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纯然澄澈的笑颜,一瞬间却有如锋利的长剑般,正正刺中了他的心。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他沉下了脸,想起了她在他面前露出的那种虚伪的、漠然的、粉饰太平般的笑,想起了那笑容里的苦涩与嘲讽;有时候当他看见那样的笑容时,甚至不想去碰触到她的身体、她的肌肤,因为那样的笑容在他的眼里,仿佛写满了他们彼此的怨憎和对这场婚约的嫌恶——
他陡然转回视线,力持语气平静地开口,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少康、殷宗中兴之美,夏启、周成守文之盛,论德较实,方诸汉祖,吾见其优,未闻其劣;顾所遇之时殊,故所名之功异耳。少康生于灭亡之后,降为诸侯之隶,崎岖逃难,仅以身免;能布其德而兆其谋,卒灭过、戈,克复禹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
他正要说下去,只听一个阴沉的声音在他身后缓缓接道:“非至德弘仁,岂济斯勋?”
曹髦暗吃一惊,自责竟没有注意到司马炎已走到了他的身后。他方才与近臣所谈的一番话,不知道司马炎会听去多少?自己实在太大意了!若在平时,他怎么会容许自己犯这样的错误?
他脑中心念电转,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为自己的失言补救,另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就在他背后扬起,带着点不以为然的笑意。
“哎呀,大堂兄,你怎么如此褒扬那夏少康啊!还说他若不是‘至德弘仁’,岂能达到如此成就?可是你说,他有什么成就啊?夏朝在他时,天命气数已是将尽,就好似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即使有神医良药出现,救得了他一时,难道就能救得了他一世、救得了天命之所归吗?”司马回雪语气虽然轻淡,但话语里暗藏的轻蔑却教旁人都听得分明。这一番话使得那些近臣变了脸色,却不敢声张;也使得曹髦的怒焰在胸中炸开,教他非常困难地才勉强压下了脱口痛斥她逾越无礼的冲动。
但这番话无疑同时取悦了司马炎。他脸上先前的阴沉淡去,甚至还笑着拍了拍司马回雪的肩,为骤然紧绷起来的气氛打圆场。“昭仪,你这观点,可是新理论啊!想那少康可是夏室的中兴之帝,起自微贱,却匡复一朝之盛;连陛下……”他有意无意地向曹髦瞄了一眼,“都认为‘宜高夏康而下汉祖’,你……这不是明摆着要跟陛下唱反调吗?”
司马回雪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陛下所言,是从古理而断古人;回雪所言,则是从今理而断古人。毕竟时移世易,倘若夏少康生在秦末、汉末,未必能阻止得了什么!”
这话犹如一枚投入湖中的石子,霎时间引发了狂潮巨浪。司马炎有点讶异,却神秘地笑而不语,神色里有丝掩不去的赞赏之意。那几位近臣皆垂首不敢言,虽然知道这话对于皇上是明摆着的挑衅,但司马昭仪的后台,也是他们惹不起的。而曹髦闻言,已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猛地站起身来,毫不掩饰地狠狠瞪了司马回雪一眼,断然拂袖而去。
司马回雪抿着双唇,目送着曹髦怒气冲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转回头来对司马炎笑道:“糟糕,大堂兄,回雪好象说话太过直率,惹得陛下不快了。”
司马炎的脸上,连一丝担忧之意都没有,只是哈哈大笑起来,神情极为愉悦。“昭仪,你在这么多臣下面前公然不给陛下面子,是男人……就都会生气的啊!你就是被我父亲娇宠惯了,却养成这种有话直说的个性!”他似是意识到身旁的近臣们,又沉下脸,换了一种严肃说教的声音。“以后,你可不要这样做了,毕竟陛下所说的,即使你不同意,也不该这样当面反驳,太失礼了!教其它的大人们还道是晋公家教不严,让大人们见笑哩。”
司马回雪眉毛一挑,望着那群走避不及、只能陪着一脸笑容的文臣们,唇角浮起一丝似真似假的淡淡嘲讽。而那笑容,却成功掩去了那丝不知是对谁的嘲讽,看上去仿佛是因为自己在口舌之争里占了上风的愉悦。
“是的,回雪记住了。毕竟有些话……”她拖长了声音,转身离去前的水袖一甩,也掩去了她话语的后半段,那尾音只在她唇间流转了一瞬。“是能做、而不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