话,惩治梁王是假,警醒自己是真,不过是要他明白,虽然先储追封,他也被正了位,但若是日后再有异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只需谈笑之间。

两个人看起来平静的谈话,却波涛暗涌。

尚睿隐隐再次闻到子瑾身上的气息,心中的那丝烦躁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有些不耐地从座位上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了些,却不想余光瞥见墙角的那张软榻。

同一间屋子,同一张榻。

他当时躺在上面,神志不清。

她照顾他。

也差点杀了他。

尚睿思绪回转,转身后神色无波地看着子瑾,开口提道:“还有喻晟。”

子瑾手指微微一屈,等着他的下文。

“太后曾经削了他官职,还下令缉拿他,我之前查了一下,至今缉拿令还被廷尉府登记在册。如今罪未脱,他夫妇二人却已含冤去世。我心难安。”

他说着话,脚步又踱了回来,从刚才那盒子中取出压在最下面的一张旨意。

“听说他认了你做义子,将你抚养成人,这让我十分欣慰。朝廷还他清白是其一,其二他膝下只有一女,名为昭阳,我想将她认作先储的养女,日后与你以姐弟相称,让她纳入尉家玉牒。旨意我都已经写好了,按照先前玉碟的排序就封为延宁郡主,你看看。”

尚睿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将手中的圣旨递到子瑾的面前。

子瑾看了尚睿的手一眼,却是不接。

他知道此行不易,也料到尉尚睿肯定不会轻易地放过夏月,却不想他竟然这样下手。若是夏月入了玉牒,做了他父王名正言顺的嫡女,那便成了他真正的姐姐。大衞朝虽然堂兄妹可通婚,叔侄女可通婚,但是亲兄妹、亲姐弟是绝对不可能的。

尚睿双眉微挑:“听说那喻晟待你如同亲生,如此大恩,焉能不报?”

子瑾没有答话,也没有动。

两个人陷入了僵局。

一个人递过圣旨,另一个人却不接。

子瑾放在桌下的那只手,紧紧握成了拳。

他若是接了,那他这一生执念如何善终。

他若是不接,尉尚睿一怒之下,南域百姓、梁王……后果不堪设想。

尚睿目中带着凌厉,不愠不火地又叫了一声:“郁儿。”

这时,子瑾从凳上起身,后移了几步后,撩起袍子双膝跪地道:“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尚睿嘴角噙着半丝讥讽:“燕平王指的是方才的哪道成命?”

子瑾知道他故意如此一说,屈身将头抵在冰冷的地上,额头重重一磕后直起身道:“臣欲求娶喻晟之女喻昭阳,望皇上成全。”

尚睿听见“求娶”二字时更加怒火中烧,脸上却反而笑道:“你见朕时不跪不拜,朕赐你恩典时,你也不跪不拜。此刻你倒是幡然醒悟了。”

子瑾无视他的嘲讽,又沉沉地一磕头,再次重复道:“望皇上成全。”

尚睿冷嗤一声,道:“朕如何能成全你?你既为喻晟义子,与那喻昭阳也该是以姐弟身份示人。如今你竟然想要娶她,如此颠倒伦常之举,也不怕世人耻笑。”

子瑾跪在地上,脊梁挺得笔直,平静地回了他一句:“皇上,庶子夺嫡,戮杀兄嫂,才是真正伦常乖桀之举。皇上当年做的,如今臣又为何做不得?”

“你放肆!”尚睿一把将手上的圣旨拍到桌上,怒道,“尉冉郁,你是不是以为朕杀不得你?”

子瑾收回落在尚睿脸上的视线,垂下眼,依然跪着,却再不言语。

屋内顿时安静起来。

门口守着的楚仲和姚创自然是听到了刚才的动静,但是各自主人都未传唤,也不敢贸然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