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讽刺的语气,音调却意外的喜感,夕溪笑了,沈御风竟然也弯起唇角,瞧着夕溪的目光,变得越发柔和。
秦刚深知自己在这裏也不过是像是一只灯泡的存在,于是打了个招呼早早地退出来。只留这两人相对无言。屋门被“咔哒”一声关闭,夕溪的眼神倏然一闪。她抬眼看沈御风,却发现他正全神贯注看着她的脚,她心裏莫名一动,还来不及动作,他就已经走到她的跟前,握住了她的脚。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一握,手腕的力度并不重,夕溪的眼里却似乎有星光四散坠落。夕溪低下头去,去看那一只手,多年前站在学校的展览栏前看到的那幅画似乎与眼前的这一幕相应,往事重重叠叠涌上心头,那些敢想的,不敢想的都冲破了心底最深的牢笼一般涌出来,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如此这般,时间静止到天荒地久便再无奢求。
房间一时间没了声音,静得让人心裏发慌。夕溪清醒过来时,沈御风还握着她的脚,她只觉得从被他握住的地方开始从下到上烧出了一条线一般,一路烧到她的耳朵根子。许久她才微微地动了动脚。
沈御风好像这才意识到什么,松开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顾左右而言其他:“蝴蝶结秦刚打的?”
他的音调并不是很自然,神色也是。在夕溪的角度看来,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根本是故意做出来让她看的,他真的是少有的会露出这样失态的表情,连带起他周身的氛围都变得十分温暖可爱。
嗯,夕溪想到这裏还确定地点了点头,就是可爱。
沈御风,居然也有如此可爱的样子呐,她忽然以一种好奇的眼神看着他,好像看着一种神奇的变化。难道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是因为她的意外?所以他决定要在她状态不好的时候对她好一点?还是他决定在他们分开前留下最后的温柔?她说不清楚,但可以明确的是他这一次同她见面,分明跟以前不一样了。人还是那个人,眼神却柔和了许多,叫人看着看着心就不知不觉地软下来。
“我让人同成嫂说了,在梅亭吃饭。你把衣服穿好,我带你去。”
他这么说着,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大门打开后,有几人拿着不同款式的衣服进来放下又退出去。夕溪抬头,打眼一看那些衣裳就知道这裏裡外外都是出自崔婆婆的一双手。
还未等她开口问,沈御风又解释:“成嫂是我的奶娘,也是一手将我带大的长辈,更是秦刚的母亲。”
这话夕溪分明早已经听沈奕说了。但真的从他嘴裏说出来,成嫂的重要性又添了几分。她对他应该是十分重要的人物,才会把夕溪也带到这裏的吧。
而夕溪顷刻就了解了他的用意,他同时也是在向她解释为何要她穿得这么正式,在她不是很方便的情况下。
“其实你不用解释的……”他这样周到,她居然开始不安。她并不是一定要他事事都解释给她听,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她并不想他为她做这样刻意的改变,因为在她看来,这种改变也许仅仅是因为怜悯。
沈御风凝视她的脸颊,又看到那种总是在她的眼神里重复出现的惊慌和彷徨,他忽然靠近她,蹲身下来,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令她的眼睛不得不看向他,良久,又将她腮边的碎发拨开,方才开口:“你不需要看人脸色,包括我,也不需要。”
他的口气仍然是淡淡的,但这话听到夕溪的耳中却令她不由地一愣,在同他对视之后心裏又渐渐地一松,但转念一想他忽然对她这样温柔的原因,胸中因一时分辨不出缘由而缓缓腾起了困惑:“沈御风……我……不明白……你好像忽然……变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觉得她现在的表情好像特别脆弱,像是小朵白梅,不让她落在掌心会流失,但若是握得紧一些就会显出破碎的样子。沈御风的胸中忽然有一种悲凉慢慢地散开,并不是他熟悉的那种感情,但是却将他的心胡乱的撕扯,他想到他守护着在医院里昏迷的她,她在睡梦中喃喃地喊着他的名字流泪,还有在停留在他手心裏冰冷的手指,这一切的小细节在他离开医院后的那些晚上一直不停在他的脑海里重复。叫他不由地问自己,任性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的这些年,他虽然令她衣食无忧,也一直极力向族人宣告她的地位和存在,但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主动地去关心过她。他想来想去,觉得这应该是她不断想要逃离的原因吧。
她直面离婚这个问题,让他避无可避,但有些话他真的无法违背自己本来的性格说出口。他沉默良久,最终以一种陌生而机械的姿态,抬手摸了她的头顶一下又放下,然后略显狼狈地移开了目光,将眼神聚焦在不远处的某个点上,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我跟夕阳的认识并不像是你所想的那样浪漫。当时我在查一些事,她是其中一个很关键的人物。见到她时只是觉得这个漂亮的女孩子非常喜欢红色,喜欢大声笑和大声说话,虽然是华裔,弗拉明戈舞跳得也格外的好。但她跟我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他的声音低沉,那段他和夕溪之间从不曾提起的共同回忆仿佛打开了时光隧道的大门涌入这个狭小的空间,这是夕溪不曾想过的,也是他自己从不认为会向某个人坦白的事实,现在却愿意为了他们的婚姻率直地说出来,“这些年来我常常在想,要是当初我知道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还会不会让做出那个关于寻找的决定。”
夕溪也没料到他会忽然说起这个,听到“夕阳”这个名字,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这一点点的惊慌像是飓风的前兆,从眼底垂直向下,在她的心裏掀起汹涌的波涛。他不看她,这给她机会让她堂堂正正地瞧着他的脸,一张写满了真诚的脸。她还注意到他紧紧扣住的双手,微小的动作,泄露了他此时紧张的心情。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像是对于他们之间的爱情那样,想触碰却又收回手。夕溪怔怔地听着,周身仿佛也被这些往事绑住、缠紧,直到等他说完,她才忍不住干涩地问他:“那么,如果时光倒回,你……会怎么做?”
沈御风神色微茫,又过了好久才慢慢地回转视线,重新看着她的眼睛:“如果我曾做出最初调查的决定,那我也不会遇见后来的你。”
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遗憾,如果没有遇见夕阳,他也不会遇到夕溪,那么他和她们的生活也许会和现在完全不同。然而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仔细地想一想,人生不过是由每一个瞬间的选择连接而成的轨迹。而关于夕阳和糖糖,他亦有一些事隐瞒她。虽然告诉她似乎可以让事情变得简单一些,但太多复杂的因素参杂在内部,现在还不是坦白的时候。
沈御风的这句回答声音极低,但是却有余音一直在夕溪的耳际回响似的,一直到他们两个出现在梅亭同成嫂一起用餐,夕溪还觉得他关于遇见的哪句话在耳畔嗡嗡地回响,与她心裏的许多念头和情感纠缠在一起,却没有一样可以分辨得清。
那一晚的秦刚并未跟他们一起用餐,而是借口第一医院的朋友找他商量一台大手术,驱车赶往杭州。只不过车子进了市区他走的并不是去往第一医院的路,而是奔向隐藏在西湖边竹林里的酒吧“魅色”。
时间还不到十点,酒吧的生意才刚刚开始。室内的人并不多,秦刚可以很轻易地找到那个女人。这样的天气,她倒是穿的清凉,一件连身裙将她身体的玲珑曲线包裹得一丝不苟。其实她并不是极美的女人,但因为自幼研习舞蹈的缘故,气质惊人的好。他走向她的过程中,她正好抬眼瞧见他,在他站在她身边的瞬间,忽然对他咧嘴一笑,露出娇憨的表情:“你来啦?坐!陪我,喝酒!”
“沈妍,你干什么呀?!”秦刚目光凌厉地扫视她眼前成排的酒,眉头拧起了一个大疙瘩,语气很冲,但眼里全是担忧。
沈妍一点也不怕他,笑一笑,趴在桌子上,纤细的手指拂过前面的酒瓶子,伏特加、威士忌、红酒、香槟、金酒……像是划过钢琴的琴键,可以听到“叮叮咚咚”的声响似的。
“喝酒呗。”沈妍微微摇晃着身子,手臂在空中一挥,划了一条直线:“这些都是我今天喝的,秦刚,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原来我可以喝这么多酒,我是不是比那些什么女明星强多了,我比夜总会的小姐也还强多了呢!哈哈哈哈……”
如果是以前的秦刚,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自轻自贱的话会从沈妍的嘴裏说出来。然而现在却真真正正地从她的口中吐出,一个字一个字,那样清晰,烙在他的心上,生疼生疼的。他本来应该什么也不说地将她拽走,或者联系沈家的人,让她禁足。但是他却不想那样做,因为他知道她疼,知道她难过,知道她若不是毫无办法绝不会允许自己堕落。所以他更难以去禁锢她做这样的事。于是他叹了口气,拉了椅子在她的身边坐下,倾身向前,一副好言相劝的姿态。
“沈妍,你为什么要这样活?”他看着她握着酒杯的手,猩红的指甲就像是他心底里淌出的血。
这句话戳到了沈妍的心窝,她敛起笑容,眼神里露出悲伤的表情。
秦刚的心微微一颤,平缓了一下语气又劝她:“你真是的,大病初愈,又……就别糟践自己了。”
他说话间顿了顿,那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沈妍为了程一辰铤而走险,以命相挟沈御风放过自己的爱人,在得到了自己大哥的特赦后就在医院躺着保胎,却还是未能留住腹中的胎儿。
“你还关心我吗?你真是个好人。”沈妍垂下眼帘,憔悴的面容残留的一抹笑看起来有些凄凉,“但是秦刚,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吗?”
秦刚当然听出了她口中嘲讽的语气,但是他依然没有生气,他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过了一会儿如长辈一般好言相劝:“对自己好什么时候都不晚。何况你还年轻……”
“但永远也不会有孩子了。”就在他之后一秒,沈妍说出了那句话。语气是那样轻巧而淡然。凉薄中带着残忍,接话的时机又是那样巧,“你知道别人管我这种人叫什么吗?”沈妍轻哼了一声道,“不、会、下、蛋、的、母、鸡。”
“沈妍?!”
“怎么,不能生还不让我说么?”沈妍一边说着,一边又给自己和秦刚都倒上伏特加,然后不由分说拿起自己那一杯碰了碰他的酒杯,瞧着他的瞬间红唇的尽头勾起一抹冷笑,接着仰头一饮而尽。她的皮肤本来就白,在灯光下更显得娇嫩,细薄处有暗蓝的血管清晰可辨,喝酒的姿态洒脱好看。
秦刚怔怔地看着,她却早已空杯向下,对他抬起倔强的下巴:“喝呀?为什么不喝?是不是想让我替你喝了?”
她真的就是在自虐,说话间就去拿另一个杯子。秦刚看着这个场景,眼里直冒火星,却没法对她发脾气,他用胳膊挡了她一下,自己拿起酒杯,满满的一杯伏特加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没有片刻的犹豫。等喝完,他将空杯子头朝下震了一下,又撂回桌上:“这样你满意了吗?”
“好!”沈妍很满意,用力地拍了两下手,接着又拿起那瓶威士忌,刚要倒酒,却被他一把劈手抢过去。
沈妍不甘,立刻又去抓别的酒瓶,秦刚干脆一只手捉住她的一双手腕,不许她有丝毫动弹。
沈妍瞪着眼睛看他:“连你也欺负我?!”
“什么欺负,你不是想让我陪你喝酒吗?”秦刚轻轻笑了一下,带着昔日那种特有的纨绔,慢慢松开对她手腕的钳制,拿起她要抢的那瓶伏特加开始往自己的嘴裏灌。几乎要赶上酒精纯度的伏特加,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一口气喝下去,眼角眉梢都是壮烈。
沈妍这才开始慌了,努力甩开他的手,站起来就夺他手里的酒瓶,因为她的动作,秦刚的牙被酒瓶口狠狠地磕了一下,沈妍顿了顿,看他还没有停的意思,又扑上来,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瓶子夺回去,扔在地上。
争抢结束,酒瓶早已见底。
秦刚眯着眼睛同她对峙。
酒吧的环境太吵了,一个并没有破碎的酒瓶子根本无法惊醒那些迷醉的人。沈妍亦盯着秦刚,胸脯上下起伏得厉害,秦刚却很冷静,冷静的近乎残酷。昔日的青梅竹马,今日的陌路朋友,这样四目相对的瞬间,眼前似乎有不停息的影像闪过,都是昔日的影子,记忆里那么真实,可真的想起来却又如梦幻泡影,吹一下就消失不见。
良久,沈妍终于哂笑:“这些年你跟着我哥,可真是没有白跟着。”
所以多年前曾经那么喜欢她的少年,只要看一眼就能够猜透心思的初恋,今天也变成了沈御风一般让人捉摸不透的可怕模样。
对于她的挑衅,秦刚仍然一句话也没有反驳。这么多年过去,叫他明白一件事,人要是想活得潇洒,一不可抱怨,二不必解释,能做到这两点,便真正是个成熟的人了。所以他和沈御风,他们并不是可怕的人,而是比许多人都要先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罢了。
明明喝了许多酒,沈妍的口中却只有苦味,随着同秦刚对视的深入,这种苦味仿佛越发的加深。最后仍是她先放弃,避开他的视线看向不远处的舞池里仿若群魔乱舞的景象。半晌才道:“秦刚,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有来?”
这个问题在她心裏存了许多年,虽然嫁人了,一度也要准备着做一个母亲,但是有些事不是说忘记就可以完全变成空白。当年青梅竹马的他们被母亲廖淑仪逼着分手,花样年华,他们相约逃跑,要私奔到天涯海角,越好了时间地点。却只有沈妍一个人冒着大雨在约定好的地方等了许久,最后等到的却是母亲的保镖。如果不是他,她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想着跟一个男孩子私奔;如果不是他,她不会小小年纪就被送去俄罗斯那个鬼地方念书;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在那里遇见程一辰,更不会有之后一连串的悲剧……但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为什么。
她的目光重新调回,秦刚却只低着脑袋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六棱的杯子折射着室内的光,玻璃的表面瞬时斑驳,就像是那些旧时光,来来去去不过都是些没有力气的回忆罢了,经过大脑处理已经分辨不出真假,再留恋毫无意义,末了他双唇一撇,对上她的视线:“沈妍。”
她眨眨眼睛,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又听到他说:“傻瓜。”
而他自己呢,更傻。下着大雨的夜被母亲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沈家有着严格的家规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母亲以为是他勾引沈妍犯错,气得拿着皮带抽他,谁能料到一向温和的母亲,那晚下手之重前所未有,那种疼痛的滋味,至今回想仍清晰可辨。他知道沈妍一根筋,外面又下着雨,他不是怕疼,而是担心她会一直等下去,最后会因为他而生病,所以想了又想,只好吐露了他们约定的地点。也因为这件事,母亲在沈家抬不起头来,三日之后什么都没有说,带着他离开了江城。江城是母亲的家乡,是她的根,却因为他的缘故,她老人家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再回去看了。那时候年纪轻,没有想过自己做出的决定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他嘴上说着责任自己扛,但是肩膀根本没有想象中那样厚重。
年少的爱情可以是美好的想象,也可以是万劫不复的深渊。都说食得咸鱼抵得渴,可母亲在那个时候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从出生起就根本没有吃得咸鱼的资格。因为那个人,是沈妍。
然而这些他都不想解释。既定的事实并没有让对方理解的必要,所以他对她说:“疯发完了吗?我送你回家。”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她的身后,为她拿起外套,沈妍一把按住他的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却是一脸的执着:“秦刚,今天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告诉我,为什么,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你告诉我原因,我死也死得痛快!”
一直在舞蹈学校就读,浸淫在全是女生的环境,她的生命中桃花本来也就不多,第一次秦刚背叛她,第二次程一辰几乎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他们之间的感情。她不懂,这是为什么,是她做错了什么,才会总是这样一厢情愿地爱上别人吗?她不甘心。她不能去问程一辰原因,但她总可以问他吧?
可秦刚只沉默地从她的手下抽回自己的手,紧接着不由分手将她拉起来,又用外套将她狠狠地裹起来,她的领子乱了,他便凑过来为她整理,歪着的脑袋正巧在她脖颈的旁边,开口时,她的皮肤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嘴唇的变化,他终于回答了,不是她想的那些复杂的原因,或者是他不堪重负的事实,而是轻飘飘地一句表达,他说:“因为爱得不够。”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可反而又是这句话,让一个晚上都气血上涌的沈妍忽然安静下来。她就这样怔怔地被他牵着,走出了酒吧。
西湖的冷风吹来,沈妍打了个冷战,格外清醒。今晚月圆,月光流泻,树影斑驳,不远处一对情侣坐在路边,吻了又吻,旁若无人。心裏有热泪,眼睛却干涩难忍,沈妍的唇角抖动了两下,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这世上的一切感情,若是最终没有个好结局,皆因爱得不够。
秦刚若爱她,不会背叛他们私奔的誓言,一声不吭消失在她生命中。程一辰若爱她,不会在被沈御风逼上绝境的时候过来求她,请她再为他牺牲一次,哪怕她还怀着孩子。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得不够。所以她才羡慕夕溪,羡慕到嫉妒,嫉妒到怨怼。为什么她就可以轻易得到旁人都无法享有的爱情。为什么大哥就可以为了她而无视沈家的家规,为什么她还是过得这么好,她真的很恨她。
秦刚还打算送她上车来着,她却突然抬手招了辆出租车。车子在他们面前停下来,沈妍打开车门,回首对他轻飘飘地说一句:“你可以滚了。”
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沈家大小姐的模样,矜持骄傲、高不可攀。
秦刚抓着车门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慢慢松掉。最后就这么看着她侧身进入车内,她的身影那么瘦,肩头如刀削一般,朝向他的瞬间,甚至可以在他的心上割出一条缝儿。
冷风拂过,疼,却不能喊。
秦刚回到家中,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夜已深,却意外瞧见沈御风一个人在亭子里喝酒,一杯复一杯。他停住脚步,嗤笑一声,跳过勾栏,大步朝着沈御风走过去坐下,不拿酒杯,而是直接拿起青瓷小酒瓶又灌了几口。
头更晕,心却更加清醒。这才是最悲凉的事情。
沈御风微微抬起好看的眉毛盯着他,良久才问:“看到沈妍了?”
秦刚一愣,又偏头干笑了一下:“你早看出来了?老狐狸!你怎么知道我去见她?不想问问她都干了些什么吗?”
他这时才恢复自己本来的样子,在朋友的面前嬉笑怒骂,有血有肉。
沈御风放下手中的酒杯,不置可否。又沉默了半天,才缓缓地吐了口气,将胸中的郁闷都发散出去:“她来杭州我是知道的。沈妍,现在太需要找人发泄了,这种时刻,除了找你倾诉,不做第二人想。”他说着,又瞥了秦刚一眼,“何况她找你,我也放心。”
“你就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秦刚心裏憋闷,太难受了,他从见着沈妍的那一刻开始,心裏就被煮开的沸水一遍一遍地浇上去,起初还疼,后来也就麻木了,可麻木并不是好事,因为最后会觉得自己左边的胸腔空了一块,现在挖出来看看,也许早已没了心。男儿有泪不轻弹,秦刚闭了闭眼睛方才叫沈御风的名字,他说:“沈御风,以我的经验来看,夕溪这个女人,你可一定别放她走。不然你会后悔的。”
这人世间,所有的轻易放弃,就像是处心积虑的得到,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不期然听到他说起夕溪,沈御风的眼角眉梢都松弛了一些,不过他很快又恢复,又开了一瓶酒为秦刚满上,自己先举杯,仰头喝下去。
秦刚看着眼前的一幕,心像是又被人撕裂了,他拿起酒杯也一口气灌下去,任烈酒烧的他从喉头到为胃部都灼热起来:“你和沈妍,真不愧是兄妹!”
一模一样的动作,他在同一个晚上还要再回忆一遍。
沈御风哂笑道:“你也不要不甘心。这些年你以我为借口,游离在沈家之外,不就是为了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吗?”
静寂的深夜,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冷。秦刚好似腹部被重重夯了一拳,半天吐不出胸口的那点气。自沈妍之后再无爱恋。不让任何女人近身,不相亲,不结婚。这辈子,只不过希望像个小偷一样,以最卑微的姿态看着她。他秦刚的人生也就剩下这一点念想了,想安静地看着她笑,看着她闹,也可以安然地看着她幸福,但万万没想到,会看着她沦落到这样悲惨的境地。可为什么混到这么悲惨的地步又要把他叫到跟前?是为了折磨他,还是奚落自己?
秦刚现在才明白,相爱的人若不能在一起还不如这一辈子都不再相见,也许才是真正的福气。
“沈御风,你真残忍。”他看着老友的侧脸,一字一句地说。是的,这些事,老狐狸也都知道。他只是从来不说罢了。
沈御风看他的眼神似笑非笑,手指绕了酒杯口一周,唇角才渐渐收拢:“谎言才美好,现实都残忍。”
秦刚幽幽地望着前面的小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也不要得意。我没了沈妍还能抱着回忆过活。你要是失去夕溪,拿什么来回忆你们这段感情?你啊,根本就没有好好陪过人家。”
沈御风似微微一怔,调回目光望着不远处植物的暗影,身影如雕塑一般,冷风吹过来,浮动他的衣袖才能看出是个活生生的人。秦刚的这番话似乎触动了他的心弦。不久前他在病房里看着夕溪奄奄一息的样子,还在吹梦中偶尔叫出他的名字,他却还是没能待到她醒过来就离开。原因很简单,他沈御风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整个家族。这些年来为了稳定好这个大家族,他的付出超过所有,然而最近,当他一个人独处时,他总不断在问自己,这些年来他虽然试着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保护她,但好像真的没有认真地跟她在一起过,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急于离开。那天知道她出事故的时候,他是要发疯了。他从小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心裏珍惜的东西总是守不住,每一次的失去就像是从他心上剜出一块肉,鲜血淋漓的,每一回都痛到极点,以为自己撑不下去,可是咬咬牙又忍了过去。但他现在知道自己的忍耐终究是有极限的,那极限就是夕溪。原来人世间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舍不得。可现在他明明将手握紧了,却还是感觉她时时刻刻会从指缝中溜走似的,也因为她太痛了,不想让她再难过,试过像别人所建议的那样去割舍,但却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
夜半微醺,沈御风和秦刚也散了,只有园子里的秋千,被风吹拂时轻轻地摆动。沈御风沿着回廊,快要到的时候,发现房间的灯还是亮着的。他瞧着那光亮,明明是很微弱的,但又觉得明亮非常。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但真正到了门口又停住了。心裏泛起的踌躇让他的脑子有些混沌,不久前秦刚的话还如在耳边。
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他对她的小癖好却一清二楚。夕溪不拍戏的时候,作息时间规律,十点钟一定上床。不仅如此她对光线敏感,习惯在黑暗的环境中入睡,是个走到哪里都要带着真丝眼罩的家伙,可一旦她的这些小习惯一旦涉及他,就会180度的打转态度,只要同他在一起,不论多晚她却总要等着他,好像有种天生的仪式感,他人不来,她就不上床休息。
不会又趴着睡着了吧……
沈御风这么想着抬腕看表,现在已经接近凌晨,他摇摇头,定了定神,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却意外地看到夕溪还醒着,看到他来了,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愣怔地瞧着他,迷迷糊糊地喊了句:“沈御风……”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心裏忽然安安静静的,刚才坐在院子里喝酒的愁不知不觉就消了一半。不过下一秒他又觉得她的神情跟往日不同,语调也凄凄婉婉有点委屈的意思,于是定了定心问:“怎么了?”
夕溪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到他面前,还没等他看清楚就自发自动地先道歉:“对不起,我好像过敏了。”
明明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好像很尴尬,说完就飘开了眼神,不敢同他对视,一张脸涨得通红。
沈御风蹙眉,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去瞧,果然从手背开始向上,她的胳膊上出现了大小不一的红斑:“是什么过敏?晚上的饭菜吗?鱼虾?还是别的什么?”
“莴笋。”夕溪嘤咛似的回答。
晚上成嫂做了一大堆的菜单,裏面有道石锅鱼,配菜是莴笋,是老人家的拿手菜。成嫂在一边招呼让沈御风为夕溪夹菜,他欣然给她夹了那么一筷子。
“你过敏为什么不说?”他有些急了,非常直接地问。
“可……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夹菜啊,所以我,想吃。”她说到这裏脸又红了一层,又竖起手指比了一个“1”才说,“只吃了一小口而已,我以为会没事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又因为瞧他拽着自己的手看得仔细,脸上的绯红延展开来,不知不觉耳朵根子也红起来,很没出息地出现了比过敏还要严重的缺氧现象。
他们之间每一个第一次,她都无比珍惜。
她的皮肤原就跟冰底玉石似的白的通透,这样一害羞,连身上的肤色也有点变化,沈御风终于发现了什么不对,慢慢放开她的手:“你先进卧室不要吹风,我去找秦刚。”
后悔。沈御风前所未有的开始体会到这两个字的意思,他不但不该给她夹菜,还不该把本来就已经醉了的秦刚给灌的昏迷不醒,好好的一个名医,被他从床上挖起来,只能摇摇晃晃地硬撑着最后一点的理智,给他找了口服的过敏药和涂抹的外用药膏。
“真的不需要去医院看一看?”沈御风几乎是扯着他的衣领子,摇晃着他问的。
秦刚差点被他这疼地吐出来,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说:“没,没那个必要。”
他回答完这句话,沈御风才放开他,由着他栽倒在软软的床上。
夕溪觉得自己刚刚回到卧室坐下没多久沈御风就回来了。她下意识地往他的身后看了又看:“秦医生呢?”
他还在看药品的说明,头也不抬地对她道:“睡了。”
接着他就拿起茶杯,为她倒水。她很少见他亲自做这些事,但好像并没有特别生疏,相反的他好看的手同白瓷的茶壶茶碗十分相配,看上去赏心悦目,她就那么瞧着,心裏就有什么滋生出来,连带着身上的小风疹都没那么痒了,可心痒……
他准备好了,又对她道:“伸手。”
她就乖乖地把手伸向他,小媳妇的模样。
沈御风的唇角微不可见地上翘了一下,最后只见他把药到出了两颗放在她的手心裏,又将水杯递给她:“吃了它。”
那语气,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样子既生疏又温柔,夕溪莫名地又想起被他抱着的两次,一颗心就像是被人软软地戳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陡然生出无数甜蜜来,低低地“嗯”了一生,接过药丸放在嘴巴里,再灌一口水仰头喝下去。
是真的很苦,很苦。
但因为药是他给的,她也甘之如饴。正拧着眉头消化口中的苦味呢,他变戏法儿似的,向她伸出手,手心裏躺着一颗糖。
夕溪愣住了。
他的手却又往前伸了一下,语气十分温和,盯着她的眼睛却是似笑非笑:“不是怕苦的吗?”
他,怎么知道的?夕溪呆呆地瞧着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下一秒就看见他将糖纸拨开来,捏出奶糖,亲自塞进她微微张开的嘴巴里。
香醇的甜味在口中四溢开来,顷刻将药丸的苦涩带走。不知为什么,这一刻那张她原本熟悉的俊脸,在这样别样温暖的时刻,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眼前的分明是他,可好像又不是往日的沈御风了,说是在梦里吧,过敏的痒和口中的甜又是真的。正发呆呢,恍惚间,又感觉到他的手再次牵起她的手,打开药膏在灯下认真地帮她擦药膏。
他的指尖意外的软,擦拭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摩挲着自己最心爱的宠物。怎么会这样呢?夕溪只觉得心裏七上八下,心裏既空虚又充实,梦游一般的感受,只有手上的暖意绵绵确切地传递着,便如同春日里柔柔的风,倒不是吹在脸上,而是吹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