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霜递给丹娘一方帕子:“擦擦脸。”
丹娘接过帕子醒了醒鼻子,自嘲道:“今儿真是失礼,让夫人见笑了。我这个样子,难怪衞星峰会弃若敝履。”言谈之间,已经对衞星峰直呼其名。
大齐本就是男尊女卑,女子敬重丈夫,从来不会在人前直呼其名。
到了丹娘这个地步,大概已经是恨衞星峰入骨了。
杜恒霜咳嗽一声,斟酌着问道:“你们当日在乡间拜堂成亲,可有婚书聘礼?”
丹娘带了几分冷然,道:“哪里有这种东西?那日衞大娘病入膏肓,衞星峰说,要跟我成亲冲喜。我们俩在衞大娘病床前磕头拜天地……没过几天,衞大娘就去了。”
杜恒霜挑了挑眉,道:“那是你给你婆母送终的?”
大齐有七出,也有三不去。
七出,是说女子犯了“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窃盗”这七种过错中的一种,就可以休弃。
但是也有三种情况,若是符合其中的一条,那么就算犯了七出之条,也是不能休弃的。
这“三不去”,就是“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和“前贫贱后富贵”。
就丹娘的情况来说,不说她有没有犯七出之条,单就“三不去”而言,她条条都符合。
第一条,有所娶无所归,就是说妻子没有娘家可以归宗的时候,不能休弃。丹娘父母双亡,本来就是在衞家长大的,自然没有娘家可以让她归宗。
第二条,与更三年丧,是说如果妻子给公公婆婆服丧三年,就不能休弃。丹娘为她婆母衞大娘不仅送终,而且服丧,自然符合这个条件。
第三条,前贫贱后富贵,不用说,更是符合丹娘和衞星峰的情况。
丹娘却苦笑道:“是又如何?如果衞大娘还活着,还能管得住他。如今可是……”
“冒昧地问一句,你能不能把那封休书给我瞧一瞧?”杜恒霜试探着问道:“我很奇怪,你的夫君,要用什么理由来休弃你。不怕你着恼,你没有婚书,他本用不着这样多此一举,给你休书。但是,按照‘七出三不去’来看,你夫君也没有任何理由休弃于你。”
丹娘默默地将那封休书拿出来,送到杜恒霜手里,淡淡地道:“那又如何?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比不过男人的一颗名利心。”说着冷笑道:“不休了我,他如何能娶清河崔家的嫡女?!”
杜恒霜接过那封休书,细细读了起来。
“左氏丹娘,自少年嫁入衞氏,操持井臼,奉养亲长,抚育嫡长子山泽、嫡长女婉莹,无不尽心尽意。然夫在外余久,不得归家,家事尽于卿一人,余心惨痛难忍。今为迎娶清河崔氏女,无法一双两好,为吾长久之计,情愿立此休书,为卿相护。愿卿相离之后,高梳蝉鬓,淡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静待佳期之音。会时解怨释结,更莫相憎。少年衷肠,莫不敢忘,念之摧心断肠。万望珍重,留待有缘。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立约人:衞星峰。”后面摁着一个血红的大拇指印。
杜恒霜看着看着,眉头蹙得越发紧。
这哪里像一封休书?——看上去好像主要目的是要承认丹娘的原配正室身份,以及两个孩子的嫡子女的身份……
不过,衞星峰一手行草倒是写得不错,力透纸背,以侧险取势,纵横奇倔,风韵独特。
所谓字如其人,写字在人,人正则笔正。用笔在心,心斜则笔斜。
这衞星峰的字,倒是看得出来是一个不肯老老实实走正道,喜欢险中求胜的人。
杜恒霜叹口气,将休书折起来,送回到丹娘手里道:“这样说来,倒挺复杂。——你们并没有婚书,但是他给你一份休书,也算是给你两个孩儿一个身份。”不然就真的是没爹的野孩子了,凭着这份休书,丹娘至少还能回去给两个孩子上个户籍,至少是良民身份。
按照大齐律例,私生子一律是贱籍。
丹娘拭泪道:“我也是看了这份休书,觉得蹊跷,才执意要来长安见他一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想着,若是那崔家逼他,我带着孩子过来,也能帮他一把,看看那崔家还有没有脸逼一个有妻有子的男人成亲。——结果……结果……居然是这个贱人狼心狗肺,欺我骗我!”说着,捶了胸口痛哭道:“我为了他,带着两个孩子一路辛苦,还差点被大王山的山贼给杀了!结果千辛万苦,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杜恒霜心裏一动。——大王山,不就是知画的男人的山寨?遇到丹娘他们母子的时候,他们不正是奉了招安要下山来长安了么?而且,知画说是他们救了丹娘母子,怎么可能是大王山的山贼做的?!
看了丹娘一眼,见她正是痛苦的时候,杜恒霜还是忍住了没有多问她被山贼追杀的事儿,想着有机会,跟知画好好问一问当时的情形。——谁会要丹娘他们母子的命呢?是衞星峰吗?抛妻弃子的男人常见,但是不仅抛妻弃子,还要赶尽杀绝的男人却是狠角色。如果真的是衞星峰做的,他们可得重新想想要如何对付崔家了……
杜恒霜在一旁沉吟。
这一次,丹娘没有哭多久,很快就擦干眼泪,对杜恒霜福身行礼道:“多谢柱国侯和夫人相助,让奴家知道这些真相。”也让她明白,她在自作多情。为一个男人做再多的事,都抵不上功名利禄。她只是一个没有娘家的穷家女子,自然不能带给衞星峰想要的东西。
也好。你既无情我便休,不会哭哭啼啼求着要破镜重圆。
丹娘恨恨地想着,洁白的牙齿将下唇咬得尽是血印子。
杜恒霜忙扶起她来,同情地道:“你也别这么说。这男人这样作践你,你也不用让他好过。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把这件事闹大。那崔家也不知道到底晓不晓得衞星峰的情况。若是知道还要嫁女——咱们就让他和崔家都没脸!”
丹娘却是摇摇头,淡淡地道:“那倒不用了。强扭的瓜不甜。他既然不把我们母子放在心上,我们母子也不会再记得有他这个人。从此,他走他的青云路,我走我的乡间道,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有一样,我还要再见他一面,将他给我们的银子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