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疲倦至极,第二日夕溪还是早早地醒了,她睁开眼睛自己躺在床上身边却空无一人。他和她之间,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坐起来,手指拂过大床的另一边,心裏有些酸酸涩涩的难过。大约是听到了动静,外面很快有人来敲门,佣人伺候她梳洗。收拾完毕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她缓缓走下楼就看到沈御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除了眼睛有些红之外,他整个人都显得神采奕奕,根本不像是一夜未睡的模样。
老座钟敲了一下,沈御风站起身。夕溪呆呆地问他:“现在就走?”
“五点钟。”他顿了顿又道,“要先去跟大家一起吃早饭。”
夕溪的心,没来由地又是一紧。
“吃饭而已,话少说些。”他带她出门,这话像是安慰又像是在嘱咐。
好多年了,她依然无法适应沈家的规矩。
今天是大日子,所有人都到齐,他们显然是最后才出场。夕溪挽着沈御风的手进入屋内,大家全部安静下来看向她们,她的心跳似乎都放慢了很多。
说起来也是艺人,但她在这个家族里完全没办法适应众人的眼光,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她根本没有资格站在沈御风的身边。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她的着装,还好昨天去了崔婆婆那里拿衣服,因为特殊原因今日所有的男士穿着暗色系的唐装,而女眷们则是清一色的端庄优雅的复古裙装。
大约是感觉到她的不对,沈御风的手臂慢慢地放下来,从被她挽住的姿势换成了用手臂扣住她的腰。两人也因为他的这个动作贴得更紧,他的身上有雪后松林的味道让人安定,莫名的夕溪的心也跟着慢慢地安静下来。
沈御风带她走向自己的位置,他们往裏面走,所有人都很自然地站起来,以示对他的尊重。只有在主位左边位置上坐着的廖淑仪姿势没有任何变化,看着夕溪的目光也最冷。
整个早饭时间,夕溪在自己的位置上如坐针毡。最让她觉得不安的并非沈母廖淑仪的目光,而是今天除了沈家的家人,还有一个“外人”参加了沈家的家宴,廖淑仪的娘家人,廖静之。她出身名门,端庄贤淑,是廖淑仪心中最适合的儿媳妇人选,也是沈御风青梅竹马的玩伴。
大宅裏面无秘密,昨晚沈御风同廖淑仪寥寥几句交锋,今早已经尽人皆知。再加上廖静之的出现,大家都用某种好奇乃至期盼的眼神看着一场戏,神色各异地等待。然而一顿饭吃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廖淑仪没有当众对夕溪说任何让她难堪的话,沈御风也没有对廖静之的出现提出任何不满。
祭祖的仪式繁琐而复杂,从早上五点开始,所有的人都需要先到祠堂,之后顺着祠堂后的路径一路上山,进入沈氏墓园小径,再到墓地,举行祭祀仪式之后,再按照辈分挨个在墓前鞠躬。
两人相处的时候,沈御风总是同夕溪保持一定的距离,但这种时候他却习惯同她走得很近,以至于从餐桌上下来就一直牵着她的手,一路前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将要转入沈氏墓地的小径时,就听到廖淑仪忽然开口道:“夕溪,你过来扶我一下。”
作为长辈,廖淑仪一直走在最前头,此刻发话,夕溪先是一怔,紧接着近乎机械式地甩开了沈御风走过去。与此同时一直陪着廖淑仪的廖静之则退后一步,堂而皇之,站在了沈御风的身边。
天空忽然就飘起了小雨,一把把黑色的大伞次第撑开,壮大了绵延的祭祖队伍,也遮住了夕溪仅剩的可以看见他背影的视线。夕溪微微转身面对一如往常的端庄廖淑仪,伸手去扶她,却又被冷静拒绝。
夕溪的手已经抬至半空,这场景让她尴尬不已,耳根子都已经烧红,久久才默默收了回去。
这其实是她一早就知道的事,但清楚是一回事,完全地接受,进而无视又是另外一件事。这一点上,夕溪的修行永远不够用。
队伍蜿蜒而上,山石铺设的地面因为雨水而变得湿滑。夕溪穿着高跟鞋,小心翼翼地向前,忽然听到身后一声低呼,下一秒就是廖静之低声的感谢沈御风的声音:“谢谢你,表哥。”
夕溪的心裏像是针扎一般的难受,脖子直愣愣地挺着,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不回头往后看。十年过去,时至今日,伤得起的伤不起的她都无法再承担下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置身事外,不去看不去听。离他远远的,至少还能留下一口气呼吸。
墓园到了,沈家子孙的手中都拿着一只白菊安静地等待,一直等到交替上前将白菊摆放在墓碑前。夕溪跟在廖淑仪的身边放好花转过去站好,下一秒就看到沈御风同廖静之一起上前献花。所有人的手里都拿着白菊,只有廖静之的手里拿着一束海芋。
“奶奶生前最喜欢海芋了。”廖静之鞠躬之后轻声看向沈御风说。
廖静之的举动似乎触动了沈御风,他也看向她,轻轻声说了句什么,以示安慰。
清减的天气里,二人在沈家众人面前毫无顾忌的目光交错,时间都静止,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对金童玉女。
多余,夕溪忽然想到这个词,她在沈家是多余的,在和他的婚姻里是多余的,甚至再往深处想,她这个人活在世上怕也是多余。剩下的过程,她都垂着头,看向地面,大脑一直空白。最后队伍踏上回城的路,仪式结束,人们也比较松散了,廖淑仪很快将夕溪甩在身后扬长而去。
夕溪望着那些人的后背,影影重重,似乎分分钟都可以向她压下来似的。寒风吹过来,她忍不住抱起双臂,下一刻有温暖从肩上着下来,她仓皇回头看到一张玩世不恭的脸:“沈奕?”
“大嫂,好凄凉啊。”他勾起唇角放缓脚步同她并肩而行。
夕溪听他这样叫她更不是滋味,她想脱下那件大衣递给他,却被他按住手指,只是一瞬间的接触,立刻收回来。
“穿着吧,”沈奕说,“我大哥不会介意的,”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挑出一支烟盒面上扣了扣,“你看他们,早把咱们远远甩在后面了,是不是?”
沈奕是沈御风最小的弟弟,也许是因为最小,廖淑仪特别疼他,什么都由着他,反而养成了他这种过于纨绔的性格。真也算是沈家的异类。也许因为他是异类,才肯叫她一句大嫂。现在他开口,分明将他同她划入一个阵营,跟沈家其他的人区别开来。
夕溪苦笑一下,立刻转移话题:“刚刚好像没看到你。”
“嗯,”他咬着烟卷点点头,挑起细长的凤眼答非所问,“我跟程一辰上智利爬山去了。”
夕溪听到程一辰的名字,唇角动了动没开口,继而就听到沈奕阴阳怪气地说:“听说他在外面那个找你麻烦,呵呵,这回有好戏看咯。”
廖静之站在沈御风的身边一直等待夕溪走下来,沈御风走到山下就不动了,大堆的人跟着他站在原地只为了等他太太。廖家跟沈家是世交,这么多年,从没有这样的,要一堆叔伯站在这裏只为等一个女人,这在长辈们眼里就是破坏规矩。但沈御风不在乎这些,只要是跟夕溪有关的,他从来不在乎。所以本来应该嫁入沈家的她,才会在最后关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女明星排挤在外,这让她不单是在沈家,甚至在自己的家里都抬不起头来。
刚才,就在刚才,当她向奶奶送上一束海芋的时候他却说:“静之,下次不必。”
想到这一幕,廖静之心裏就全是委屈!但她还是开口说了句“谢谢”。不为别的,只为说给另一个女人听。
夕溪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身后站着沈奕,她走得慢,沈奕也不着急,慢慢跟着,不时地扶她一把。沈奕那么四六不着的一个人,居然肯为她鞍前马后。廖静之下意识地看向沈御风,他似乎并不介意这些,神色平淡,只看着夕溪,脸上半分不耐都没有。这一刻她嫉妒得发狂,心裏恨不得长出蜿蜒的藤蔓,将所有的一切都裹紧然后销毁。因为她知道沈御风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的耐心永远只针对他真正深爱着的东西。
雨停了,太阳露出脸来,将所有的景致都染上了好看的光晕,风吹过来,微微地扬起夕溪的裙角,连素来讨厌她的廖静之都不得不承认,那么多的人都穿裙装,唯独她穿的最好看。
哪能不好看呢?廖静之恨恨地想,崔婆婆现在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衣服几乎都是崔苒那小丫头做的,唯独是夕溪的衣服,她一定要亲自出马设计制作。人都是势利眼,大约也看在夕溪是沈御风妻子的份上。夕溪身上的那条裙她在崔家也看过的,她想要,崔婆婆说什么都不肯不给,连让她上身试一试都不允许,如今却穿在了她最讨厌的人身上。
“哟,我大老远看着以为是谁呢,站在我哥身边这么近,原来是静静姐啊,等等我们嘛,至不至于,我们这就走得慢点,您这儿就满脸的不甘心。”沈奕在北京上大学,待得时间久了,说话总带点那边的味道。他是什么人,无风还要起个三尺浪,现如今看到这一幕,看热闹不嫌事大。家里的那点事他不参与,但桩桩件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干脆直接戳穿廖静之的心思一点脸面也不给留。一大家子的人都站在后面呢,他半点儿避嫌的意思也没有,说完后径直推着夕溪到沈御风的面前:“大哥,我嫂子走那么慢你也不说扶着她点。你看她这脸,半边都给吹风肿了。”
夕溪压根儿没想过沈御风是在等她,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刚想问个究竟,听到沈奕这后半截子的话,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习惯性地抬手想摸一摸,下一秒被沈御风紧紧攥住手腕。她仓皇抬头看他,他却只看着沈奕:“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一大早呗,”沈奕笑了笑同他走在最前面,“别问我程一辰在哪啊,想知道问我二姐去。不过我想,大概得是被她藏起了吧!昨天……”
他还没说完,就收到了沈御风警告的眼神,沈奕摇摇头又扁扁嘴,把后面的话如数吞回了肚子去。
说者有心,听者同样在意。刚刚她以为沈奕只是信口胡诌,现在才知道原来程一辰真的同张曼妮有关系,怪不得那天张曼妮以为沈忠是去找她的。那沈妍岂不是……夕溪停到这裏,竟然不敢再想下去。
仪式完毕之后沈御风就离开,廖淑仪留他吃午饭他都不肯。上了车夕溪鬼使神差地多嘴问:“为什么不留下来吃午饭呢?”
沈御风的头看向窗外,好久不肯理她,等她都要放弃了才听他不无讽刺地说:“你想让全家都知道你在片场被人打了巴掌?”
因为昨天的事,她的脸今天反而肿得更高。沈御风是生气她的软弱。夕溪却听成了别的意思,她觉得这句话说得在理,噎得她半晌对不上一句,听了好久才别过脸去恍恍惚惚地开口:“对不起,给你丢脸了。”
她话说完,车内又是一阵安静。想偷眼去看他,却又不敢。跟她的预计相反,沈御风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在这样的沉默里,她的心裏总会涌出一些疯狂的念头,只是不知该不该开口,或者什么场合和时间比较适合去开口。
跟他的对话总是这样,他随便说出一字半句都能刺伤她,但她的回击永远像是拳拳打在棉花上。
雨又下起来,如烟似雾地将美丽的江城笼罩。江南的冬天要比北方冷的多,冷风似乎可以渗入骨髓。两天的折腾,夕溪早觉得不舒服,这会儿车上的暖风一吹,头疼得厉害,半个身子斜靠在车窗上呼吸均匀,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沈御风偏头,看到她微微地蹙眉,而后屈指敲了敲前座,沈忠很快会意,靠边停车,将准备好的毯子找出来给他。
车子的隔板一直是敞开的,在沈忠的位置,可以很清晰地在后视镜中看到后面的场景。少爷轻手轻脚地将夕溪小姐的头拨过来靠在他肩头,以免她的头撞击到玻璃,然后将毛毯在她身上盖好。他心裏又是一阵叹。
夕溪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她睁开眼睛,前几秒钟竟然没认出自己所躺着的地方是哪里。等坐起来才发觉自己到了江城的家,不是她的家,而是他和她的。当初结婚,他便置办了这栋别墅,无论是交通还是环境都是一顶一的好,装修时她还在忙着拍戏,沈忠亲自来来回回地跑,给她看设计师的效果图,最后才将装修定下来,但真正建成了她却不喜欢。所谓的家,是要有人有温暖才能称得上。但他们之间没有爱,连见面的机会都太少,她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只会越发显得孤独凄楚。
往事种种,不堪回顾。
夕溪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她穿戴好了,起身下楼。沈御风果然已经不在,只有沈忠坐在厨房跟长期住在这裏的张嫂闲话家常,看她下来,也站起身:“夕溪小姐。”
“沈忠,”她站在略显空旷的别墅中央说,“我想回家。”
沈忠和张嫂都没开口,片刻,她身后有个声音响起:“这裏就是你的家。”
语气依然是那么的不容置疑。
夕溪没料到沈御风还在,回头看他时,脸色青青白白不知道怎么把话题进行下去。他就像是存心看她笑话,双手放在口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她回答。
“我是说,我自己住的公寓。”半晌后夕溪深吸一口气,回避同他眼神的对视,转而看向他的身后解释,“就是我经常住的地方。”
她经常住的地方,很小很温暖,跟他身后的那个家族和世界都毫不相干。那是她用自己的一双手,一点一滴营造出的家。
沈御风并没有立刻回话,他摘下眼镜,用沈忠递过去的眼镜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片刻后才淡淡地说:“吃完晚饭,让沈忠送你回去。”
确实是太久没人来,张嫂很开心,只他们两个人而已却做了一大桌子的菜。长桌的两头,她同他两个人入座。
不过是吃一顿饭,却要坐的像是相隔千里。她要的家,从来不是这样一个地方。才不过刚刚坐下,沈忠就拿着手机走了过来。沈御风看了一眼,站起来去书房接电话。
夕溪看他的背影消失,实在是没有胃口,默默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等沈御风回来再坐下时他忽然听她说:“沈御风,我们离婚好不好?”
这句话在心尖上环绕了多久连她自己都不曾记得。也或许从他点头答应要娶她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会等来这一天。这很可笑不是吗?她不知道是不是能够等到他的爱,却清楚地了解自己一定会等到与他的分离。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人的一生又能有几个十年。从前年纪轻,总觉得爱一个人就是一辈子,长大了才知道,原来人是会累的,“一辈子”的豪言壮语终究会成为人生路上最沉重的负担,这包袱背了太久太重,她走不动了。说到底,谁这辈子没了谁都一样活。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个糖糖……
这句话说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但是现在面对他的一双眼,总觉那种犀利可以透过镜片扫到她的心上。夕溪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颤抖的,她的一双手按在软而华丽的凳面上,葱翠的指尖狠狠地卡入厚重的软包中,想要强自镇定下来。
她的话一出口,沈御风手上的动作只停顿了一秒,很快不再看她,而是从竹篮里拿出一片面包放在自己的碟子中,再倒上橄榄油,安静地享受美食。
同样的话,夕溪实在没有勇气说第二次,心理准备做得再多,自己终究会痛。本来她想说“分开”,但想一想,他们好像从未真正地在一起过,用“分开”这个词未免奢侈。离婚,代表他可以如释重负,而她也可以断了自己最后的念想,以后无论如何向前看,别回头,再浓烈的感情也有过去的一天。
也许他需要时间,她就那么固执地坐在原地等待,等待他的宣判,然而夕溪又一次判断失误。沈御风越吃越多,好像这一晚他就打算这么一直吃到天荒地老。夕溪这辈子都没见过他吃得这样多。他这个人永远有冷静又有节制,无论做什么都是恰到好处。她呆呆地想,就是这样的恰到好处才把她困了十年,她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情形,确切地说,她第一次见得只是一幅画,而画里只有一双手,那是他的作品,画的也是他自己的手,被悬挂在学校宣传栏里最显眼的位置。夕溪那时还不懂画,却很喜欢那双手,于是流连原地反反覆复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