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命令车夫道:“回应天去。”顾秋寒急道:“不带得福一起回去吗?他能证明在我之后,吕立跟着上楼。”少女不以为然的道:“嘁,他证明有什么用?毕竟他也没亲眼看见吕立杀人,何况吕立已经丧命在你刀下,死无对证。”顾秋寒叹了口气,嘟哝道:“这么说,我又白跑了一趟?回去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少女伸直双腿,轻轻捶打着膝盖,心不在焉的道:“先给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然后我再谋划下一步。”顾秋寒抗声道:“既然我们要合作,便该坦诚相见,你好歹透露些秘密给我,免得我胡猜乱想,徒伤脑筋。”少女莞尔一笑,反问道:“马文璧这个人你知道吗?”
“那位曾任抚州知府的秦淮画师?”顾秋寒虽不是附庸风雅之徒,马文璧的名头却还有所耳闻。
少女点头道:“刘基晚年请马文璧为沈碧桃作了一幅画像,并告诉沈碧桃,在他死后把画像交给当今圣上。没过多久,刘基果然死了,沈碧桃再次回到‘醉花阴’,大概也便忘了画像的事。可是不久前,沈碧桃却从那画像中窥得一个秘密,由此遭来杀身之祸,现在很多人都在找那画像,但它究竟在哪,不得而知。”
顾秋寒咋舌道:“是什么秘密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子?”
“无辜?”少女欲言又止,冷笑一声道,“这个秘密足以令天下积骨如山,血流成河!为免走漏风声,打草惊蛇,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那是什么。先说说那幅画像吧,沈碧桃发现秘密后,或者把它藏了起来,或者始终带在身上,我希望那画像至今仍藏在某个地方,未被任何人发现,否则……”她脸色渐渐凝重,顿了顿道,“我问过得福,他并没有看到那幅画,而你似乎对此也一无所知。凶案发生后,只有三个人先后单独接触过沈碧桃,除去你和得福,便是那真正的凶手,倘若沈碧桃把那幅画带在身上,便很有可能已被凶手拿走了,那么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
她说得含煳其辞,顾秋寒也听得似懂非懂,寻思道:“她对我遮遮掩掩,我自也不能轻信于她,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我没必要一定知道她的底细,也没必要把我的想法告诉给她。”
少女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吕立虽然死了,但若能找出那个幕后主谋,一样可以为你申冤。”顾秋寒一喜,道:“好,我听从你的安排,我……以后便叫你‘十三’?”少女道:“对,叫我十三。”顾秋寒“哦”一声道:“十三姑娘,对于沈碧桃的底细,不知你了解多少?比如她原籍何处,都有什么亲人?”
十三如背诵经文般的道:“沈碧桃原籍淮安府,乃父沈泽曾任水部员外郎,奉皇命前往淮安治水,经年无功,耗资甚巨,因获死罪。沈碧桃随后被卖到青楼,她还有一个妹妹,叫沈碧纱,当时正在琅琊山青霄阁学艺,故而幸免于难。”
顾秋寒心念一动,“她姐妹二人的容貌一定十分相似了?”
十三愠道:“我又没见过沈碧纱,你关心人家的容貌干什么?”
顾秋寒笑道:“我只是想有其姐必有其妹,沈碧纱若非幸免,应天府恐怕又要多一个花魁娘娘了。”
十三不以为然道:“红颜祸水而已。”
顾秋寒撇嘴道:“人家生得漂亮便是红颜祸水,你生得漂亮便是天经地义,岂有此理?”
最能让女人欢喜的,便是男人说她漂亮,十三也不例外,“噗哧”一笑,道:“焉知我不是红颜祸水?”正说到这,马车忽然停了,因为事先并无半分征兆,两个人都身不由主的向前一扑,顾秋寒一手撑住厢壁,一手擒住她皓腕,她才不至摔出车去。
十三惊魂甫定,气急败坏的挑开车帘,只见前方并排站着六人,手中各擎一把烂银虎头鈎,六双阴鸷的眼睛,齐齐瞪着这驾马车。这是一段山路,右边山石耸立,左边山谷空蒙,六人堵在路上,便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顾秋寒苦笑道:“红颜祸水!看来被你不幸言中了。”这六人相貌各异,显然非亲非故,偏偏又使同一种兵刃,顾秋寒很快便猜到了他们的来历,朗声笑道:“搜魂六鬼,听说你们已金盆洗手,这次重现江湖,是劫财呢,还是劫色?”
中间一名面色腊黄的汉子道:“劫命!”顾秋寒道:“与财色相比,我这条命实在微不足取,只要六位喜欢,随时可以拿去,却不明白我这条命对六位有何用处?”已经隐退的杀手突然重操旧业,无疑是被什么人以极具诱惑力的价钱请出来的,而那个人,一定是沈碧桃凶案背后的真正主谋。顾秋寒幻想着从六人口中套出线索,但他们都是称职的杀手,怎会犯这种错误?黄脸汉子甚至不打算再给他说话的机会,银鈎一振,合身扑了过去。
大概六人事先便有安排,他才一动,立时有三人扑向车夫,另外二人左右一分,包夹顾秋寒,配合得相当默契。
十三急忙扯了扯顾秋寒衣角,低声道:“要活的。”顾秋寒知道她仍惦记着抓个活口,问出他们雇主的姓名,心中气苦道:“这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可知搜魂六鬼的手段吗?咱们能保活命已属大幸,还想抓个活的给你盘问?”眼看鈎尖到了额前,忙挥刀招架。顾秋寒挡了三鈎,震得手臂隐隐发麻,心下暗暗吃惊:“他招数平平,内力却非同小可,倘若六人围攻,着实难以抵敌。”
忽听“哎哟”一声,却是稍退半步,撞在十三身上。顾秋寒吃了一惊,想起她不会武功,自己跟这几个煞神周旋的同时,还要护着她,困难当真不小。心中乱想,手上却不怠慢,遽然转身揽住她纤腰,止住她欲倒之势。十三叫道:“小心!”顾秋寒料得敌人攻到,若等扭头看仔细后再行拆解,必然不及,当下看也不看,反挑一刀,疾刺黄脸汉子小腹。
黄脸汉子双足一弹,倒纵开去,暗惊:“这小子疯了,竟使出这种两败俱伤的招数。”顾秋寒一刀迫开黄脸汉子,悠然转回身,刀意一顺,向左右车下二人各攻一刀。他偷眼瞧见车夫老杜也正奋力厮杀,围着他的三人武功个个不弱,但令顾秋寒惊喜的是,老杜的武功隐约还要在自己之上,一根马鞭被他舞得噼啪作响,鞭花乱飞,三个人在他面前上窜下跳,只是近身不得。
有此力助,顾秋寒精神大振,“唿唿唿”连噼三刀,将试图靠近的黄脸汉子再度击退。他和老杜居高临下,仗着地利,虽以二敌六,却并不如何吃力。这一交上手,整条山路便都被他们堵了个严严实实,两边接踵而来的行客怕殃及自身,都站得远远的,一边观瞧,一边抱怨。
黄脸汉子见占不到便宜,心下难免焦急,寻思己方由下往上攻,自比对方多费力气,还须想个办法,让他们落地才成。想到这刺斜里挥出一鈎,正中马腿。那马断了一腿,疼痛难忍,惨嘶着向前仆倒。顾秋寒和老杜双双使了个“千斤坠”,扎稳下盘,但十三不会武功,又促不及防,立时摔下马车,向深谷滚去。
顾秋寒贴地一掠,堪堪抓到她手臂,冷不防屁股上又着了一脚,这下他便有通天的本领,也已收势不住,和十三一道滚落谷中。好在山谷虽深,却并不陡峭,否则直落下去,难逃粉身碎骨的噩运。顾秋寒顾不得许多,用身体将十三护住,但觉头晕眼花,胸口烦闷,直欲作呕,暗骂道:“不知是哪个畜牲干的好事?给我一鈎,痛一痛也就是了,何必踢这一脚?”
终于到了谷底,二人又在平地滚出老远,才渐渐停住。顾秋寒仰面朝天的倒在地上,但觉五脏六腑仍在剧烈摇晃,周身骨骼直如散架了一般,那种酸痛的感觉让他恨不能一辈子躺在这裏,不再起来。头顶一片空蒙,天高云淡,山路、马车、搜魂六鬼,都已不可能看到了,满眼只是枯黄的树木,以及嶙峋的怪石。顾秋寒不禁后怕,这一路滚下来,若撞在石头上,头破血流,必难活命。
他侧头看看十三,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厥,不过唿吸匀称,料无大碍。歇了一会儿,谷底的寒气渐渐袭来,再躺下去,怕要冻僵。顾秋寒爬起身,掐住十三人中,将她救醒。
“这是哪里?我没死吗?”十三揉着胀痛的脑袋问。
顾秋寒折了段粗壮的树枝,他的刀已经不知所踪,只得用匕首慢慢削弄,道:“我尚且活着,你怎么可能死?”十三怔了怔,想起坠谷的刹那,顾秋寒用双臂和身体护住自己,这时他脸颊青肿,衣衫破烂,确比自己要狼狈得多,不由芳心一暖。
顾秋寒把削好的树枝递给她,道:“走吧。”十三接过来,当作拐杖拄在地上,可是刚刚站起一半,便又“哎呀”一声,坐了下去。顾秋寒吃了一惊,见她额头香汗淋漓,表情十分痛苦,问道:“怎么了?”十三道:“我的脚断了,好痛……”顾秋寒叫苦不迭,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若无法正常行走,受累的无疑又是自己。
他除去十三靴袜,见那段雪白的足胫果然肿起老高,但并没有骨折的迹象,舒口气道:“伤筋未动骨,没什么大不了的。”十三抗声道:“你看不到它肿了吗?”顾秋寒没好气的道:“我还以为你原本便这么胖。”十三气结,正待发火,却见顾秋寒背转身子,蹲了下来。十三奇道:“干什么?”顾秋寒道:“背你呀,总不能在这谷底等死吧?”十三微一迟疑,伸臂环住顾秋寒脖颈,顺从的伏到他背上。
她身材虽然娇小,但毕竟是一个人的分量,顾秋寒这时又周身伤痛,背着她走路甚觉吃力。十三见他步履蹒跚,心下很是过意不去,附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真好。”顾秋寒脚步一滞,无奈的叹了口气。
如此辗转了半日,顾秋寒在崇山峻岭间跋涉得筋疲力尽,黑压压的山林却仍看不到尽头,眼看红日偏西,二人俱都心急如焚,这种寒冷的天气,在山里过夜,将要承受的苦难可想而知。顾秋寒寻一棵粗壮的老树,将十三放下,让她倚树而坐,自己则凝眉望着远方,心神一片黯然。
随着最后一缕夕阳躲到大山背后,山林完全被黑暗所覆盖,气温愈来愈低,十三偎着树干,裹紧貂袄,身体却还是瑟瑟发抖。顾秋寒折一些干燥的树枝,生起篝火,才稍稍好了一些。然而寒意未退,饥饿又至,十三一边拨火,一边抱怨道:“我真倒霉,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偏要来这裏受罪。”顾秋寒瞥她一眼,没有言语。若说倒霉,还有比他顾秋寒更为甚者?不管怎样,她终究有所企图,而顾秋寒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一夜之间,他从逍遥自在的刑部小吏,变成了东躲西藏的杀人凶犯,天下之大,几无容身之所,这种心裏的压抑之苦,绝非挨冻受饿那么简单。
在篝火的烘烤下,十三很快打起了瞌睡,忽然“啪”的一声,十三猛抬起头,瞪眼道:“你干吗打我?”顾秋寒道:“在这种地方一旦睡熟,就算不冻死,也必大病一场。”十三哭丧着脸道:“那怎么办?我累了一天,又没吃东西,眼睛都睁不开了。”顾秋寒苦笑道:“先是马车驮你,之后是我驮你,你居然还叫苦叫累?”其实他才是真的疲惫已极,为了让自己和十三都能精神些,说道:“这样吧,我们讲笑话,谁讲的不好笑,便罚谁捡树枝。”十三拍手道:“好啊,好啊,你先讲。”心裏打定主意,无论顾秋寒讲的笑话如何可笑,自己都务必忍着。
顾秋寒当仁不让,讲道:“有个人问他的朋友,‘为什么一个皇帝十四岁就开始统治国家,而到了十八岁,人们还不允许他结婚?’他的朋友回答,‘因为治理女人要比治理国家困难得多。’”与其说是笑话,倒不如说是借机抱怨。讲罢他得意洋洋的望着十三,问道:“怎样,好不好笑?”却见十三非但没有半点笑意,反而脸色煞白,双眼直勾勾的瞪着他身后。