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要到了,不知道许芳菲受了什么高人指点,说是我家需要挂九十九个不一样的灯笼能冲喜,就张罗着叫我和许东阳去办。我根本不相信她,可我爸认为反正也要过节了,挂几个灯笼也不错,就大力支持了她。我简直不敢想象,这么多灯笼挂在屋里,人怎么呆。但这是我爸家,我不喜欢没人当真,他喜欢就行了。所以我虽然意见多多,还是和许东阳出去买灯笼了。
这一路上我越想越气,九十九个灯笼就已经很过分了,还要形状各异,不是那高人疯了就是许芳菲疯了。许东阳一路开着车,也不言语,我一肚子不满也无处发泄,最后,我果断喊了声:“停车。”
许东阳闻声,稍感吃惊,但还是沉默着把车开到了路边,停了下来,车一停,我马上就下了车:“我不去了,你姐有病。”
许东阳笑笑:“她也是好心。”
“好心我也不去了。”
“火气不小。”
“不去了,不去了。”我连说了几声之后补充了句:“本来就烦。”
“哦。”许东阳应了声。之后不痛不痒问了句:“因为我?”
我一下就蒙了,我对他真是无招架之力,他只要对我稍假颜色,我真能自己就开个染坊。我最近一直处在防御状态,时刻提防着,就怕自己一不留神就在他面前失了态,以后被动。我提防了那么久,那么久,也就放松了这一下,可就这么一个疏忽,可他居然就在这会发力了。他怎么能这样,可他已经这样了,我能怎么样。
我半天居然没有回答他。那个不是在嘴裏心裏来回晃悠了几圈最后变身为“是”,并且成功出口。
许东阳听完,没有笑也没有表示,沉思了会,那一会对我来说无比漫长,我恨不能自己此刻能同时长出千万只手,一半痛打自己,一半痛打许东阳。
半晌,许东阳拉开了车门:“上车。”
我此刻显然无心抵抗,只有乖乖跟他上了车。我们没有去买成品灯笼,而是去买了很多红纸和穗子,我也想过要手手工做九十九个灯笼也实在太难了,可他坚持,我也只有妥协了。买完红纸,许东阳问我想不想去哪里坐坐,我说我不想。许东阳问我为什么。
我咬着牙:“我们之间,只要进入亲密关系,我就永远是个悲剧。”
我说完就等着他反驳,我等他说,不是这样,至少这次不是。可他不反驳,全然当作我没说过。他难道不知道,女人说狠话往往都是气话,往往都是盼着男人来反驳吗?
“那我们回去了?”
他征求我意见,我不甘心就这么被忽略:“不,开车转转。”
“好。”
转着转着,我心裏忽然动了一下:“去个地方吧。”
我说了苏小桃杂志社的地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去那里,当许东阳车开过杂志那栋大厦时,我竟然握紧了拳头,生怕会出现什么情况。许东阳显然也看到了杂志社对面的咖啡厅:“要进去吗?”
“不去,不去。”我忽然无端出了一身冷汗:“我们快走。”
许东阳显然也看出了我紧张:“你有仇人在附近吗。”
“谁知道。”
我们直接回了家。开始做灯笼,事情远比我想象中乐观多了,许东阳居然就用红纸做了九十九个微型灯笼。做法极为简单,拿张红纸,随意剪裁成长方形,圆形,方形,等等形状,然后用双面胶封口塑形。因为是随意剪裁,所以自然是形状各异,因为小,做起来很快,一个晚上我们就做好了。等到许东阳把最后一个穗子挂到小灯笼底下时,我才发现我们已经一夜未眠了。
那一夜格外绵长,我们相坐无语,就听得见剪刀裁纸穿穗子和用双面胶的声音,一下一下,都打在鼓点上。我忽然想起来,我小时候,还没有被苏小桃蛊惑离家出走前,我家曾经在正屋前门种了一大片杜鹃,可能是因为地好,杜鹃株株都长得跟小树似的,叶子又绿又大,简直精神极了。我常钻到花树裏面去捉点小虫子拿出来玩。每次钻进钻出耳边都能听到叶子摩擦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有种冒险的感觉。那些杜鹃在很多年里都没有开过花,就是一味的舒张枝叶,一味的翠绿,以至于我从来不知道它们会开花。
后来,我们全家出门度假回来,一进院子,我就被惊呆了,那场面只能说震撼。只见数十株将近一人高的杜鹃同时开满了艳粉色花,整个花园都被它们染上了色,所有东西都被包上了粉红边,连风吹过都是粉色的,一波一波,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走路在空气里带起了粉红的涟漪。那个场面是真美,美到人会觉得心空虚起来。可惜,那花,只开了那一次。
花背后是白墙,花和墙之间有个女人穿着绿裙子站在那里,那女人就是许芳菲,那是我爸第一次见他。后来,我妈走了,再后来,我也走了。又后来院子被重新整理规划了,放上了很多石头塑像,做了几个小喷泉,这些应该都是为了许芳菲高兴。对这些,我没有什么意见,因为我对这些抽象的艺术之美,向来是后知后觉。单隻觉得那一排杜鹃可惜。后来和我爸说起此事,他说那不可惜,他告诉我,在他记忆里温纳图万鹃从来就没开过,还不如种树尚能遮个阴呢。
对于这样九十九个灯笼,许芳菲显然很不满意:“你们做这灯笼,一张A4纸能用完吗?”
我刚想反驳,许东阳从后面揽住了我肩膀,把我按住了,他对许芳菲说:“凑和凑和吧。”
许东阳说完,我欲接话,许东阳在我肩上手用了点劲,硬是把我活生生镇压了。我也颇为不平,不管好不好,我能弄这么多灯笼也是给她面子了,何况我还点灯熬夜。就是出于礼貌她也不能用这态度,但许东阳一直用手压着我,我也不想在许芳菲面前和许东阳吵架,那样我就更是失了架势。
我挣扎着,想让许东阳把手拿开,许芳菲又说了一句:“找地方挂上吧。”
这一句直接把我点着了,我抬起头,准备和她开战,许东阳在我之前先说话了,但是对我说:“我怎么说都是外姓人,不太好表态,你自己喜欢挂哪就挂哪。”
他这话也说得有些没来由,但我明白他是对许芳菲说的,许芳菲也知道,许东阳外姓人三个字说得格外重。许芳菲听完,白了许东阳一眼,什么也没说。
最后许芳菲把那九十九个灯笼一字排开在楼梯栏杆上挂开,居然没有把栏杆挂满。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要一看到楼梯就想笑。
先说那天吧,见许东阳这样,我心裏有少许痛快,但转念一想,人家毕竟是嫡亲姐弟,这么做无非是做给我看,他们怎么可能真有什么隔膜,可他肯做态总比不做好。
许芳菲转身走后我对许东阳说:“洗洗睡喽。”
许东阳没有把手从我肩膀上挪开:“其实,比起悲剧,我更喜欢喜剧。”说完,他才把手从我肩膀上挪开:“洗洗睡喽。”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尽管一夜没睡,但我忽然就热血沸腾精神抖擞了。我失眠了,尽管大白天失眠也正常。
热血沸腾之后,我回到现实。许东阳已经开口了,尽管我们之前较劲已久,但都是藏着的,现在,他表态了,我也明说了,那么就不能再象以前那样当作什么都事情都没有了。
可我们怎么相处呢,我不知道,我似乎一直在期待这一天,从未间断,可仰望太久,现在忽然要平视,我竟然有几分犹豫。
我和许东阳这出有多少年了?其实也就那么大点个戏台,就那么几个演员,反覆几句台词,唱了这么多年还始终是那一起声的咿呀。梁祝十八相送都没有这么平淡拖沓,当时明月到现在都照不到彩云归了。无论如何,戏幕拉开了,即使我不是个好演员,但至少要敬业。
现在只有两件事对我而言有意义,一是他爱我。二是我爱他。
我妈来了,来我爸家了。我一进门,就看见沙发上坐了个女人,不仅看见了,还觉得很眼熟,等走进了一看,居然是我妈。从看清楚是她那刻,我脚下就丝毫不肯挪动半分了,不是我不肯动,而是我动不了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和我妈重逢在我爸家里,在许芳菲眼前。
其实说起来,我这些年真没在生活上有过什么委屈事,无论是苏小桃还是我爸都没有短了我吃喝,要说不顺心,无非也就是男女这点事。可感情上,谁没受过委屈,任是什么人物,哪怕被说成是天上有人间无,也肯定在某个时刻为个什么人痛哭过,就算不值得。所以,这些不顺心不能当成人生不如意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