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御风看着她半张的眼睛,知道她还是有些神志不清,可她的抓住他的手指,又分明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的指尖凉得瘆人,温度好像在一点点地消失,沈御风忍不住将那只手握紧放在自己的脸上,替她取暖。
“疼……”有他在身边,夕溪反而可以放任自己虚弱地呻|吟。
沈御风微微一震,一颗心因为这声虚弱的呻|吟而摇摇欲坠,好半晌平复自己的情绪,轻声问她:“哪里痛?嗯?”
夕溪其实一直是个很能忍的人,入行这么久也不是第一次出这种意外事故,刚出道时她为了赚钱给外婆治病拼命接戏,常常同时进行两部戏,晨昏颠倒地拍也罢了,还敬业得不用替身。有次一个清宫戏需要骑马,她骑的那匹马受惊在郊外一路狂奔不止,她又没休息好,最后无力抓紧缰绳,直接从背上颠下来。胸部肋骨折断三根,那么重的伤,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可偏偏听到他这句简单的问话,眼眶便不由自主地湿润,眼泪涌出顺着脸颊就落下来。
这肯定都是幻觉,夕溪这么想着,却还是爱极了这样的幻觉,她喜欢这样的他,那种感觉就好像会永久的陪在她身边一样。
“沈御风,我……好想你。”她又休息了好久,才慢慢地开口,吐出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胸中百转千回的四个字。
我好想你,沈御风,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想你,在你身边的时候更想你。就这么贪心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着你,想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却仍然没有办法戒掉你。
她说完这句话,另一只手又在黑暗中伸手捉住他的衣袖,就那么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心裏,生怕他跑掉似的。
夜深人静,室内似乎只能听到她一个人的呼吸声。夕溪精神恍惚,眼皮子又开始沉重地往下掉。良久,她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她耳边呢喃了一句什么。他的鼻尖擦过她的脸颊,像是动物之间最温暖的调情,最后他的唇在她的耳际摩擦,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说话时唇齿开合的弧度,但他的声音又太轻了,犹如在苍茫宇宙中投掷出一粒微尘,落下去就不见了。明明是一句回应她的情话,那么重要的事情,她却听得并不太真切。
正待她积蓄力量恢复意识,想要再次确认时,黑暗中传来轻微的响动,夕溪眯起眼睛只看到不远处出现一道白光,那白光本来只有一粒米那么宽,后来扩大,然后很快地又消失了,最终传来“咔哒”一声后黑暗如困兽回笼。也正要感谢这响动,夕溪被惊醒,她所有的意识一瞬间全部回归,眼睛也完全的张开。
她再次确认,很快知道身边只有无边的黑暗陪着她,并没有沈御风。她又警觉地看着门的方向,那里黑沉沉的,好像从来没有被开启过。屏息倾听,门外也没有任何脚步声,而她紧紧攥在手心裏的不过是她盖着的被单一交。
这果然,这还是一场梦吧。
她向他提出离婚那样无理的要求,曾经那样生气的他,一定一定不会对自己如此温柔的。
夕溪想到这裏,紧握着被单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放开,这一瞬间的失落和孤独自不必提。
满满的幸福若不曾拥有,便不会有失去后那样鲜血淋漓的痛了。
夕溪被这个念头萦绕,一颗心沉入深深海底,再也浮不上来。
“就算醒来看不到你,也要常常来我的梦里啊,沈御风……”
这是夕溪再一次坠入无边的梦境前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要不是出了大事,沈忠绝对不会这么没有眼力见儿的在这时候打扰沈御风。大半夜的沈忠托秦刚去到病房找到自家先生,是因为沈家大小姐沈妍出大事了!
虽然早有准备沈御风却没有想到沈妍会做这样的傻事,何况是在程一辰摆明了跟她提出离婚的事实面前,他的这个傻妹妹竟然为了他宁愿拿一条命去威胁自己的大哥。无边的月色笼罩着整个城市,沈御风的脸色在疾驰而过的昏暗路灯下越来越冷。
他们赶到江城医院时天才刚蒙蒙亮,沈御风下车脚下生风直奔病房,这个时候的沈妍才刚刚从手术的麻醉中渐渐苏醒,在看到他来的那一刹那,脸上既有一种释然,又有一种警惕,最后变得恐惧又倔强。
沈御风双眸幽深,抿起的唇角有如石刻般的线条。他走到病床前,眼神很快地扫过沈妍左手腕缠绕的纱布,听说是缝了三针,可就算是医生手艺再好,也会留下印记。沈妍从小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最珍惜自己的皮肤,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如今为了程一辰却什么也顾不了了。
沈妍的手腕动了动,他的眼睛终于最后落到她的脸上。氧气面罩下她的唇一开一合,一双眼睛绝望地看着她的大哥,她用力动着手指,示意他自己有话要说。
沈御风的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唇微微一动,最终还是慢慢抬手帮她取下氧气面罩。
“哥……”沈妍见他仍然目光凛凛带着寒意,不禁又急又怕,凄惶地叫了他一声,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滴落在枕边,她哽咽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问,“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死……”
这话像是在对沈御风解释什么。看到自己的妹妹如此,沈御风的感觉就像是有千万根针瞬间扎在心头。他的眼神变得温和,眼底晃动着怜悯,最终缓缓开口问她道:“值得吗,妍妍?”
非常简单的一句话,却直指问题的中心。沈妍虽然身体虚弱,精神却很清醒,大哥说这句话时,她才明白大哥并没有怪她的意思,这样的状态下,她悬着的心才稍稍地放松了一些。然而虽然可怜自己的妹妹,沈御风脸上不认同的表情依然没有褪去,沈妍明白大哥的脾气是多么的冷硬,心裏的绝望又不由自主地叠加起来,眼圈慢慢又红了,闭了闭眼睛休憩了片刻才又对上沈御风的眸子,一字一顿地开口:“道理,我都懂啊……”她艰难地道,“但是哥哥,我没有办法,程一辰是我的命……”
因为刚做完手术,她说话仍然有气无力,但恰是这一句低喃让沈御风的心中猛地震了震,他望着妹妹的一双眼,她说这句话时,通红的眼底最深处分明有一道伤痕,如被利刃划过,永不能愈合。
“求求你了,大哥……”沈妍见他不说话,再次用尽力气开口,她的手还在打着点滴,却艰难地抬起来,一点一点地向着旁边挪动,最终握住沈御风垂在身侧的手。触碰的瞬间,她的冰冷刺|激着他的温热,沈妍用满是眼泪的眼眸看向他再次哀求,“大哥,我知道……程一辰他这次做了太过分的事情……但是妹妹求求你,妹妹求求你了好不好,求你再放他一次,不要……”她说到这裏,胸中一口气提不上来,沈御风见状,立刻要给她戴上面罩,却又被她抓住另一只手的手腕,“不,你让我说完……我没事的……,”沈妍深呼吸最后说道,“大哥,这么多年,他在咱们家日子也并不好过,这裏面有我的错……但是哥哥,你想想看,要是今天出事的是夕溪,你会不会……”
沈御风脸色一变,沈妍心裏一突,没有再继续下去。她提到“夕溪”两个字的时候,它的眼里忽就凝聚了一团寒气。沈妍忽然就畏缩了,即便是在她这样非正常的状态下,她也不敢去触碰这个话题,夕溪是沈御风的底线。
然而那团寒气只是闪现了一时便很快地消失在沈御风墨黑的眼眸里。他最终反握住沈妍的手,拍拍她的手背,然后将她的胳膊重新放在被褥的下面盖好:“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好好休息,不要再做傻事,其他的事不必再操心。”
沈妍听他的语气依然十分平静,一时也摸不出他意思的深浅,却也不敢再冒险试探,看着他的眼神怯生生的,欲言又止。
“你们的事情我不想多管,以后只要程一辰老实本分,没有人会去为难他。”沈御风看自家妹妹如此,慢慢地开口补充到。
长久以来的计算和冒险,不过是为了听到大哥松口的一句话,沈妍闻听,脸上自然地显示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正要道谢又被沈御风制止:“但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不去做这样的傻事。为了任何人伤害你自己都是不值得的,明白吗?”他一边说着这话又看了看她的腹部,“何况你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
沈妍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牵扯唇角,乖乖点头:“嗯,我保证……大哥,我一定保证。”
那急切的样子,让他忽然想起她小时候,沈妍被母亲惯坏了,脾气不好经常做错事,她怕被父亲责罚,所以最先想到的就是大哥这个保护伞,每次来求只要他应承帮她揽下,她就会露出如此神情。只是如今,隔了十多年的岁月也隔了太多的是是非非,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妹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出了无限的嫌隙来,最后终于聚成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再也回不去了。
沈御风到底是心疼这个妹妹的,他又问候了她两句,帮她带好氧气面罩,陪了一会儿这才退出了病房。此时天已经大亮,日光透过窗户照射到走廊上,叫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此时的他不眠不休已经快五天了,脸上的疲惫可想而知,然而如他所料,现在在外面等着他的除了沈忠还有母亲廖淑仪和表妹廖静之。他甫一迈出病房,远远坐在凳子上等待的三人便一齐迎上去,而走在最前面的当然是廖淑仪,她双拳紧握,步子迈得最快,满脸都是难以抑制的怒气,当她停在沈御风面前时竟然抬手就是一巴掌,空荡静寂的病房外这一声显得极为响亮,但巴掌的落点却意外的在廖静之的脸上。
她在廖淑仪出手的一瞬间挡在了沈御风的身前。
“静之你?!”廖淑仪的手停在半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廖静之白皙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鲜明的指印。
“对不起姑妈,我不能眼看着你伤害他!”廖静之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捂着自己的脸颊,而是走上前去按下姑妈的手臂,想要挽住廖淑仪的手臂。
廖淑仪想都不想地甩开了她。她裹挟着怒气而来,自然力气特别大,廖静之没有防备,被她一推,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倒地,被沈御风按住肩膀,稳住了身形。
她看向沈御风,他却并没有看着她。
“都是你!”廖淑仪再次气势汹汹地对沈御风道,“你看看你把你妹妹害得?我当初在画室是怎么说的,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是不是?没听进去也就罢了,你还……”她说到这裏感觉到什么似的,指着沈御风的手指握紧了又收回,顿了顿又开口,“你明知道妍妍现在是什么情况,居然还做那些事,我真是不敢相信,你会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一脉血亲逼至绝境,小风,你怎么会冷血成今天这个样子?!”
廖淑仪一边说,身体还在微微的抖动,她虽然生气到极点,她的声音还是被刻意的压低其实并不大,但是在安静的病房区依然显得十分不那么和谐。
沈御风一语不发,仿佛对此全然未闻,待到她的火气都发完了,才口气淡漠地吩咐沈忠:“送她们回去休息。”
“我不想回去,看谁敢请我走?”沈御风话音刚落,便被廖淑仪拒绝,“谁让我不痛快,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廖淑仪几乎失去了理智,沈忠和廖静之听到这话双双怔住,沈御风本打算走开,此时止步返身对定廖淑仪:“我刚才在病房里答应妍妍的事,母亲,你不要令我反悔。”
他的声音依旧寻常,听不出有什么波澜,却更叫人害怕。空气似乎在一点一点得凝滞,让人喘不过气来。廖淑仪的胸口更是剧烈起伏,她万万没有想到沈御风竟然敢这样在人前公然地威胁她。然而她胸中的话都快要冲破喉咙了,却又在沈御风的气势面前渐渐地弱了下去,因为她知道现在还不是跟他完全翻脸的时候。
忍字心头一把刀,廖淑仪的脸色惨白的像是一张纸,胸口起伏得厉害。
沈御风看了看沈忠,沈忠会意,向前一步到廖淑仪的身边:“夫人,还是走吧。”他看了看沈御风的脸色,又对着廖淑仪低声说道,“下面善后的工作还需要少爷亲自处理呢,这肯定也是小姐的想法。”
廖淑仪当然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今天自己女儿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为了什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用自己的命逼着沈御风对程一辰手下留情。在场的都是知情人,今时今日程一辰的心思已经不止动到了夕溪身上,还将那个游离在外的小女孩牵扯进来,并且以此威胁夕溪,只这一招就够一个死罪。廖淑仪和沈妍都明白,虽然夕溪一个字也没吐露,以他的霹雳手段,程一辰在威胁了他心爱的人之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这件事本来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所以沈妍才会出此下策。如今事情好不容易因此改变,廖淑仪要是在这个时候激怒沈御风,沈妍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因为爱女受伤而爆发的怒气过去,廖淑仪也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剩下的怨气、愤懑只好统统都塞回去,装进心裏。
廖静之看姑妈露出妥协的表情,便自告奋勇:“表哥,这裏到底还是需要一个人照应,不然我留下来陪……”
“这裏有很多医生护士,待会儿秦刚也会过来二十四小时看护,妍妍不会有事,你也陪着回去罢。”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她挡在他的身前,他对她的口气倒不似往常冷硬,但依然带有不容置疑的意味。廖静之抬头,他两道淡漠的目光正扫过来,还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看得她心裏既恨又冷。但是就算是千般不愿,她也只好遵命,却还是在转身前做了一个抚脸的动作。然而他都看见了,却仍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廖静之心裏又是一阵疼,锥心刺骨,她跟着沈忠和姑妈朝着电梯间的方向走,每走一步都似乎在尖刀上行走,汹涌的疼顺着心脉涌上大脑,带着她的爱,同时也带着她深深的恨。
不知道睡了多久,夕溪终于再次恢复了知觉,她微微地皱起眉头,只觉得自己浑身软弱无力,睡衣下的皮肤黏腻非常,喉咙疼得厉害,肩胛骨也是,如此这般好不难受,她不自觉地呻|吟出声。
“夕溪,”耳边有个声音微微发颤,惊喜之余又带着深深的担忧,一时让人分辨不出是谁。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有手指在她的脸上移动,轻轻地为她拨开凌乱的发丝。那个触觉是她并不熟悉的,气味同样也是,她本能地有些抗拒,一惊便张开了眼睛。因为室外的阳光,她起初只觉得眼前白光一片,适应了一会儿偏头去看,李巍然的脸才在视线中慢慢得清晰起来。
不知为何看清他的一瞬,她的心就像是掉下万丈悬崖般那样失落。但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只得闭了闭眼睛才又看向他:“对不起,耽误了很多时间吧……”
她的声音很小,气若游丝,这话刚出口就像是一阵青烟消失不见。但只是这样的一句,李巍然红了眼圈。他没想到,她已经病成这个样子,还在对剧组停机的事情内疚。
夕溪呆呆地望着他,心裏一阵恍惚,此时才真正地看清李巍然的样子。这是她全然没有见过的形象,衣衫不整、胡子邋遢、满眼都是红血丝。她心头牵扯,酸的发涩,想起之前的那个如梦似幻的晚上,又觉得狐疑,不禁问道:“你……一直在这裏?”
李巍然被她问得一怔,眼里闪过复杂的神情,但是很快地,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十分缓慢地点了点头……
“谢……”她原本想说些感谢的话,但是因为太虚弱,又觉得说不出口,都堵在喉咙压抑的膈得难受,终于还是没说完,又闭上眼。
“你休息一下,”李巍然只当她是太虚弱又握了握她的手放回到原处才站起来,“我去叫医生过来……”
夕溪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用耳朵辨识着他离开的声音,当门被关闭的瞬间,她想起梦境里沈御风离开的身影,原来那天晚上他真的根本就没有来过,而陪在她身边的一直都是另外一个人。她想到这裏,立刻意识到什么,忽然睁开眼睛盯住天花板。
已经决定要放弃了,她到底又还对那个人抱着什么样的希望呢?
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夕溪想到这裏,那颗因思念他而提起的心便开始坠落,一直一直地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