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愤怒,比如紧张,比如说谎。
他知道纠耳耳说的是假话。
于是沈北望一眼望过去,就看到陆疾正百无聊赖地抱着一只黑猫玩,那个人看起来是如此浑然不在意的模样,但随即他的目光又无比缓慢地向这边的人看来,顿了顿。
天地做证,沈北望当时的想法也只不过是这个情敌看上去似乎有些棘手。
而真正让他无能为力的是,他雇傭调查那件事的人,竟然拿来了陆疾的照片。
他一直记得自己的母亲在失败婚姻的刺|激下,变成了精神恍惚的妇人,她带着他离开了沈家后,他的童年时期就只剩下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喊和悲泣。
土耳其之行就发生在他习惯了瑟瑟发抖的那一年,飞机降落的时候,她居然破天荒地在机场出口给他买了一顶草帽。
那顶手工编织的帽子有些大了,戴在脑袋上必须得用手摁住,不然风一刮就容易吹走,但是他的心宛如充满气的气球,兴奋而又欢喜。
好心情截至住旅馆那晚,好心的老板特意来敲门,说最近市区有轻微地震,已经很少有人选择住在地震中心了,老板的亲戚在邻市开着旅馆,他可以送他们过去。
他偷偷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却看到母亲笑着拒绝了老板的好意。午夜时候,他睡不着觉跑去了客厅,电视里播放着当地频道的新闻,她已经趴在沙发上睡下了,于是那句为什么不换旅馆的话也没有问出口。
那场地震发生在黎明,他先是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床前吻了吻自己的额头,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那个吻的温情,整个房间就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他突然被惊醒,只懂得大声哭喊,而那该死的门却怎么都打不开。门外的世界静悄悄的,似乎并没有人在居住。
他有些明白了,也就突然安静了下来,大颗大颗的泪水汹涌蜿蜒地掉落下来,他居然还可以笑得出来。记忆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那样真切的恐惧下,他居然还记得自己大笑的模样。
没有如他母亲所愿,他并没有意外身亡,有人救了他,那是一对中国夫妻,更讽刺的是他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自己从未谋面的舅舅和舅妈,而当他年幼和妈妈住在陆家时,他的舅舅那会儿已搬出了陆家再没有回去过,所以事实上舅舅并不认得自己。
当两具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他只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对面盯着自己的那个男孩有着漆黑的发和恨意森然的眼。
他记得自己麻木地走了出来,举着火把将两位好心人火葬。
人群散尽的时候,那个男孩突然从角落里蹿了出来,死死地掐着他,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置他于死地。
他闭上眼,有些疲惫地想,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了吧。
男孩的泪就是在这个时候涌出来的,打在他的手背上,有些凉,又有些烫,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烙出两个伤口来,男孩咬着牙,只是重复着一句:“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多么荒唐,沈北望气极反笑,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能用来偿还。
他当时知道男孩说的是什么,却并不知道男孩竟然就是陆疾。
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是在寄给纠耳耳的信上看到的。
第一次查这个人的近况,是他雇傭的私家侦探找来的资料。
后来所有的信息汇成一个结果:纠耳耳喜欢的人原来是救了自己的那对夫妻的孩子。
老天大抵是想同他开一个玩笑。
于是沈北望于纠耳耳的心思,再也不曾对谁多言,只是偶尔一次出差回来,他记得自己曾经给她带了一幅名画仿品。那是伟大艺术家列维坦所作,名为《弗拉基米尔之路》。此作初展出时,被不少艺术家评论为苦难中的记忆。
他幼时习画,对油画最有造诣,他依旧还记得自己在外求学时,那个留着白胡子的法国老教授,以一种慷慨激昂的语调,论述着这幅作品。
教授在讲台上引用了另一个伟大人物的评论:“我凑得很近,把耳朵贴近画布,但是,什么也没听见,颜料、画布、镀金画框都和地面一样静默无语。”
整个阶教沉浸在对历史的追忆中,沈北望坐在最后几排,百无聊赖地看着幻灯片里映出的原作——那是一条荒草萋萋的、不断延伸的羊肠小道,在苍茫的天空下绵延至看不见终端的天尽头。
这是十九世纪前唯一一条通往西伯利亚的路。
那是奴隶们逃离苦难生活的唯一道路,而这条道路望不到尽头的远方,却是通向西伯利亚,那极寒极北之地。
教授说,奴役者走过,看到了沉重;自由者走过,看到了曙光;革命者走过,看到了新生。
然而他只是嗤笑了一声,沉静的面容上是对艺术家所持的纯理想状态的不屑,他是理科出身,最烦艺术理论里这种不知所谓的东西。
反抗命运,却不期而遇。
这种话……一个讲述艺术概论的教授倒居然说得出口。
沈北望收拾了书具从后门悄悄离开了,后来那一个学期,他都没有去听教授的课,每次逃课都去了艺术馆。
等日后在人世上走了一遭以后,他再看到那幅画,却突然明白了当年教授说的话。
那张难以捉摸的画上,明明有一条通向了生的希望,但他抬眼望去,却仿佛只看到了狂风卷地的西伯利亚。
他想,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意外却比恩赐来得快,得知陆疾被困在了重灾区,他安排好诊所的工作,就直奔土耳其。当他带着救援工具冲进去的时候,摇摇欲坠的危楼终于不堪重负。
“还给你了。”他皱了一下眉,眼角有什么流了出来,模糊了视线。他的喉咙里有抑制不住的腥咸不断涌上来,身体各个毛孔都蜷缩着,痛意遍布全身经络。
他仰头看着漆黑,嘴角却缓缓上扬,重机械救援的声音消失了,他感受着胸腔里有力的心跳,一遍又一遍地想,我都还给你了。
没有人知道,从头顶重重砸下来的钢板戳到他的太阳穴上,眼睛因为视神经压迫受阻,而后的人生里,他有可能会失明。
纠耳耳来病房看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看不清楚东西了,眼前像是蒙了一块布,他眯了眯眼,想将那个笑容明媚的姑娘记在脑海里。
“怎么样,哪里难受?”
他笑着摇头:“都好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坐起身子,努力地虚着眼,可那个身影已经开始模糊起来。
纠耳耳,你走过来一点。
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影,是陆疾走了进来,于是他把嘴边的话收回去,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淡然模样。
订婚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待在公寓楼上听着她之前留下来的那台老式唱片机。老外自录的中文讲得滑稽而别扭,他懒懒地靠在沙发上,修长的手指搭在唱片机上,听一句就摁掉,倒回去再重新听一遍,然后又摁掉。
于是反反覆复地听着那个男人说,此时有谁在世上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镏金镀边的喜帖被胡乱扔在了茶几上,她和陆疾的照片被翻出来,带着他端详多时的痕迹。
他用那双还不知可以残喘多久的眼睛贪婪地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天色渐渐昏暗,新来的阿姨上楼小心翼翼地敲门,喊他去吃饭。
荒废了一个午后的时间,他终于得出一个让自己都只觉惋惜的念头——
此时有谁在世上,走向他。
世上人群熙攘,可是要走向他的……并没有一个。
晚餐是胡椒牛肉意面,他慢吞吞地吃着,看着昏暗视线下的面,渐渐变成了一团模糊不堪白色的影子。他抽了手绢擦嘴,喊人来把厨房的灯打开。
那人有些局促,听声音像是站在了眼前,但眯眼去看,却只能看到一团蒙胧迷雾。
“沈少,医生临走的时候吩咐了我们,说这两天您在家里,不到傍晚就要开灯。”那人顿了一下,像是从他茫然的脸庞上看出了什么,那人的声音有些小心,大概是怕惹他生气,“我们怕您不方便……楼里每个房间都已经全部开了灯。”
原来……灯已经开了啊,那怎么他的眼前依旧昏暗一片呢?
他听了也没说什么,只让人缓缓搀扶着入了屋。
她第一次打电话来的那天,他的眼睛已经彻底坏了。
窗前安放着枝叶翠绿的植物,有几片宽大的叶片垂下来,掠过了仰躺在阳台下的人。
他闭着眼,能感觉到炽热的阳光投在皮肤上传来的灼热感,然而睁开眼去看,世界却是一片漆黑。
电话断断续续地响着,阿姨早就告诉了他是国内的号码,那个号很熟悉,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她的。
可他没有起身,并不去接电话,任电话长时间地响着,也不许别人挂断。
这样过了一阵子,唯一能给他带来新鲜感的电话也不曾响过了。
回美国待了一段时间后,他在某个私交不错的朋友的陪同下,又去了一趟西班牙。那时H城已是深夜,而西班牙则是白昼。
之前的修道院要拆迁,他得了消息,于是又去了那里。
然后听当地博物馆负责人说,很久以前这裏曾是战争的屠杀地,犹太人的珍宝被夺走,敌人走时,只留下了一座修道院。
所以石榴花是侵略的象征,也是敌人留下的符号。
所以那个修道院是老卡斯提勒高原的伤疤,原来并不是石榴会开花的地方。
也并不是该许愿的地方。
犹记得她当时开玩笑说,希望日后他跟前可以多盘旋几只莺莺燕燕。如果说那日她柔软的话语让他渴望接近一点,再接近一点,可那绝望的石榴花,是不是就像他和她的故事一样,看似美好其实荒唐。
可他只是一个人荒唐地梦了一场。
梦醒以后,这世上已腐朽千年。
他走到了窗花镂空的那堵墙下,伸手抚摩着那些冰冷凸起的雕刻图纹。
他是在石榴花下爱上的她。
可石榴花代表该铭记的仇恨,并不是希望。
错把荒谬当作希望,大概从一开始就是错。
西班牙遗留的历史故居并不算少,这样一栋不算别致的修道院终会变成废墟,楼阁林立而后楼阁坍塌,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于是他只能像赴故人约一样,千里迢迢地赶来,如今却只能再一次离开。就如同和她之间的故事早已结束,可他却直到现在才知道。
恍惚中想起自己还存在人际交往障碍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姑娘来到他的公寓,看他进门,立刻仰头看着他,似乎要看穿隐藏在冷漠外表下的他不知为何要颤抖的手。
那时她刚出院,头上还绑着严严实实的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模样实在算不得精致耐看。但她的眼却是那样清澈,浅浅一眼看过来,仿佛就要看到他的心裏去。
他当时做了什么?
是不是努力眯了眯眼,轻笑着招手。
纠耳耳,你走过来一点。
我想……再看看你的脸,哪怕只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