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溪醒来的时候沈御风还在睡,她生怕吵醒他,于是只张开眼睛仔细地瞧,并没有一丝动作。其实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一整晚她的头一直埋在他怀里,此刻他的气息就在她的头顶,悄无声息的室内,只听得到他均匀的呼吸。她盯着他领口的方向,内心默然地帮他数着呼吸的次数,分明是在做一件无聊的事情,却又乐此不疲,心裏有种隐秘的快乐,四散开来。
也许是因为太过疲惫,他根本没有宽衣,还是穿着昨日的衬衫,白色的扣子在透过窗帘而入的光线下露出珍珠独有的优美而典雅的色泽。她看了许久,想到了一些久远的往事,于是忍不住诱惑,想伸出食指去摸一摸那枚纽扣的质地,只伸到了一半,被他中间“截胡”,紧紧地握在手中:“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他故意问。
夕溪的心头蓦地打了个突儿,撑起身子仰头,与他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顿了一下,两人同时笑了一下。夕溪笑的时候脑袋动了一下,额头蹭着他的下颌过去,因为是清晨他的脸上有胡碴,她很轻易地能够感受到粗粝感。两人的动作亲昵,在同一条被子下有燥热的感觉升腾。夕溪的脸很快的酡红一片,没有回答,他会意,只是垂头吻了吻她的额。
突然的动作,夕溪心底仿佛生出一道光。
好像是感觉到她的异常,他忽然开口问:“不喜欢?”
夕溪被他这样一问,倒是哽住了。良久才摇摇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御风发现她好像常常这样。人明明是在眼前的,但是心神就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发呆的时候很美,但他却极其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自己一松手她就会跑掉一样。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他像是一个想要吸引家长注意力的小孩子,语气忽然变得微酸,低声问:“在想什么?”
不同的场景,同样的动作。时光如海平面翻涌的浪,在胸中激起,在无边的记忆力被染上了金,永不停息,亦不会褪色。有些话在心裏也翻覆了许多遍,早就准备好地想要对他说的。从一开始就等着他开口问,就那么安静地等啊等啊,在心裏头把那个故事来来回回修剪了好多好多遍,直到自己都不记得哪里是真实发生的,哪里又是她的幻想。可一直都没有等到他的问题,于是只能把它埋在心裏,谁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想起问了,这一回却换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原来倾诉和爱情一样,都是需要时机的,一旦错过,便不再拥有。
心裏有点空又有点酸,夕溪停了一会儿,随口回答:“没什么呢,想起了一些上学时候的事情。”
彼时楼下传来说话声,因为正在他接话的间隙,所以听的也算是清晰,沈忠和廖静之的对答,寥寥几句,不甚清晰。
其实不过是寻常的对答,但因为对象是廖静之,这关系也变得微妙。夕溪静默了好一阵子,末了主动提出起床的建议。不等沈御风回答,就执意先一步离开那份温暖,将自己心头的那一点点火苗扼杀在摇篮里。
她的举动在他的意料之中,夕溪因为一直低着头,所以没有看到原地未动的沈御风瞧着她的眼神是如何的无奈和包容。
沈家的当家回来了,这天晚上循例举办盛大的家宴。沈家的人全部到齐,除了几位直系的叔伯之外,难以计数的表亲也都在列,这种场面一年也没有几次。
夕溪一直坐在沈御风的身边,觥筹交错、言暖酒酣之间,她看到他的神色与同她在一起时有微妙的区别,仿佛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依然可以平静如常。今日不同往时,多喝了几杯酒,桌上就热闹起来。沈奕一边吃一边跟叔父聊天,廖静之则坐在廖淑仪的身边每上来一道菜都费心的给姑母讲解,沈妍一个人挨着一位叔父的续弦坐着,偶尔发出放肆的笑声,跟平日很不一样。她感觉到沈妍不时扫视到她的目光,仿佛漫不经心,但又别有用心。
从第一次踏入沈家夕溪就对这个地方有了某种认知,那就是这个看上去和乐融融的大家庭,才是真正藏匿着刀光剑影的江湖,有好人、有坏人、有墙头草,大家心事各怀,在一片歌舞升平的表象下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酒过三巡,廖静之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对着沈奕发问:“听说你几天收到一个快递?谁寄来的?”
沈家从未有这样的先例,她这一问,酒桌上忽然安静了不少。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奕的身上。
沈奕不料她忽然来了这一出,眼中闪过一丝波澜,又很快地平静下来,垂头喝了一口红酒,才用寻常的语气答:“哦,是,学校的成绩单。”
廖静之微微地颔首,仿佛感觉到沈奕的尴尬似的,并没有再发问。
眼看着这事儿就被糊弄过去了,沈妍却忽然发难,大声说:“不对吧,你成绩单不一直都寄到大哥的工作室吗?”
沈妍的手里还拿着酒杯,酒水在杯中一晃一晃的,她的目光从夕溪的脸上掠过,很快地定格在沈奕身上,好整以暇地等着沈奕回答。
廖静之开口说这件事的时候,夕溪心裏的那根弦就紧紧地绷起来,待到沈妍开口,目光故意在她脸上停留时,忽然就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无奈的神情从沈奕的脸上一掠而过:“我都多大了成绩单还要寄到哥那里,上回填资料我就改这裏了。”他说到这裏顿了顿语气又变得些微不耐烦,对沈妍道,“我说二姐,你是不是管得也太多了。这点小事也要问?闲的。”
这最后的一句话,虽然是对着沈妍的,但其实大半的不耐烦是衝着廖静之去的。只是有碍于自己的母亲,不好直接说出口。
本来也就真的是一点小事,沈奕的性格大家也都清楚,是个十分随意的人。就算是将家里的地址暴露出去也很正常。也许是因为他最后的这句话说得太重了,也许是廖静之故意要为难他。他话音刚落,廖静之又忽然开口:“如果说是成绩单,那个包裹好像也太大了。”她说着还笑了笑,看着身边的姑母廖淑仪解释,“早前快递来的时候我刚巧经过,看见了,许是咱们沈奕在学校得了个什么大奖吧。”
廖静之因为是以表小姐的身份居住在沈家,所以平日里总有些寄人篱下的顾忌,并不十分多话。然而今天的她忽然变了一个样子,说话间还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表情。沈奕本来就不喜欢她,见她这样脾气就上来了,忍了忍没忍住开口道:“表姐你怎么比我姐还烦,虽然我妈把你当一家人,但咱毕竟还是两家姓呢,你说是不?”
一句话堵得廖静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发作又不能,好不憋屈。
“你怎么跟表姐说话呢?在这么多叔叔伯伯面前这么没礼貌,还不快跟表姐道歉?!”廖淑仪放下筷子,忽然开口,脸上尽是严厉。
“妈,这是我的错吗?我在自己家收东西,大哥都还没讲话,她一个外人插什么嘴?这么追根究底的盘问,有什么居心啊?”
廖淑仪没料到儿子连自己都顶撞,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筷子一放看着儿子气节:“你……”
“我看表姐问得挺好,”沈妍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说话这么前后不着的,不是在替谁瞒着什么吧?”
沈奕跟沈妍两人的年龄相差不大,两人的关系从小就不太对,这会儿听她这么说,心裏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干脆直接冲她道:“沈妍,我收什么到底关你什么事儿啊?少在这儿阴阳怪气,我听着心烦。”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自己,夕溪也会觉得这场面十分滑稽。各位长辈都还在座,几个小辈忽然因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吵起来,争得面红耳赤。前一秒分明还笑语如珠,这一秒就直接暴风骤雨、兵戎相见。然而她实在是笑不出来,倒不是因为收了件礼服是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是她不压根就不想拿这件事来烦沈御风,或者当着他的面为此说谎。她的想法很单纯,只要遵守当初自己的答应李巍然的要求,安静地把事情处理好,使一切都归于原位,就可以了。万万没想到还有人真要拿这件事来做文章。
“谁阴阳怪气了?沈奕你……”
“啪”!
一只酒杯在沈御风的脚边碎开,正在争吵的二人皆是心中一凛,嘈杂如集市的饭桌猛然间安静下。
沈御风面色仍然很平静,但他的眼神却变得阴沉,冷冷地从沈奕、沈妍、廖静之以及廖淑仪的脸上一一扫过。从夕溪的角度可看到沈妍和廖静之的脸上一前一后露出胆怯的表情。沈奕避开了他的眼神,廖淑仪则是一脸淡漠的跟他对视。
令人窒息的一段安静后,听见沈御风淡淡地说:“不想吃可以离席,没有人规定你们一定要坐在这裏。”
他的性格大家都知道,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一位长辈问起他这次非洲之行的事,沈御风开口回答,就把刚才的一幕一带而过了。
在这过程中夕溪一直垂头看着自己眼前的酒杯,听到饭桌上又喧闹起来,才又抬起头,正撞上沈妍狠狠瞪向她的目光,毒辣的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才解恨。夕溪哑然,竟不知她为何会这样恨自己。
房间里又恢复了生气,刚刚剑拔弩张的情景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大家又开始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沈奕一边吃东西一边又在心裏冷笑了一下,他再看向兄长时,发现沈御风正若有所思地看着神色飘忽的夕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以为兄长一定会在饭后追问这件事,于是早早地把谎言都编好了放在肚子里。哪里知道一顿饭吃到最后一道菜直到散伙,沈御风一句话都没有问过他。事情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过去了。
夕溪一路跟着沈御风,这次回家即使是在没有人的地方他都一直牵着她的手。熙园的位置最好,但是距离吃饭的地点却算是远的,两人饭后就这么慢慢地散步回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吹来一直寒风,夕溪虽然裹着大衣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沈御风也感觉到了,于是放开她的手,用手勾住她的手臂,将她搂在怀里。
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她依然能够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温暖而又舒心,刚才因为一席争吵而又变得喧嚣的内心也稍微地平静了一些,心裏又有些害怕他会聊起这件事,于是在心裏盘算了一下,看了看他的侧脸。
“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忽然看着她问。
夕溪被他这么一问,背后像是翻了一个雷,仓皇地收拾目光,脚步停滞了一下才想起摇头:“没有,”她顿了顿又掩饰道,“只是想看看你的。”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个借口太过生硬,垂下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烫。
好在是晚上,即便是红也不会被发现。而这会儿的沈御风好像也在想着什么别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听到她断然否认后,什么也没有说。
彼时的李巍然正在四季酒店里做一个小采访,按照惯例电影开拍后他就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访谈,但因为这家媒体的老板是朝晖的妹妹,实在是无法推却。被派来采访他的是一位新晋女记者,问的问题并不算是很专业,但李巍然因为夕溪刚刚答应他要求关系,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比较好,所以采访还算是顺利。
“《侠骨》的拍摄工作已经结束,导演您应该觉得轻松了很多吧?”对方发问,脸上还存着一丝腼腆。
李巍然扯动唇角:“其实对导演来说,拍摄结束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还有很多繁琐的工作要做。所以现在的心情并不轻松。”
女记者抬了抬眉毛,低头看了下采访提纲:“电影界人人都说您的电影好看,虽然拍摄不按照章法,但真正的成片却如王羲之的《兰亭序》,一眼看过去,一气呵成,气韵非凡,所以大家都觉得李导是天才。”
李巍然觉得这女记者说话夸张,眉头一皱,思忖了一下道:“最近我常听到一句话,说许多人努力的程度之低根本轮不上拼天赋。这机会说的很有意思,我想我只是个仍在努力的人,资质并非是最好的。”
女记者唔了唔,接着问他:“我来之前把导演的电影又重新看了一遍,作为观众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您的电影其实在情节方面并不复杂,但胜在画面好看,人物形象塑造立体,最关键的是对白非常有噱头,特别是感情方面的台词,总是能写到人们的心裏去。”
大家都知道李巍然的作品都是自编自导,所以她说这一句倒是不奇怪,也算是变相地在夸他的作品。
李巍然不太明白她想问的点在哪里,看她说到这裏停下来,就很自然地道:“是吗?谢谢。”
女记者没想到他回答的如此简短,抿起唇角又看了下采访提纲,故作随意地问:“李导这些年来一直用的都是一线大的大牌明星,但这次《侠骨》的女主角却选的是并不那么出名的夕溪为什么?”
李巍然的眼皮跳了一下,感觉对方问出这个问题时似乎眼神都变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蹚进了浑水里。然而兵来将挡,他想了想答道:“选角不在乎咖位有多大,只要演得好,没有经验都可以启用。”
对方仿佛早料到他有此托词,马上接话:“我听到传言好像跟这个回答的版本不同。”
李巍然喝了一口咖啡:“哦?”
“导演同夕溪在大学时有过一段情,好像这次拍戏的过程中也擦出火花,不是吗?”对方收起大纲,直直地盯着他,不肯错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录音笔提示录音中的红色灯光还在亮着,李巍然垂下眼帘,拿起来按住暂停键,又重新甩回桌上:“是谁派你来的?”
“杂志社啊。”女记者抬了抬下巴,指向她刚刚递出被他放在桌上的名片。
李巍然站起身,系好西装的扣子。
“李导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对方看着他起身,一点也不慌张。
李巍然想到她最初的表情,脸上的那一抹不是羞赧,而是在思忖该如何切入这个最关键的话题。他哼笑一声,不再回答,转身便走了。
女记者看着他本来脸上笑笑的,他一转身,就变了一张脸,收敛了所有表情,从包里掏出电话拨出号码:“采访结束了。”
对方说了句什么,她拿开电话订着屏幕几秒,在收到银行卡汇款转入的信息后,满意的一笑,又重新对着话筒道:“报道会如期出版,至于有何效果,敬请期待。”
回到房间的李巍然当然不会像对方那么轻松,人上了电梯他就把这事儿前前后后想了一下,好像太顺利的,一切的一切,从他打算投拍《侠骨》一直到现在,除却夕溪本身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其他的都很顺利,顺利得像是一场骗局。进了门,他只觉得烦闷,酒店的中央空调暖气打得很足,整个人反而越发地不得清醒,偌大的总统套如今变得似牢笼一般,而他则如困兽。他拉开窗帘,城市的夜景如常,千般景致、万家灯火,江城成放射性规划的四条大道闪亮如银河。他的手臂在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上撑了好一会儿,才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朝晖开门见山地问:“这个记者是个什么人?”
电话那头的朝晖被他问得一怔:“什么?”
李巍然更烦躁了,转身往室内走,在沙发上坐下,揉了揉额头:“这记者真是你妹妹的手下?我看了她的名片,注明的好像是特邀记者。应该是不在编的。”
多年的老友了,朝晖同他这点默契还是有,立刻问:“怎么了,这人有什么问题?问了不该问得?”
刚刚的场景又如过电影一般在脑海里闪过,定格在那个女人最后的表情上,她的脸上没有好奇,而是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淡漠,如同窥伺着猎物的兽。那种感觉,非常不好。一定是哪里不对,但是一时间他又摸不着方向,于是摇了摇头道:“不是。”
朝晖被他弄迷糊了:“不是?不是什么?”
“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而是不该被她知道的事,她貌似知道,而且不止一点点。”
夕溪选角的问题一直都被人关注,这没什么,还有他同夕溪的绯闻,因为她手上的关系,也有剧组的人把这些事透漏出去。这些都是很寻常的事情,可她是怎么知道他同夕溪有一段情的?这件事,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记得。彼时他们在大学里也不过处于那种深度暧昧期,加上他又是天生的花|花|公|子形象,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人并不是太多。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往事,这个人却好像了如指掌。谁告诉她的?还是她本来就认识他们两个?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到这个话题,目的是什么?她的样子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想要挖些新闻那么简单。她是代表自己,还是背后另有人指使?李巍然越想越觉得心寒。
“巍然,你想说什么,我不明白。”朝晖听得一头雾水,这会儿的语气有点着急了。
“投资方,”李巍然话锋一转又问,“《侠骨》的投资方,你以前听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